兩人飛快地朝遠處露出一角的茅屋跑去,寂靜的山林之中,篳篥婉轉悠揚,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穿梭而行。那茅屋看著就在眼前,但真正跑到屋前卻也花了好長時間,鳳初累得直喘氣,湊近細細打量眼前景致。

是一處三合小院子,清一色茅草蒙頂,前麵有木門兩扇緊緊關著。

唐堂用手肘觸了觸鳳初,“小鳳初,快去叫門。”

鳳初腮幫子鼓鼓的望著唐堂,眼眸子亮亮的,倒映出少年燦爛笑臉,“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是你叫門?”

唐堂抬起袖子擦了擦她額角的塵土,被汗水一濕黏在白白的麵皮上,“因為好男不跟女鬥,這麽好的機會自然要留給你。”

“誒?”鳳初相當困惑地看著唐堂,顯然不明白好男不跟女鬥與叫門之間的聯係,正打算繼續往下說,屋內的篳篥聲停歇,隨後傳來一把清幽的聲音,“進來吧,門沒有關死。”

唐堂錯開鳳初,一把推開了山木門,隻見一排青磚小道盡頭是一間正堂,正堂裏坐著一個白衣老者,頭發全部白了,卻一絲不苟地梳好簪好,背對著門坐著,一手垂在膝蓋處,手心裏正是握著一個奇怪的管狀樂器,通體烏黑,被日光耀出幾絲亮光。

鳳初拉了拉唐堂的衣袖,“喂,這人……”

唐堂對她眨眨眼,“就是這人吹的篳篥啊。”

“唐堂啊,你又來啦。”老者緩緩地轉過身來,果真已經很老了,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明,鳳初打量他幾眼,這人年輕的時候,必定是比唐堂還要風流俊秀的存在,不過……鳳初陡然睜大眼睛,眼神由茫然變得殺氣騰騰,“唐堂?怎麽,難道你認識他……不對……你果然誆我來這裏!”

唐堂笑的相當陽光明媚,隔開鳳初朝老者走,“是啊,我又來了。”

鳳初不依不饒跟著唐堂追問,“你為什麽要誆我來這裏?嚎!這裏是禁地,你竟然偷偷摸摸地來這裏!”

老者亦在打量鳳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喃喃,“真像,真像啊……”

鳳初困惑地看著老者,指了指自己再問,“真像什麽?”

老者笑著搖搖頭,“沒什麽,像一個故人。”

鳳初拍拍自己腮幫子,“難道我長得大眾臉?”

唐堂不回答她的問題,一直走到老者身邊,探了探他的手脈,老者歎息搖頭,“不行了,老朽行將就木矣。”

唐堂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李老前輩……”

“人總有一死,況且,我本來就該死了,苟活了這麽些年,我也知足了。”老者視線從鳳初臉上移開,望著湛藍天空,“我李龜年,一輩子得知己得紅顏,得名聲得財寶,並無遺憾。”

鳳初錯愕地指著那垂危老者,顫聲,“你……你……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歌者李龜年!你竟然還沒死!”

李龜年雙目淡然帶著一絲笑意,緩緩地對著鳳初點點頭,“是啊,我還沒有死。”

鳳初連忙湊近了打量這個傳奇一般存在的老者,見他麵上鐫刻了許多故事一般,抿了抿唇,十二分的不明白,“可是你怎麽會在清泉山後山禁地?難道因為你住在這裏,所以這裏成了禁地?”

李龜年笑著點點頭,“不錯,村民聽到山上篳篥聲,不知道是什麽樂器,隻以為山上鬧鬼,久而久之就再也沒有人來這裏了。而此地溶洞又多,也許村民上山失足落入溶洞中喪命,就更加以為這後山是塊不祥之地,所以被列為了小塘村禁地。”

鳳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又望向唐堂,“那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你一個人偷偷來這裏多久了啊。”

李龜年輕笑出聲,“這位小老弟來了有些日子了,去年清明時節,我敲擊羯鼓,大概因為聲音太過洪亮,引了唐堂來,周兒複返,時常同我老頭子講講外麵的事情。”

鳳初瞪著大眼看唐堂,伸手戳他心口,“誒!唐堂小人,你竟然背著我偷偷來見這麽個大人物!”

唐堂白了她一眼,“告訴你你能藏得住心思麽?要是告訴了你,李老前輩的安靜生活保準被打亂。”

“那你今天找我來做什麽?”鳳初皺眉,確實,她當真藏不住秘密,要是知道李龜年就在這裏,保準一早說出去了。

唐堂笑的帶著幾分算計之色,“當然是找你來當搬運工了,你也看到了,李老前輩年事已高又身染重疾,必須扶出山去診治,所以就找你嘍。”

鳳初目瞪口呆,怒了,“唐堂!你誆我來這裏也就算了,竟然還叫女孩子當搬運工,我搬,你做什麽?”

唐堂剔了剔尾指,“我麽……自然是看著你搬了。”

鳳初臉徹底黑的跟鍋底似的,當下氣得說不出話來,倒是將李龜年逗笑了,“哈哈,小姑娘真真有趣,有趣!”

鳳初頗為不自在地扭了扭胳膊,轉移話題,“這麽說,李前輩您一個人住在這裏這麽多年啊。”

李龜年搖搖頭,“也不是,我有個關門弟子的,隻不過一年前離開了,此地就剩下我一個人而已。”

“弟子?”鳳初訝然地看著他,“您弟子真不孝順,您身體都這樣了,他竟然一走一年都不回來?這也忒忤逆了!”

李龜年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其實,是我自己叫他走的,他是被我趕走的。”

鳳初大奇,“為什麽呀?”

李龜年輕輕一歎,“皆因孽緣……孽緣啊……”

鳳初卻越聽越不明白,轉頭看唐堂,卻見他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李龜年忽然雙手捂住唇,渾身劇烈的顫動,拚命忍住咳嗽,鳳初趕緊上前拍了拍他後背替他順氣,“李前輩,您不能這樣忍著,您得咳出聲來啊。”

李龜年卻搖搖手,等到又緩了一緩才喘息道,“不能咳出聲,咳了,嗓子會變壞,就不能唱歌了。要是不能唱歌,再次遇見他的時候……會認不出我的……”

鳳初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倒是唐堂眼中有什麽光彩一閃而過,鳳初忽然就什麽都沒有問也沒有說,雖然她非常非常好奇,可是這一瞬間,像是感受到了李龜年的某種心情,她硬生生將滿腹疑問壓下去了。

“嗬嗬,扯遠了。”李龜年適時收回飄遠的思緒,扭頭看鳳初,鳳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視線好像變得有些悠遠,明明落在她臉上,可是鳳初卻覺得他並沒有在看她,而是穿過她落在了別的什麽東西上麵。

這種感覺相當叫人毛骨悚然,鳳初下意識地想躲開,背後忽然一暖,卻是唐堂站到她身後來,一隻手搭到她肩膀上,“李老前輩,同我出山吧,鳳初的爹爹可是有名的神醫,欒神醫出手,肯定能醫好你的病症的。”

李龜年愣了愣,老臉上露出一抹追憶之色,他忽然問,“這位欒神醫是不是叫欒素?”

鳳初驚訝地看著李龜年,“你怎麽知道?難道我爹爹的大名遠播到這裏來了?”

李龜年奇異地盯著鳳初看了又看,好一番欲言又止,然後他怪異地笑了,那笑容叫鳳初有些不安,不禁追問,“有什麽不對麽?”

李龜年沉吟片刻,緩緩問,“你說,欒素是你爹爹?他是你親爹爹麽?”

“當然了!”鳳初麵上有些不高興,“老前輩啊,我自然是我爹生的,欒素自然是我的親爹!”

“哦,實在抱歉抱歉。”李龜年麵露歉意,“老朽隻是一時好奇,好奇而已。小姑娘不必多心,我並無惡意。”

鳳初心裏卻生出幾分不安來,她直覺李龜年似乎隱瞞了什麽,“那您怎麽知道我爹爹名諱的?您都許多年未出過這裏,為什麽知道?又為什麽要問我是不是欒素親生的!”

李龜年眼神開始遊離,前後左右就是不肯對上鳳初的,“沒什麽,小姑娘你想太多了,欒神醫大名自然是聽唐堂小兄弟告訴我的。”

唐堂配合地點點頭,“是啊是啊,我記起來了,有一次同李老前輩提起過你爹的。”

鳳初狐疑地看著唐堂,“真的是這樣?”

一老一少同時道,“是啊是啊,就是這樣!”

鳳初心中還是有些懷疑,瞧這兩個人心虛樣就知道必定另有隱情,但他們咬定不說,她也沒有辦法。索性做恍然大悟狀,應和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你既然你就聽說過我爹爹,就跟我回去唄,你這身子骨,要是再不醫治,怕是……”鳳初轉而道,“怕是挨不過多久的。”

唐堂眼神稍斂,有些擔憂地望著李龜年,李龜年神色淡然,一股看破紅塵的超然氣質,一身白袍愣是將他襯托地宛若化外仙人一般。這人氣度不凡,老來尚且如此,那麽年輕的時候,又是何等的清俊爾雅。

“而且……”鳳初頓了頓,接著說下去,“而且你不是還在等誰麽?要是沒有一個好的身體,你拿什麽去耗啊。”

李龜年靜然望她一眼,眼中神色說不清道不明,有那一瞬間,鳳初恍惚以為瞧見了最清澈婉轉的眼眸,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李龜年還是那個李龜年,隻可惜幻覺畢竟是幻覺罷了。

“小姑娘,我這身子骨是治不好的。”李龜年聲音之中帶著幾分笑意,整個人雖然還是有幾分疏離之感,但語氣已經柔和了好幾分,“人活到這個份子上,就要認命。”

“我才不要認命呢。”鳳初嬉笑一聲,繞到唐堂麵前,“而且啊,人活著短短數十年,要是一切認命,豈不是很累很累啊。對吧唐堂。”

唐堂不似之前同她嬉皮笑臉的,麵上神色嚴肅不少,頓時多了幾分清遠之感,鳳初愣是緩緩地抽開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口猛然跳了幾下,臉頰微微發紅,心中直發愣,什麽時候,唐堂這廝竟然也出落的風華絕代了啊。

唐堂像是知道鳳初在想什麽似的,緩緩回頭望了她一眼,唇角一挑勾起一抹笑,眼中閃過一絲亮色,“我說小鳳初啊,你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啊。”

“呸!”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神,鳳初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麽叫我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又不是傻瓜。”

“哦?”唐堂驚訝地看著她,“原來小鳳初你不傻啊。”

鳳初被他說的直跳腳,在心裏把唐堂罵了一千遍,果然這還是原來的唐堂,哪裏有變化啊!剛剛一定是錯覺,對,是錯覺!

“哎……”一聲輕歎惹得二人又一次看向李龜年,卻見他麵上微露羨慕之色,“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現在想想,確實是這樣。”

“呃……”鳳初想起李龜年的那些傳說,“不過李老前輩你不一樣啦,你這一輩子已經很精彩啦。”

“精彩麽。”李龜年臉上閃過一絲恍惚之色,“也許吧,人生得一知己最為難得,我李龜年,有朋友,有妻兒,有知己,有徒弟,後繼有人,幾乎什麽都有了,確實沒有虛度。”

鳳初邊點頭邊想說些什麽的,卻聽他繼續說下去,“可惜……”

“可惜什麽?”鳳初歪著頭看他,不解地掃了唐堂一眼,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屋外,回頭再次看向李龜年,“要是連前輩你都要有不如意的事情,那我們這些老百姓不是天天都不如意啊。”

“嗬嗬。”李龜年笑了笑,“也是。”

“那麽,既然是這樣,那麽就跟我們出去嘛。我保證村裏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的!開玩笑,這可是天寶年間最富盛名地歌者啊,啊哈,就算現在是大曆年間,大家也都沒有忘記你咧。”鳳初越想越開心,越說越順溜,正想繼續勸說,肩膀一緊,接著被人朝後拉了一步,“哎呀幹什麽!”

鳳初企圖掙脫唐堂忽然伸來的手,卻在回頭看到唐堂嚴肅的眼神之後,乖乖地閉嘴了,“李老前輩,沒有誰和自己過不去的。”

唐堂一揚手將鳳初拉到自己身後,“如何?”

李龜年沉默著,麵上神色千變萬化,鳳初心中憋著一股無名火,隻覺得自己勸得好好的,唐堂幹嗎要打斷她,還擺著一張臉給她看。

鳳初狠狠瞪他後背,忽然發現,什麽時候起,那個小少年如今已經比她高了許多,頎長的身上套著紫色長衣,烏黑的發披在腦後,隻是一個背影罷了,卻也無比風華。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鳳初心口怦怦跳了跳,什麽時候起,唐堂也變得……恩,和文浩一樣可靠了啊。

“謝謝二位的好意,李某不想離開這裏。”李龜年依舊這樣說。

鳳初心中一急,一下推開站在麵前的唐堂繞到李龜年麵前去,蹲下身去,仰著頭看著坐在凳子上的李龜年,“我說李老前輩,您怎麽這麽固執呢?你這身子骨真的不能再拖了,現在給我爹醫治說不定還有幾分把握,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肯定沒得救了啊。”

“不是肯定,是已經沒得救了。”李龜年轉過頭就是不看鳳初的臉,“你們走吧,我該休息了。”

這已經是在送客了,唐堂眉頭一皺,“老前輩……”

“什麽都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們是好心,但……我不需要這份好心。”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話觸及老人家的心理,原本心情很好的老人家忽然變得有些不對勁,“曾經的李龜年風華蓋京城,如今的李龜年已經無顏再見世人,記得我的,就記得我那時候的模樣,不記得我的,也沒有必要再記得我。”

鳳初心中一動,這才意識到剛剛自己說錯了話,是啊,誰願意被人遺忘呢,尤其是像李龜年這樣的大人物,而且,雖然鳳初並未經曆過什麽慘絕人寰的事情,但是奇怪的,她似乎能夠理解李龜年這種心情。

“對不起,李老前輩,我剛剛是無心說那些話的。”鳳初急急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勸您出去醫治病體,而且您放心好了啊,我和唐堂不會說出你是誰的,真的,反正您一直在這裏也不認識我爹爹,我爹爹更沒有見過你,所以您放心地跟我們出山吧。”

“不。”李龜年仍舊不肯點頭,“我不能出去。”

“那我讓我爹來這裏。”鳳初堅持,要是因為她的那些話而使得李龜年不肯出去醫治的話,她會自責一輩子的,“如果老前輩真的不願意出去,我可以讓我爹爹來這裏啊。”

李龜年神色急變,原本氣色就不好的臉上刷一下血色全無,“不,不可以,不要讓欒素來……”

“為什麽啊。”鳳初越發不明白了,“這又是為什麽呢?您放心好了啊,我爹爹一定不會瞎說的,真的。”

李龜年忽然一口氣滯在心口沒有喘過來,整個人朝後仰去,鳳初驚呼一聲伸手就要去拉,然而她哪裏拉的住,眼瞅著就要摔下去了,一隻手微微的拖住了李龜年的後心,穩穩將他扶住,“老前輩?李老前輩?您怎麽樣?”

鳳初急急上前查探,雖然她醫書是沒有學到多少,但是基本的一些還是懂的。鳳初手剛剛搭上李龜年的脈搏,整個人微微一愣,詫異地看向唐堂,“怎麽會這樣?”

唐堂無奈地搖搖頭,“所以李老前輩,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啊。”鳳初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這個老人,瘦的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了,枯瘦的手臂,青筋隱在皺巴巴的皮膚下麵,清晰無比,“你已經病得……”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李龜年聲音明顯小了許多,鳳初替他順了順氣,“所以沒有必要出去了。”

“不行!”鳳初驟然喝道,“開什麽玩笑呢?李老前輩,就算您不想讓別人認出你來,也不能因為這一點而在這裏等死,這是……這是不對的啊!”

“那你倒是說說,什麽是對的,什麽又是錯的?”李龜年有氣無力地問她。

“當然是好好地活著啊,太多的大道理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鳳初站起身來,因為蹲的久了有些氣血不順,眼前一壓,冒出好幾顆星星,她穩了穩心神,繼續說了下去,“我沒有那麽偉大,說不出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隻是我自己想的,我覺得吧,好好地活著,能微笑就微笑,能大哭就大哭,能高歌就高歌,就像遇見投緣的人就要一起大口喝酒,遇見看不對眼的人就揚頭各走各的,就是這樣簡單而已。”

“所以說娃娃你還不懂。”李龜年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不是這樣的,又是怎樣的呢?”鳳初又鑽進牛角尖裏去了,唐堂心道不好,想阻止她說下去,卻已經來不及,“我知道啊,我說過,我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也沒有經曆過什麽慘絕人寰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前輩你到底是覺得怎麽樣才是對的,我隻知道一點,那就是現在,就是現在,你必須跟我們走,得罪了!”

鳳初說著就走過去,一把抓住李龜年一隻手臂,望向從剛剛就一言不發的唐堂,“還有唐堂,你啞了啊,你不是叫我來背前輩出山的嗎?現在倒好,一言不發什麽都不做了啊。”

唐堂一咬牙,“好,前輩,得罪了。”

李龜年心中一急,本能地伸手朝後抓,企圖抓住什麽阻止這兩個人把他抗出山去,開玩笑,他要是想出去,他早就出去了,之所以躲在這裏,就是為了誰也不告訴誰也不知道的死去!

“哐當——”一聲脆響,什麽東西滾落在地,鳳初轉頭去看,“呀,羯鼓。”

蹲下身去正要撿起來,李龜年聽到鳳初說羯鼓,非常著急的掙脫了唐堂的雙手一下就朝下撲來,鳳初被他嚇了一跳本能的朝後退——

“哢噠——”一聲脆響,鳳初的心中轟然一響,她木然地轉頭去看,果然是在她朝後退的時候不小心踩在了那羯鼓之上。

場上忽然一靜,三個人沒有人動彈,甚至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鳳初看著李龜年痛失所愛似的表情就知道完了,轉頭看向唐堂,隻見他眼眸驟然一緊,心道不好。

李龜年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指著被鳳初踩壞的羯鼓,唇角顫抖著,反複張了張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鳳初急忙將那羯鼓抓起來看了看,本想說還能修修,但是剛剛她是全身力氣都放在後腳,那一腳下去,再結實的羯鼓也經不起,“對、對不起李老前輩,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賠一個給您,您快跟著我,吸氣,呼氣……”

唐堂心中也是很急,看李龜年這個樣子,想必那隻羯鼓對他來說有著極為特別的意義,如今這鼓被鳳初踩壞了,必定是極為糟糕的。

“我不能出山,我不能見欒素……”李龜年忽然一把抓住鳳初的手,抓地很緊,似乎手上的骨頭都能膈得人手骨發疼,“不要帶我出去,千萬不要帶我出去!”

“可這是為什麽呀。”鳳初實在是不能理解,“您都這樣了啊,再不醫治是真的會出人命的!而且你不要怕別人會認出你啊,因為你也說了,我爹爹也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他啊。”

“不是,不是的。”李龜年喘氣道,“不能見,不可以見!”

“好好好不見不見。”見他又要激動,鳳初急忙收回話頭,“那我們就不見好了吧,我們請他來,來個懸絲診脈好不好?到時候他也看不到你啊,應該說不會知道你是誰啊。”

“不!”李龜年倒是相當的堅持,“我不會離開這裏的,死也不會!”

“可是……”鳳初已經很急了。

“鼓,我的鼓……”李龜年卻不聽她說話,眼神鎖定被鳳初抓在手中的破骨,鳳初心中有氣,將鼓遞過去,李龜年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那壞掉的羯鼓抱在懷中。

唐堂站在李龜年身後一言不發,鳳初狠狠瞪了他一眼,唐堂飛快地轉過頭,眼睛眨啊眨,就是不肯好好地看鳳初一眼。

“好吧。”鳳初妥協,“那麽前輩,您說出一個可以讓我信服的理由,不然我今天死活都要把你背出去的。”

李龜年被她的話一激,頓時又要發作,無奈沒那個精神力氣了,“小姑娘,我老了,你一定要一個理由,那麽我快死了這個理由算不算。”

鳳初眉心微皺,“這……”

“你自己也替我把脈過,我這身子是不成了。”李龜年倒是沒有任何遺憾似的,隻有那雙飽含滄桑的雙眸還是望著懷中抱著的羯鼓,“如今這鼓也破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鳳初連忙道歉,她沒有想過李龜年會如此在意這隻鼓,心中愧疚的要死,偏偏她還沒有辦法拿一隻新的來還,就算還了,也不是這一隻,人道睹物思人,物都不在了,人又要到哪裏去思念?

“算了,如今你弄壞了我的鼓,要怎麽賠償我呢?”李龜年神色漠然望著鳳初,整個人與之前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神色之間帶著幾分疏離,連言語之中那份親切都不見了,鳳初愣了愣,心中微顫,這便是那風華絕代的李龜年麽,果然——名不虛傳啊。

“我、我也不知道,不過前輩,有什麽是我能做到的,你就說吧,我一定會盡我最大最大的努力去做到!”鳳初上前一步蹲在地上,眼神堅定地望著李龜年,“隻要您說,我就死活一定做到!”

李龜年眼中閃過一道恍然之色,眼色迷離,緩緩喃喃,“真像啊。”

鳳初心中顫了顫,她猛然想起來之前,她剛剛和唐堂來這裏的時候,李龜年望著她,也是說了這句話的。不過之前被他打哈哈混過去了,但是現在,此情此景,萬萬不可能是弄錯了的。

“像什麽?”鳳初狀似不經意地問,“老前輩,您之前就說很像,我像誰?”

李龜年茫然搖搖頭,手緩緩觸及腰間那隻篳篥,然後另一隻手放下羯鼓,雙手握著篳篥,是看了又看,很是留戀,那個眼神叫鳳初覺得不妙,那是在看塵世之上,最後一抹留念的眼神。

“前輩。”一直不說話的唐堂終於開口,聲音放柔放緩,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溫柔,“若是有什麽我們可以做到的,但說無妨。”

李龜年沉默一陣,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微微顫抖著將手伸向前,握著篳篥伸到鳳初麵前,“好,我最後的請求——不,要求就是,將這個送給我的徒弟,他姓段名青衣。”

鳳初伸手去接,抓著篳篥一端,稍稍用力,可李龜年拽得急緊,鳳初一皺眉,“好啊,那段青衣在哪裏,是男是女,年方幾何,這些你得告訴我吧,還有還有,他什麽長相,不然大海撈針,我到哪裏去找啊。”

李龜年死命拽著篳篥,像是舍不得給鳳初一般,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手一鬆,忽然變得很激動,卻也因為一個激動,喉嚨之間堵著一塊巨石一般說不出話來,隻使勁地朝上伸著手,也不知道是想抓住鳳初,還是想抓住被鳳初握在手上的篳篥。

“前輩!前輩!”唐堂麵上神色變得緊張,彎下腰去湊近他唇邊,“您想說什麽?前輩?”

“長……長……安……”說完這兩個字,李龜年忽然一口氣堵在嗓子口,眼睛睜得老大,麵上神色千變萬化,最終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唇邊一抹苦澀。

場上靜得徹底,外麵的鳥鳴啁啾分外明透,鳳初傻傻站在原地,唐堂似乎忘記了說話,神色很奇怪,緩緩抬起手撫上李龜年的臉,白皙修長的手從他眼前掃過,手抬起,那雙原本還睜著的雙眼,已然閉上了。

鳳初呆呆站在原地,“李老前輩他……”

唐堂微微抬頭看她,神色肅然,“他死了。”

鳳初忽然之間忘記了言語,眼神似乎是不相信地望著唐堂,“騙人的吧……怎麽會突然就……”

唐堂彎下腰,執起那隻壞掉的羯鼓,“這個,應該很重要吧。”

“誒?”鳳初微愣,“為什麽這麽說?”

唐堂定定地望著鳳初好一陣,張了張嘴,好幾次欲言又止,鳳初被他的模樣弄得更加糊塗,索性走近了,伸手抓起李龜年的手,他手還是溫熱的,觸及之處,隻有嶙峋的瘦骨,鳳初將手搭在他的脈搏之上,這一搭,鳳初大驚,“騙人!剛剛還好好的啊,有說有笑的,怎麽會忽然……”

唐堂有些悵然若失地搖搖頭,“李老前輩身子骨一直就不好,隨時都可能死去,不然我也不會讓你來這裏了。”

“誒?”鳳初有些不解,“為什麽你知道他隨時都可能死去才讓我來這裏?若是早些讓我來,說不定就不會是這樣啊。”

唐堂唇角微微抽搐,“早來晚來,效果一樣。隻是覺得,這樣一個人死在這裏,太過可惜了。”

“是啊。”鳳初無意識的將那管篳篥拿在手中轉動,“而且,他都這樣了,他徒弟也狠心走啊,真的很絕情納。”

唐堂卻搖搖頭,“不知道的東西,永遠無法斷言到底是怎樣的,現在怎麽辦?”

鳳初低頭看著李龜年的臉,近距離看這張臉,已然是溝壑叢生,白發蒼蒼了,忽然手下脈搏一動,鳳初驚呼一聲,“沒死!前輩還有脈搏!”

唐堂一驚,連忙探了探李龜年的脈搏,“哪裏有脈搏?”

“真的,我剛剛真的感覺到了!真的有脈搏,就剛剛一下,雖然很弱,但我確定沒有搞錯,真的是脈搏啊!”鳳初有些語無倫次,“走,快,我們快帶前輩出山,爹爹一定有辦法的!”

“鳳初。”唐堂緩緩開口,靜靜搖了搖頭,“已經沒有意義了,前輩已經死了,既然他不想被世人所打擾,不想走出這裏,我們就把他葬在這裏吧。”

“不要!”鳳初有她的堅持,“為什麽你就不相信我呢?前輩真的還活著,我剛剛真的……”

“鳳初!”唐堂驟然抬高聲線,這一大聲倒是把鳳初嚇了一跳,呆呆愣愣地望著他,好一會兒猛然回神,眼圈紅了紅,眼中水汽氤氳,竟然是一副快哭了的樣子,她深呼一口氣,愣是把那水汽壓了下去,“你幹嗎凶我!”

唐堂伸手,企圖去抓住她的手,奈何鳳初朝後退了一步,他一手抓空,心裏驟然像是被溫軟的柳樹葉掃過,一種奇異的感覺叫他心中一陣慌,“我沒有凶你……”

“就有!”鳳初吼回去,眼神如一隻小獸一般倔強,“而且我真的沒有弄錯,李老前輩一定還有救的,你不帶他出去,我帶!”

她說著就過去,將李龜年扶著坐起來,然後背在後背站起身來——

太瘦了。

想不到一個男子,竟然會輕到這般田地,就算是鳳初都能輕易背起來。他這樣一副枯瘦的身體之中,到底是懷著怎樣驚人的思念才能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呢?

鳳初無法猜透這一點,事實上此時此刻她也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她背著李龜年就朝外跑,將唐堂的喊聲拋在腦後,一蒙頭的朝外跑。

事實上,鳳初完全是嚇壞了,如果真的是因為她踩壞了李龜年的羯鼓造成這樣一代歌者死去的話,她欒鳳初會一輩子都不安的。她已經完全慌了手腳,雖然強自鎮定,但終究是鎮定不下來的。尤其是她剛剛真的探到李龜年還有那一點點微弱的脈搏,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她都不想放棄。

因為在最後的時候,鳳初看到了李龜年的留戀,並不像他說的那麽無牽無掛,可以笑麵生死。那睜著的雙眼,唇角邊苦澀的微笑,都清晰無比地告訴鳳初這一點。

所以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她都不想放棄,最重要的是她非常相信欒素,覺得如果是爹爹的話,一定能救活李龜年的!

所以抱著這樣的執念,鳳初竟然背著一個人還能走得飛快,唐堂跟在後麵追,心裏同樣被她攪亂,一堆亂麻似的。

“鳳初!”唐堂急切地喊,拉開大步朝前追,最後望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羯鼓,一轉身,追著鳳初朝前跑,“你等等我啊,喂!”

鳳初堵著一口氣,理都不理他。

唐堂卻忽然不急了,麵上緊張的神色忽然放鬆了不少,環視一圈,青山磊拓,山路若有若無的隱在草叢之中——或者說,這裏是沒有出山的路的。

鳳初自小就是一個小路癡,根本不認識路,也不會記得來時是怎麽走的,所以他隻要慢慢地等,鳳初不認識路,自然會慢下腳步等他的。唇角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來,唐堂索性放緩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