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渡微微頷首。
張大隗的見解,跟他所見的差不多。
當然,有一點是葉渡的認知跟張大隗是不一樣的。
那就張大隗將所有的問題,歸結於文官體係,卻忘記了將帥的迅速腐化。
主帥一個個瀟灑沒邊兒,整日裏聲色犬馬,跟地方文官體係沆瀣一氣,將府兵當農奴使喚,府兵能有個錘子的戰鬥力。
再加上文官動不動就掣肘,這仗能打贏就奇怪了。
沉默了片刻,張大隗忽然問道,“那葉大哥是否有尋一皇子輔佐之意?”
葉渡笑道,“有是有,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聖人年幼時,便已展露崢嶸之勢,可執掌這偌大的山河之後,依然是這幅樣子。”
“這天下病了,不是簡單地換個聖人就能解決的。”
張大隗聽出了葉渡的言外之意,表情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朝著葉渡叉手行禮說道,“葉大哥,你兄弟我苦了半輩子,如今背著醃臢身份,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給管兄弟一口飯吃呢?”
“我那幫賞金客,一日三餐都能吃飽不說,還有肉食,每個月保底一千五百文錢,稍微有些經驗的老人,便能拿到三千文,可惜眼下我的弟子王猛子過於年少,難當大局,缺一位總教頭。”
張大隗起身便要行禮,葉渡卻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說道,“夜深了,好兄弟先下去歇息,我們他日再聊。”
張大隗若有所思地頷首,起身轉向袍澤那邊兒。
...........
翌日。
葉渡習慣性的早早醒來,此時賞金客已經開始訓練。
王猛子帶隊與**山營的朋友比試無疑,你來我往殺得不亦樂乎。
周圍的佃戶,指指點點一臉好奇的模樣。
葉渡洗涮了一番之後,先去了傷兵營房。
病房裏躺滿了病號,地上擺著的一堆堆艾草,依然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此時負責照顧他們的賞金客,已經開始忙碌,清洗繃帶,打掃營房。
而傷兵此時一個個趴在床板上,一個個呼嚕打得正響。
“東家!”
一個賞金客傷兵,正在休憩,手裏死死地攥著短刀,聽到腳步聲,猛然間睜眼,一臉的凶相,見來著是葉渡,趕忙扔掉刀,艱難的朝著葉渡行禮。
“好好歇一歇。”葉渡安慰了一句,然後掏出體溫計給每個人測了測體溫。
萬幸,幾乎沒有發燒的。
葉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年輕身體好,還是自己劃時代的藥物的功勞。
總之,這群家夥人人挺了過來,基本上沒有性命上的危險了。
都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好漢,再有了戰場的經驗,不需要多久,就能蛻變成真正的戰士。
太陽剛剛升起,天氣變變得悶熱起來。
不過整個水寨的佃戶們,卻一個個攜帶著老幼忙碌起來。
以前即便是鞭子抽在身上也不會積極,因為不管做成什麽樣子,頂多就是兩頓薄薄的稀粥。
但如今不一樣,不論是收拾現有的土地,還是開墾出來的荒地,都有一部分屬於他們的收成。
多幹一點,未來便能多一份積蓄。
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麽比家裏的米缸裏存下些糧食,更來的有**力了。
檢查完了傷兵之後,葉渡又巡視了一番佃戶。
葉渡便客串了一把大夫,幫著村子裏的孩子、婦人體弱多病者,提供了一些藥丸,比如專門治寄生蟲的,白色小藥丸吃下去,沒多久就蹲著去拉蟲子去了。
這些人能活到現在,都是基因不錯的,稍加調養,身體多能很強壯。
這也是為什麽,葉渡允許他們打漁,還允許他們自留一部分的原因。
葉渡還安排了手下人,到了百穀堡領了一些肥豬過來。
肉蛋奶安排起來,給他們好好滋補一下身體。
忙碌完手頭的活,正準備去吃點東西,恰好遇到了司馬亮跟李強。
李強也以工人的身份,報名參與了此次活動。
見到他,司馬亮躬身行禮道,“東家,還請您示下學生近日該做些什麽?”
雖然對於管理水寨,司馬亮心中有想法,但還是分得清楚大小王。
而且他覺得,葉渡能夠將清河村、百穀堡、六龍梁這幾個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條,肯定有人家的一套本事。
自己必須趁著東家還在的時候,好好學習一二。
葉渡從上蹀躞帶上找了找,找到了隨身攜帶的皮尺,用漆布等做的卷尺,軟布材質,遞了過去。
司馬亮拉了拉皮尺,疑惑的問道,“東家,這是什麽?”
“這叫皮尺,你可以理解為刻花尺,可以測量距離。”
“啊?這上麵是什麽文字,學生怎麽看不明白。”司馬亮更加疑惑了。
“這上麵的文字是阿拉伯數字,你領著水寨幾個識字的人,去尋王猛子,讓他將數字交給你,順道學一學咱們清河村一脈自己的度量衡,然後將水寨的每一寸土地都測量好。”
“然後記錄在冊,那一畝土地,由誰耕種,都要記錄明白,記住了嗎?”
“學生明白。”
司馬亮微微頷首,便匆忙離去。
葉渡轉身看向立身於一旁,表情恭敬的李強,好奇道,“你叫李強是吧?”
李強連忙行禮道,“見過東家,沒想到您還記得小人的名字。”
葉渡笑道,“你是那批刺頭裏改造不錯的,我自然記得。這一次,你又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打仗的時候,也能衝到前頭,說說你找我什麽事兒?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閨女了?”
李強搖搖頭,幹笑道,“東家,您莫要取笑小人了,小人已經娶妻。”
葉渡挑眉,“那你昨天看著人家小娘子一個勁兒的吹口哨。”
李強更加尷尬了,他沒想到,這個昔日看起來頗為威嚴的東家,其實還有那麽沒有架子的一麵。
連忙說道,“東家,俺跟著你用了刀槍,殺了賊人,隻感覺熱血沸騰,怕是以後幹不來普通活計了,俺想著俺有一把力氣,想把這輩子賣給您,在您手底下做點事。”
聞言,葉渡仔細回想了一番李強的檔案,知道這家夥不錯,頗有上進心,思索了片刻,便安排道,“那你先留在水寨,做個管事吧。”
“啊?俺還能做管事?”李強一臉的震驚。
“怎麽?給你東家做個眼睛,處理些事情都做不到嗎?月錢一個月三千文,往後你協助司馬亮處理佃戶之間的爭執,處理不了就關起來,上報給我。”
“東家,這麽重要的任務,俺成嗎?”
葉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怎麽,當初領著幾十口子潑皮在鎮上打架都成,甚至出了人命,東躲西藏好幾年,現在便不成了麽?”
李強驚訝道,“東家,原來您都知道?”
葉渡正色道,“你東家什麽不知道?接下來好好幹,好好做人,別讓你東家失望。”
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從此改變的李強,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對著葉渡砰砰磕起頭來。
力氣很大,聲音沉悶。
等到他抬頭的時候,額頭已經有血漬。
“東家,俺定然會讓您滿意的。”
葉渡攙扶起李強,笑道,“去忙吧。”
李強恭敬的行了一禮之後,轉身離去。
此時,他隻覺得腳步輕浮,心中對葉渡的知遇之恩,感激道無以複加。
東家一開始就知道俺是殺人犯,依然願意給俺機會。
這是何等的恩情啊。
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葉渡不由得失笑。
事實上,留個眼睛,盯著司馬亮等人是必須的。
而且總歸要有個猛人坐鎮這裏。
要知道,這些佃戶別看他們讓八臂黑龍欺負的命都快沒了。
但是給他們機會,就未必不敢欺負司馬亮,這便是人性。
……
彼時大管家蘇燦也到了,連飯都來不及吃,就讓葉渡給他安排工作。
葉渡帶著他去了水賊的寶庫,說道,“你先安排人將裏麵的財物都運出來。”
蘇燦毫不猶豫,便安排他帶來的青壯們幹活。
一群青壯看到密室裏的金銀珠寶,感覺眼珠子都不夠用了。
但大家都知道規矩,能夠跟著蘇老大來這一趟已經不容易了,隻要活幹得好,就肯定有賞錢。
誰要是敢偷拿,那肯定是那自己的錢途開玩笑。
“全都弄到聚義大廳。”
葉渡大手一揮,隨手指揮著一眾青壯領搬運著大量的銅錢,進了聚義大廳。
這邊兒的動靜,瞬間引起了周圍的眾人的注意。
尤其是**山營的逃卒,看著堆得跟小山一樣,滿當當,都有些綠鏽的銅錢,一個個激動的直咽口水。
待銅錢搬運過來之後,葉渡高聲道,“猛子,把大家夥的功勞給盤點一二。”
“遵命!”
王猛子親身經曆了戰功,自然沒有人能蒙騙他。
聽說要發錢了,就連那些在傷兵營休息的家夥們,也一個個拄著拐跑了過來。
趁著王猛子忙碌的功夫,葉渡和蘇燦盤點銅錢。
這時,王猛子湊過來,高聲道,“師傅,盤點完畢。”
葉渡看了看冊子,王猛子這小子的字歪歪扭扭的,看著就別扭,但大體上還是可以看清楚的,“本次賞賜不少,大家又要富裕一波了。”
說著還拿手抓起一把銅錢,灑在籮筐裏,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
拿著名單,他念叨道,“王猛子,斬首十三級,賞錢七十貫,米二百斤,鹹魚十五斤。”
“李強,斬首七級,賞錢三十貫,米八十斤,鹹魚五斤。”
每念到一個人,便有人笑嗬嗬地上前,一旁蘇燦拎著麻繩將串好的銅錢遞過去。
“這是誰賞給你的?”
士兵自然拍著胸脯,興奮的說道,“是東家!”
雖然不是士兵,但是待遇卻比大乾的士兵更好,一個人頭可以賞錢五貫,此外還有米麵賜下。
至於戰死和受傷的士兵,還會有額外的補償,甚至還會給與土地。
其實,大乾軍律賞格篇之中,也規定,殺賊一人,賞絹、錢四貫,甚至表現優異的士兵,也給土地。
但是國家積貧積弱,連起碼的財政問題都開始難以保障,尤其是這幾年饑荒,士兵殺賊到底能拿到多少很難說。
很多時候,都是讓折衝府自己想辦法解決一部分,當地財政解決一部分,最後朝廷再拿出一些來。
**山營的士兵是見識過這種場麵的,甚至不少人當初在前線還得到過類似的待遇,但是看到賞金客們不停的拿到賞錢,也一個個眼紅不已。
為何?
因為這種賞賜,對昔日身為邊軍的他們也彌足珍貴。
至於他們退下來之後,更是活命都成了問題。
一個**山營的漢子,看向張大隗,忍不住問道,“大哥,昨夜談的如何啊?您倒是給兄弟們吃個定心丸啊。”
大家都是在白洋澱一帶討生活的,如果抱上葉渡這顆大樹,以後的日子肯定就不用愁了。
尤其是葉渡昨日所展現出來的英姿,深深的折服了他們。
在他們看來,十七郎,依然是那個極其強悍的男人。
是他們願意追隨的對象。
更重要的是,跟著葉渡混,有錢拿啊!
張大隗的身體,經過一夜的修養,再加上葉渡的藥,已經恢複了許多。
隻是語氣還有些虛弱,“昨日跟葉大哥聊了聊,能聽出來葉大哥誌向遠大,但終究是條不歸路,我自己無所謂,隻是你們........”
聽到大哥竟然說自己無所謂,反而不想讓他們趟渾水,手下人立刻不樂意了,氣惱道,“大哥,您說的這是什麽話?莫非你想扔下兄弟們自己去過好日子?咱們已經做過逃兵,還管那麽多幹什麽?即便是葉大哥造了反,兄弟們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便是。”
這番話,引起了眾人的認同。
其中一個老卒說道,“說得對,即便是造反又如何?聖人賢明,可手下的臣子,王子,可有一個好東西?咱們老百姓這幾年過得是什麽日子?在這樣下去,有朝一日,突厥南下,這江山又會成為什麽樣子?”
“別人說不準,但葉大哥若是做了皇帝,起碼不至於對不起老百姓吧!起碼不至於讓突厥南下吧?”
聽著一眾兄弟們議論紛紛,張大隗歎了口氣,開口道,“罷了,我再去尋葉大哥一趟便是,爾等老實些。”
而這邊兒,葉渡已經將黃銅發的差不多了。
隻不過是士兵帶著那麽多銅錢不方便,回頭自己用船和車子,給他們運輸回去。
當然,這些錢運輸回去就不是他們自己的了。
要知道,村子裏也是要分一些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規矩就是規矩。
瞧見張大隗朝著這邊兒走過來,葉渡無奈的搖了搖頭。
忍不住開口說道,“張兄,你身上有傷,該好好歇息一二。”
“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說出來,就晚了。”
張大隗上前行禮,神情恭敬說道,“葉大哥,咱們也算是昔日的袍澤,咱們脾性互相也都了解,若是不嫌棄我們的過往,可否給個機會,讓我們追隨您。”
聞言,葉渡看向他身後的眾人說道,“你們就不怕追隨我,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嗎?”
一眾人並未開口,而是將目光放在張大隗身上。
張大隗搖頭道,“即便是萬劫不複,我們也願意隨葉大哥走到底。”
聞言,葉渡感慨笑道,“既然諸位看得起某,某還能說什麽?以後兄弟之命,便是某之命,生死相隨,永不背叛。”
眾人齊聲喝道,“生死相隨,永不背叛。”
葉渡拍了拍張大隗的肩膀,示意他先養好身體。
等目送著張大隗離去之後,葉渡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他也不知道吸納這些逃卒是好事還是壞事。
說實話,在見識到朝廷的腐敗之後,葉渡是有心思搞一番大事的。
但是又不知道未來的時局會是如何。
說到底,如果朝廷變得越來越好,自己即便是再有雄心壯誌又如何?
不過若真的有朝一日,江山有變,有這麽一群輔佐,肯定是極好的。
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但是有了這群**山營的袍澤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經曆過戰火的磨礪,是曾經的精銳,了解古代的戰場上的大量的內容。
與那些白紙一般的新人比起來,優勢太大了。
隻要稍加磨練,就可以幫著自己拉出來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
相比之下,自己的賞金客頂多能作為類似於玄甲軍的存在,真的指著他們成為千軍萬馬太不現實了。
葉渡正想著,一名賞金客快步跑了過來,稟告道,“東家,州衙的劉參軍來了,還帶來了大量的物資。”
葉渡吩咐道,“撤去防禦,將他們迎過來。”
“哈哈哈哈,葉東家,某來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遠遠的就聽到了劉參軍爽朗的笑聲。
見到這家夥如沐春風的模樣,葉渡上前還禮道,“想來參軍這一站,拿了不少好處,前途遠大。”
劉參軍臉上的得意瞬間消失,對葉渡恭敬道,“葉東家之智,在下佩服。”
這事兒,昨晚長史剛剛跟自己聊過,自己都還處於猶豫當中,沒想到葉渡就已經猜到了。
這種人著實恐怖。
見著家夥身在局中,丟了往日的睿智,反而一臉狐疑的看著自己,葉渡笑道,“這般潑天的功勞,那長史大人怎麽可能一個人吃的下,你這些身邊兒怎麽也該分潤不少。”
劉參軍一直喚楊長史公子。
他不提拔自己人,提拔誰呢?
劉參軍聽完葉渡的分析,連忙頷首,上前誠懇道,“不論是我們家公子,還是在下,能有今天,全靠葉東家的幫襯。”
“往後有在下,有我們家公子,你在滄州的日子,絕對順風順水。”
聞言,葉渡打趣道,“話不能說太滿,滄州還有世家,還有刺史呢。”
“葉東家,莫非是瞧不起我們家長史?小小的鴛鴦島隻是開始,後麵還有更多好處等著你呢。”
葉渡連忙做出恭維之色,笑道,“那以後還要多仰仗刺史和參軍二位大人照拂。”
葉渡很沒有節操,直接一句爸爸叫了過去。
劉參軍一愣,心裏卻笑開了花。
這一句大人,可真的戳到了他的瘙癢之處。
他每日叫別人公子,侍奉人,最期盼旁人的尊重。
葉渡這麽有本事的人,都叫他大人,這讓他渾身舒暢,感覺都要飛起來了。
葉渡趁機帶著劉參軍走到張大隗等人近前,嗬斥道,“爾等還愣著做什麽?這為是本州參軍,以後爾等能不能做個好人,還要看他的麵子。”
參軍?
張大隗心裏很是憋屈,因為葉渡叫人家爸爸的時候,他們也聽見了。
但也知道,葉渡給他們爭取來的機會不容易,齊齊上前行禮,高聲道,“見過參軍大人。”
要知道古代一般隻稱呼官職,而大人又是爸爸的意思。
所以這麽喊,無疑是喊對方參軍爸爸。
劉參軍被一眾人害的越發的飄飄然,直爽道,“諸位的事情我都知道,既然你們選擇追隨了葉渡,以後便好好做事,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張大隗等人的身份,可葉渡立下了那麽大的功勞,又這麽看得起自己,這個麵子怎麽能不給?
回去之後,他就準備立刻除了他們逃卒的身份,上報朝廷,讓他們重新做人。
又聊了一會兒,卸下了物資之後,二人出了聚義大廳。
劉參軍想起了什麽,說道,“對了,長史讓我跟你說一句,說戰事已經結束了葉東家還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來更好些。”
葉渡微微一笑,滿口應道,“請長史放心,滄州的商稅定然會上一個嶄新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