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登徒子
“雨水”已過三天了,這樣的節令時分,在江南,應該會有些許春的跡象了吧,但在這呂梁山腳下,撲麵而來的風仍帶著凜冽的寒氣——甚至感覺像是殺氣,綿延的群山頂上仍然壓著厚厚的冰雪,沉默了一冬的溪流絲毫也沒有揭開冰蓋的意思。
夕陽西沉,寒冷的氣息沁人肌骨,但莊小姐毫不在意,她一個人茫然的行進在堅硬崎嶇的山間小路上,周匝的暮色,刺眼的雪色,凜冽的北風,漫天的寒意,似乎早都不存在了,因為,她的心裏,此刻反反複複滾過的,是她人世十九年來的淒風冷雨:
父親寒窗苦讀多年才踏進朝堂,曾經官居禮部員外郎,卻因不滿朝中奸佞橫行而憤然辭官;同一年,自己從小訂下的娃娃親許家公子,不幸染天**折,自己就背上了“未嫁克夫”的惡名;父親歸隱故鄉太原,與這小梁莊的梁老將軍一見如故,相交甚歡。梁老將軍一介武人,卻通情達理,在跟莊家交往了兩年之後,不受世俗所擾,為其次子梁健求親,結果,自己就成了梁家的未來兒媳。原以為磨難到此為止,誰知就在莊梁兩家攀親的第二年,梁老將軍跟長子梁豪就在邊關的一次戰役中壯烈殉國,梁豪那才過門半年的妻子趁人不備,自縊殉節了,自己再次陷入所謂的“克夫家”的惡名之中,那時的梁老夫人卻力排眾議,繼續承認她這個梁家未來媳婦,而且準備在梁健守孝期滿之後就給兩人辦婚事,而去年十月就已守孝期滿,原本她應該是梁家婦了,但大同戰事激烈,梁健非要去軍中效力,說要為父兄報仇之後再回來成親,現在看來,真正的磨難才剛開始——昨天,梁老夫人把自己一家三口都請了過來,說要退親。老夫人始終不說原因,自己的父母都快急出病來了,難道,當年被母親仗劍驅趕出門的江湖術士沒有說錯,自己一世就是掃帚星、克夫命?
無銘跟在莊小姐的後麵,離著有五六步的距離,一邊暗自留神對方的安全,一邊卻也忍不住悄悄盤算著,看這個女孩子的身形步法,應該練過武,看她一個嬌怯怯的大家閨秀,十七八歲的年紀,輕身功夫算練得不錯了,但她一個人失魂落魄的上這小山,究竟想幹什麽呢?在自己之前的那個時代,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應該正在忙著享受雖然緊張但也充滿樂趣的高中生活,可不像眼前的這位,已經深陷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了。話又說回來,這樣容顏絕美、清麗出塵的女孩子,在那個時代,定然勝過那些搔首弄姿、光芒四射的美女明星,所謂的絕代佳人,也就是這樣的吧!
“小心!”無銘看她腳下一滑,險些跌倒——這可是在山崖邊上,雖然整座小山也就兩百多米高,但這種冰天雪地的,摔下去想要不死,恐怕很難啊!他終於忍不住輕喝一聲。
莊小姐雙肩一震,似乎吃了一驚,這才回到了現實中,也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登上了小梁莊外西側的這個小山頭,腳下冰雪簌簌,眼前暮色茫茫,她轉首望了一眼身後不遠處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神中的譏誚與冷厲之色非常明顯,直覺告訴她,就是這個男人的到來,自己那未來的婆婆才決定要退親的。說起來,這個男人以前給人的是一種振奮與感動、驚歎與崇拜、向往與期待,因為,他是威震敵膽、名動晉陝的“無命將軍”方無銘!
雖然身處深閨,但跟這太原府許許多多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一樣,她對這位無命將軍耳熟能詳,傳言中,這個男人槍法如神,勇冠三軍,曾率麾下五十壯士力敵韃子八百鐵騎,竟殺得來敵鬼哭狼嚎、一敗塗地;曾在數千敵軍陣營中單人獨騎,來去如風,連取敵軍兩員主將的性命;更曾於某次戰役中身中一十三箭而屹立不倒,力戰不止,驚得敵軍喪膽而逃。此後韃子把他看做“殺神”,畏之如虎,其所到之處韃子無不望風披靡。據說他十六歲就從軍邊塞,如今是大同衛所的一名千戶,從五品的品階,朝廷為表嘉獎,特授其從五品武毅將軍之職,雖然是個虛銜,但邊塞軍民愛其勇武,敬稱其為“無命將軍”,言其作戰時奮不顧身、毫不惜命,甚至有不少百姓傳言他是狄青再生——北宋仁宗年間的大將狄青正是山西汾陽人,出身貧寒,精於騎射,每次作戰都是披頭散發,戴銅麵具衝鋒陷陣,立下了累累戰功,曾憑軍功做到樞密副使,民間把這位麵具將軍說成是武曲星轉世,視之為“戰神”。
不過據說這位無命將軍真正的本領遠不止作戰勇猛,關鍵是他喜歡鼓搗各種武器裝備,正是他鼓搗的那些強弓勁弩、火銃大炮,使得大同、宣府一帶固若金湯,韃子再不能像從前一樣來去自如、肆意擄掠了;而且,他的練兵方式也是獨樹一幟,麾下那來自西北的上千名衛所軍士在他的操練之下,竟然跟他一樣,個個強悍善戰、視死如歸,鑄就了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血狼軍”。
但就是這個傳聞中近乎神話人物的無命將軍,這一次卻成了自己噩夢的製造者,不知道他給梁老夫人帶來了什麽壞消息,老夫人竟然那樣堅決的要求退親,毫無從前力排眾議時對自己的憐惜之心!
瞥著這個滿臉髭須、除了雙目炯炯有神、身量高大些、容貌卻似乎非常模糊的男人,莊小姐此刻心中真的隻有無止境的怨恨與憤怒。
這個方無銘,真是個殺神!
無銘非常敏銳的感覺出了來自對方的敵意,尤其那種冷厲譏誚的眼神,讓他的心中某種情緒不由自主就強烈起來——這樣的眼神,多像嫣菲第一次見到自己時的眼神啊!嫣菲,嫣菲,今生今世,再無法與你相見了……
要說起來,其實他對這位莊家小姐的第一形象非常好。昨天來到梁府之後,跟老夫人說明情況,老夫人當即就決定要跟莊家斷絕關係。今天,莊家一家人匆忙來到梁府之時,無銘原想回避,老夫人卻一定要他做個見證,於是,他跟這莊家一家三口初次見麵了。
莊老先生名庭,字博容,其實不老,才四十出頭,麵容清臒,身材修長,是個書生氣很濃的夫子形象;莊夫人看上去竟隻有三十一二歲,容顏美麗,眼神時不時閃現淩厲之色,無銘知道她肯定也是個練家子;而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這位莊家小姐,身量隻比無銘矮了一個頭不到,按無銘的想法,完全是後世模特兒的身材,加上黛眉瓊鼻、明眸皓齒,又有後世模特兒們永遠不可能具備的那種融合了嫻雅儀態、清雅書香、優雅風度的高貴氣質,著實讓無銘驚豔不已!他暗自感歎之餘,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大家閨秀,眼眸中不時閃動著倔強與自信,倒讓他更有親切感了——怎麽看,都覺得像嫣菲。
此刻,看她隻是梳著未出閣少女常梳的簡單小髻——連支發簪都沒插,更別說其他飾物了,耳上晃動著滴水狀的耳環,一身深色長袖褙子——俗稱的披風,外加一件素色棉鬥篷,在山頂的呼呼風中靜立著,發絲舞動,衣袂飛揚,加上時不時的香澤微聞,更是風姿若仙,大有禦風而去之勢,無銘對自己之前的印象卻有了懷疑,於是故意淡淡一笑,用對方可以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自言自語起來:“原來千金小姐受了打擊也不外如此!一個人悄悄來這裏,是想從這裏跳下去嗎?那樣,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了呢?”他的目光刻意不看對方,隻是注視著山下的皚皚白雪。
莊小姐對他怒目而視一眼,立即轉開了視線,隻當沒聽見,無銘卻毫不氣餒,繼續自言自語:“姑娘此刻,是否正在自責不已,認為自己真的是所謂的掃帚星——”
掃帚星?這個傳聞中叱吒疆場的男人怎麽像個長舌婦,說話那麽難聽!
還有,這個男人稱呼自己什麽?姑娘?要是本小姐沒弄錯,那可是南方人對教坊裏的那些風塵女子的稱呼!
莊小姐心中怒火熊熊,但卻仍然保持沉默——你這種小小的激將法,本姑娘——呸呸呸——本小姐才不會上當呢!
“其實當掃帚星也沒什麽不好,所謂的掃帚星,其實應該叫哈——咳咳——彗星,”無銘心說好險,差點就脫口而出“哈雷彗星”了,“彗星可是非常美麗的,許多人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機會見到,而姑娘卻似乎並不想做彗星,但又不得不做人們口中的掃帚星,這才是姑娘感到老天也不公平的地方吧?天道不公,紅顏薄命,怨天無眼,恨地無情——哼哼——哈哈——”
無銘悠悠然的話語,使得莊小姐心中第一次吃了一驚,轉首瞥來,這個看似粗獷無禮的男人,怎麽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啊!
無銘看出了對方俏臉上的些許變化,不由自主想起嫣菲,想起當初自己與她第一次見麵時針鋒相對的場景,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繼續說:“不過,這老天爺何時開過眼,何曾有過情?天若有情天亦老,與其信它,還不如信自己的雙手!”他的目光轉向黑魆魆暗無星月的天空,冷冷一笑,竟然還示威似的衝著天空揮動雙拳,那模樣,似乎上麵真的有一個製造了諸多不平的罪魁禍首一樣,這讓莊小姐心中竟也覺得更加鄙視,這個男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太會裝腔作勢了,一會兒臉色曖昧,一會兒又義憤填膺的,在這兒裝給誰看啊!
“如果姑娘真的認為紅顏薄命、想要棄世的話,我可以幫你——”莊小姐還在愣怔當中,突然感覺森冷之氣襲來,未及轉首,對方已經侵至自己身邊,伸臂攬來,她下意識的錯步左閃,很自然的顯露了練過武的事實,但對方卻如附骨之蛆,似乎一眨眼的工夫都不用,已經如影隨形接近,勁風襲體,自己的纖腰就被強有力的臂膀摟住了,而額頭上一疼,竟然是這個腦子有問題的男人伸指在自己額頭上彈了一下,雖然不算用力,但自己還是非常清晰的感覺到額頭上的疼痛——
這—個—登—徒—子—在—調—戲—我!
莊小姐震驚萬分,傳聞中英勇無畏、萬千人欽敬的無命將軍方無銘,人背後竟然是個貪花好色、卑劣下流的無恥之徒!而且,他的武功明顯高過自己,要是真的對自己有什麽進一步的非分之舉,那可怎麽辦?從小到大,隻有父親曾經這樣親密的摟抱過自己,而且那也是七歲之前的事啦!
這一刻,她才深深懊悔自己的魯莽之舉,沒事跑到這山頂上幹什麽?還自作聰明的調開了小晴,這會兒,就算父母知道自己不在梁宅中也來不及了,知道自己來這裏也是沒用的了——天已經暗了下來,根本看不到這裏的。
而就在她臉色開始轉白的時候,更加令她驚駭的事發生了,“貪花好色、卑劣下流“的“無恥之徒”並沒有繼續輕薄她,而是摟緊了她的纖腰,突然衝向山邊,長笑一聲,竟然帶著她直接跳下了雖不算險峻但絕對可以令他倆摔得直接到地府報到的山崖,莊小姐連驚呼都來不及發一聲,隻知道勁風在耳邊尖銳的呼嘯,腳下一片虛浮,自己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下墜——
這一刻,她心裏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噗——”“嘭——”“撲簌簌——”非常意外的異聲跟劇震之後,莊小姐發現自己停止了下墜,自己的身體在那個無恥之徒的帶動下不住的旋轉著,轉得她頭有些發暈,還好,很快就停住了,而且,在她終於有機會發出的一聲尖叫聲中,對方竟然放開了她的纖腰,還主動退開了幾步,她這才有機會看清,立腳之處是在山路邊突出的一塊巨石上,約有三丈見方,原本厚實的冰雪,在剛才那個男人的旋轉之下,居然掃出了一塊非常幹淨的地方站腳,而無恥之徒在八九尺外站著,映著雪光,似乎能看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聽他說:“如果你不忿於我對你的輕薄無禮,你可以把向我報仇作為以後人生的目標之一,反正,你剛才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次麵對死亡,應該是無所畏懼的了!”
無銘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小腿上拔下一樣東西,隨手一拋,那物件就插在了莊小姐腳邊的雪中,後者低首一看,似乎是一把插在皮鞘中的短劍,雪光輝映之下,她更清晰感覺到了對方眼中閃動的異樣神色,於是暗自咬牙,彎腰把那短劍連鞘抓在手中,站起身,拔了出來,這一下,她更是驚異了,這短劍連劍柄、劍身在內約有八寸長,劍柄上刻有網狀紋和環形槽,與劍身連接處有橫檔護手,那劍身非常怪異,一邊是鋒刃,一邊卻是一排密集的鋸齒,劍身上有血槽,那前端的劍尖狹長,約有一寸,這種短劍——確切點說,應該是短刀吧——是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實在太怪異了——而更怪異的是她後來才發現的,那刀柄後端是空心的,裏麵居然有一根中間略寬兩頭尖尖的針在轉動,等靜止下來時,紅色的一端指著的永遠是南方,這難道是一個小型的羅盤?這短刀鑄得真的好精巧啊!而且,它的分量不算很重,大概也就六七兩,握在手裏非常稱手!
——說起來,也確實不能怪她少見多怪,因為,這是無銘根據後世非常有名的國產蘭博II號跟99軍用傘兵刀兩者的優點製作的軍用匕首,是他麾下所有軍士的必備用品。
你這個無恥的登徒子,別把本小姐當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纖纖弱質,想任意欺淩我,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殺了你這個卑劣下流的偽君子!
莊小姐心中暗恨,緊緊握住了自己手中那怪異的匕首,眼眸瞪住了對方——反正天色已暗,對方應該看不出自己的憤恨目光,而且,怎麽那麽巧,說要找機會,機會就來了,對方忽然做出側耳傾聽狀,目光投向小梁莊,似乎渾然忘記了這邊還有她這麽一位“複仇者”的存在。
好機會,老天爺給的,一定要把握好!莊小姐很快做出了決斷,腳下一錯步,身形一下子變得非常輕盈,隻是兩次眨眼的工夫,她已經悄無聲息——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的逼近了“仇家”,刀刃衝下,刀尖向前一送,直接就向登徒子的後腰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