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蟾宮折桂未必喜

第二集蟾宮折桂未必喜

李東陽負責跟張紀一起熟悉那些船隻、海洋知識,越是接觸得多,卻越是驚心動魄,廣袤無垠的海洋,似乎在向他招手,要不是慕軒之前非常鄭重的告訴他“先生您的責任是輔佐太子,成就大明的中興”,他很可能就決定跟著出海去見識一番了。

張紀顯然非常用心,慕軒布置的任務他在五天之內就了如指掌了,比預期的時間要少了四天,所以,在慕軒的安排下,張紀提前前往昌國衛,而梅澹仔和尤雪頤也被慕軒趕著跟張紀一塊回去了。

對於張紀的冒險行動,朱祐樘如實稟報了自己的父皇,畢竟,張紀這個內侍遠行,加上身邊跟著一幫子精挑細選的軍士書吏,肯定是沒辦法瞞著自己父皇的,成化帝沒有表示什麽,隻是微微點頭說:“出去看看,也好。”

慕軒對於成化帝的處變不驚越來越感到詫異,在他想來,即便皇帝不阻止張紀出海,至少也不會那麽容易的接受這個事實的,可是,眼前這位皇帝好像對什麽意外都沒有太大的詫異,他覺得,不是這位皇帝陛下有什麽非常明確的打算,就是他也是來自未來的穿越者——這個可能性顯然不存在,那麽,至少可以證明,這個成化帝絕對不是明史上寫的那個樣子。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整個大明從此就將會開放海禁,接納四方,相反,從這一刻開始,慕軒必須一切用事實說話,讓那些可能對成化帝與朱祐樘父子兩個的創新決斷造成困擾的所有人無話可說。

首先無話可說的是尹直,他這個兵部尚書對於馬文升做遼東巡撫並不看好,何況這個馬文升還帶著那幾艘古怪的戰船同去,勢必引起女真族和朵顏三衛的反彈,到時候,馬文升必然還得灰溜溜的滾回南京去,或者,這一次得直接滾回老家去了。

可是,他從每三天報來一次的遼東奏報中得知,馬文升已經到了遼東半島,在定遼後衛召集了周邊幾個女真部族,很奇怪,那些女真部族居然沒有任何反抗或者不友善的舉動,乖乖的前來集會,乖乖的回去按照馬巡撫的安排不折不扣的落實,這讓尹直覺得很是驚詫,看起來,馬文升昔日在遼東建立的威信還在,要想馬文升灰頭土臉的回來,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尹直當然明白,要搞倒一個人得花工夫,得有耐心,可是,眼下他可真是沒有很多功夫等,也沒有以往的好耐心,彭華致仕恐怕已經無可挽回了,而謝一夔纏綿病榻,看情形一時半會兒沒辦法繼續辦公,萬安跟劉吉的態度越來越曖昧,常常一散朝就回府去龜縮著,尹直很擔心,這兩隻老狐狸早晚會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來。

可目前,他拿這兩人沒有任何辦法,不光是他,就算是李孜省,眼下好像也低調得很,讓人捉摸不透。

尹直以為馬文升的交接順利是他之前的威望所致,其實除了馬文升以往的威望,更有東勝衛的巧妙安排,早在去年十一月底,率隊前往莫斯科公國攪局的阿爾斯楞就回來了,稍事休整之後,他就率隊前往遼東,他雖然是朵顏衛首領角逐的失敗者,但並不等於他在朵顏三衛的地盤上就沒有誌同道合的人,而且,當年他帶著族人四處流浪時,跟一些女真人有過交往,其中有幾個小部落跟他交情不錯。

暗中活動了兩個多月,阿爾斯楞的收獲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馬文升覺得,這一次故地重遊,開局就非常順利,那麽,整個遼東的局勢,就從這遼東半島的整頓開始吧。

馬文升所做的一切,黃錦石、鄭孝用和島津細久、唯宗菊池他們都在一旁看著,這位馬巡撫似乎沒有想瞞著他們,正因為這樣,他們對於馬文升初登遼東半島就順利重整定遼右衛感到異常驚異,這個馬巡撫實在是手段驚人,假以時日,整個遼東或許會是另一番局麵,那種狀況,島津細久、唯宗菊池他們目前並不很在意,可是黃錦石和鄭孝用都感到寒意直透後背,女真諸部要是被這個馬巡撫逐個收服,到那時候,恐怕明廷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好說話了。

程敏政卻沒想到右都禦史劉敷會那麽好說話,明明是他對自己的胞弟提出彈劾,最後卻又替他說話,程敏德最終隻是外放為湖廣武昌府漢陽判官,沒有遭受別的打擊。

程敏政當然不知道,真正幫了程敏德的其實是太子,而劉敷一方麵借此讓程敏政、程敏德兄弟倆欠了他一個人情——即便以程敏政兄弟倆的脾氣,未必會對他劉敷感恩戴德投桃報李,另一方麵,劉敷利用這機會給顧賢減輕了懲處,顧賢最終隻是挨了幾下杖責,謫戍永寧衛,劉敷也是事後才知道,原來這個顧賢是宮中內侍顧恒的侄兒,他嚇出了一身冷汗,當時心裏把顧賚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這個混賬小子,當初來求托的時候怎麽不把這個說出來?而後,劉敷就覺出了不對頭,他好像記得,這個顧賚是受人指點才來找他的,而指點他的人,好像就是李孜省……

三月十五日,殿試隆重舉行。

很快,皇榜就張貼出來了,新科狀元費宏後來入翰林院為修撰,榜眼劉春、探花塗瑞為翰林院編修,進士程楷蔣冕等三十人為翰林院庶吉士,這些庶吉士在翰林院繼續讀書,由右春坊右庶子汪諧和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檢討傅瀚負責教導——那個四川今科解元鄒智也在庶吉士之列。

狀元費宏中第之後連作兩詩謝恩,其詩曰:“鵷班濟濟聽臚傳,驚喜龍頭屬少年。明主拔才真十五,寒儒對策愧三千。百年拜舞天心悅,六字親題禦墨鮮。觀榜共隨仙樂出,文星燦爛曉雲邊。”“恩詔南宮宴茂才,主筵仍遣上公來。五雲散彩浮瑤席,湛露分香溢玉杯。天近帝居瞻北極,樂兼胡部聽春雷。宮花斜厭誇冠重,知是瓊林醉後回。”

這兩首詩最多也就稱得上“辭藻華麗,音韻和諧”,並沒有什麽特別出眾之處,但是,這可是新科狀元的謝恩詩,誰敢說寫得不好?而且,這個費宏年方弱冠就高中狀元,可謂少年得誌,更重要的是,他是江西鉛山人,這讓尹直、李孜省之流非常興奮,好像這個新科狀元已經旗幟鮮明的投到他們的陣營一般。

而就在費宏率領新科進士們上表謝恩的前一天,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彭華因疾上表請求致仕,成化帝並沒有作絲毫挽留,非常痛快的答應了,彭華身有疾病無法再為國效力,朝廷慰藉一番準予致仕,這本來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有人將之與彭韶、張悅之事聯係起來,就覺得有些不尋常了——就在殿試前四日,廵撫順天等府的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彭韶稱疾請求致仕,皇帝批複說:“韶既有疾,令調治平複,仍舊供職,不允所請!”隔兩天,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張悅奏乞休致,皇帝批複說:“悅年力未衰,今稱有疾,宜加調理,不允所請!”

這種區別待遇,顯然有問題呀!

尹直是會試的主考官,費宏他們眼下雖然都是天子門生了,但還是循例前往拜見尹直這個正主考和吳寬這位副主考,費宏、劉春、塗瑞這前三甲和程楷、鄒智等七人結伴同行,先是去了尹直府邸,尹直對這些新科進士非常慈藹,言談之間的賞識之色溢於言表,有幾位進士聽得非常激動,似乎眼前就是一片坦途,能夠平步青雲了。

費宏、劉春等幾個卻神情淡然,似乎尹直描述的光明未來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尹直最後示意費宏單獨留下時,費宏也隻當沒有明白尹直的示意,跟著其他人一起告辭了,留下神色陰沉的尹直一個人在堂中皺眉頭。

等到了吳寬那裏,費宏等人才算是得遇知音了,吳寬在成化八年中第時,會試、廷試都是第一,而且侍講過東宮,如今剛過知天命之年,閱曆豐富之外又不乏對未來的憧憬,費宏等年輕人跟他交談,當真是受益匪淺。

“京華旅食變風霜,天上空瞻白玉堂。短刺未曾通姓字,大篇時複見文章。神遊汗漫瀛洲遠,春夢依稀玉樹長。忽報先生有行色,詩成獨立到斜陽。”劉春吟出此詩時,吳寬也不由露出了微笑,這正是他的詩作,當初李東陽回河南省墓,那時吳寬還沒有登第,卻已有詩名在外,有人將此詩呈給李東陽觀賞,李東陽讚賞有加。吳寬參加會試那一年,李東陽偶然聽到考官彭教吟誦此詩,李東陽對他說:“場屋中有此人,不可不收。”彭教得知此詩出自吳寬後說:“我也聽說過這個名字。”之後放榜,吳寬果然是會試第一,後來又得狀元之位,此事一時傳為佳話。

吳寬說:“老夫癡長年歲,卻隻是蹉跎時日,於國無功,於民無助,實在慚愧。”

費宏正色說:“座師此言差矣,座師為詩用事,渾然天成,不見痕跡;作書則姿潤中時出奇倔,較之蘇文忠公亦不遑多讓。”——蘇文忠公就是蘇東坡,吳寬工於書法,善寫真、行、草書,尤工行書,他一向敬重蘇軾其人而愛其書藝,所以書法上師承東坡筆意。“東瀧先生命途多舛,卻也不忘拔擢賢才,座師得育當朝太子這般的明主,將來所成必定遠逾東瀧先生,何必如此自謙!”

費宏口中的東瀧先生正是彭教,彭教是江西吉水人,字敷五,號東瀧,是天順八年的狀元,他及第後被授翰林修撰,預修《英宗實錄》,進為侍講學士,擔任過一屆順天府鄉試副主考,選拔了不少有用之才,時人稱他拔擢公平;他侍講經筵,銳意輔導,曾經上書闡述說“修身是治國平天下之根本”;他才氣橫溢,寫文章往往鍛章煉句,用典森嚴,為當時人所不及,加上很多人認為他才高氣傲,為人刻厲,同輩大多不喜歡他。彭教中狀元時才剛二十六歲,於成化十六年去世,享年四十三歲,一生官位隻升過一級,是明朝曆代狀元中升遷最慢的一個。

費宏對自己的座師說這話顯然有些嚴肅了些,但吳寬的神情之中毫無不悅之色,反而向費宏微微點頭,說:“子充所言甚是,老夫多謝提點!”

子充是費宏的字,座師居然如此稱呼自己,言辭懇切,令費宏頓時臉色通紅,心中激**不已,劉春等人也都很是激動,鄒智忍不住拱手問:“座師,學生等甫入朝廷,不知該當如何自處?”

吳寬撚須沉吟片刻,慨然說:“分所當為,當仁不讓。”

在座的幾個仕途新兵越發神情激動起來,卻聽吳寬漫聲吟道:“天門晴雪映朝冠,步澀頻扶白玉闌。為語後人須把滑,正憂高處不勝寒。饑烏隔竹餐應盡,馴象當庭踏又殘。莫向都人誇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

費宏等人神情頓時肅然起來,不約而同站起身來,齊刷刷向著吳寬拜倒,口中一起稱說:“學生謹記座師教誨!”

陳鳳翔這次殿試名列三甲之中,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就在聚水樓設宴為他慶賀,慕軒和周敏汀也應邀前來赴宴。

“自遠兄蟾宮折桂,得償所願,實乃可喜可賀,當浮一大白!”祝枝山當先向陳鳳翔敬酒。

陳鳳翔謝過,與他對飲杯中之酒,但神情間還是隱憂宛然。

“自遠兄,莫非還有什麽煩心之事嗎?”唐伯虎神情詫異,費勁千辛萬苦終於名列皇榜,怎麽還是不開心呢?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陳鳳翔身上,後者放下酒杯,歎息一聲,苦笑說:“得償所願固然歡喜,隻是蟾宮折桂卻未必是喜呀!”

這話怎麽說?眾人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