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活祭
無銘微一皺眉,隨即露出笑容,說:“督帥生性耿直,恐怕不會允許在下如此作為的。所以,在下隻能請求各位予以配合了。”
你的意思是,連餘總督一塊瞞?這可是欺君之罪,萬一露餡可怎麽辦?你一個小小的千戶,可是萬萬承擔不起的!其他四人都麵帶驚異的望著他,無銘似乎明白他們的心思,非常平靜的道:“在下身無牽掛,即便事發,也隻是一死而已。隻是,隻怕梁家會有所不便——”說起自己的生死,他好像全然不當回事,反倒是擔心梁家的安危多些。
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命將軍,一點都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莊小姐看一眼這個不要命的登徒子,轉開視線,心中暗自冷哼。
“將軍一心保全梁家,老身實在是感激不盡!”老夫人站起身來,斂衽一禮。
無銘趕緊起身還禮,連稱不敢:“無銘其實有私心,不敢貪功,煩勞各位配合了!”他又向莊家三口施禮,後者自然也忙著還禮——莊小姐實在是很無奈,自己父母都起身,自己總不能大剌剌地坐著吧。
你作揖來我納福,一番你來我往,大家這才重新坐下,莊庭忍不住問:“方將軍,老夫冒昧,不知將軍是何方人氏?”聽這位無命將軍說話,很像是京師口音,可又確實不是京師口音,還真不敢確定他是哪裏人。
無銘竟然一愕,片刻後才答道:“在下是山東人氏,不過很早就離開故鄉,算來應該有十年出頭了。”其實對於莊家三口,他也頗有疑惑之處,這一家三口除了莊庭說話略帶些山西口音之外,莊家母女倆全然沒有半點山西腔,尤其是莊姑娘,是相當標準的京師口音。
“將軍常年征戰沙場,家中親人應該非常擔心吧?”莊庭有些小心翼翼的問,因為聽這位無命將軍剛才說什麽“身無牽掛”,他才有此一問。
無銘再次一愕,笑笑,說:“家父早年身故,在下離家多年,早就無家可歸了。”他的眼眸中閃動著一絲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房中其他四人明顯都有些愕然,原來名動晉陝的無命將軍竟然是個孤兒,莊小姐尤其敏銳的發現,這個孤兒的眼眸之中還藏著一抹似乎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寂寞之色。
“老夫冒昧了,恕罪恕罪!”莊庭很是不好意思,無銘卻早已回過神來,非常平靜的說:“莊先生不必介懷,天倫之樂,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的。”
瞧他年紀輕輕,居然一付達觀樂天的模樣,老夫人跟莊氏夫婦都感到有些意外,反是莊小姐覺著很正常——想想看,一個孤兒,在沙場出生入死,視死亡如尋常,又怎會是在意那麽多繁文縟節、尋常情緒的人。
“今夜之事,恐怕必須奏報太原官府,所以,在下得先行告退,做些準備。”無銘告罪一聲,出書房而去,這時候,外麵已是天光漸亮了。
莊小姐在小晴的陪伴下回房梳洗,小丫鬟對方才自己沒有參與的一段非常好奇,不住的問這問那的,好在小姐本著不說他人閑話的原則,一概不說,小丫鬟倒也拿自家小姐沒什麽轍。
成伯在大張陪同下到府城報官,中午時分,兩人回到了梁宅,與他們同來的,是太原知府尹珍差遣來的推官譚黔與一隊捕快。這位譚推官辦差的效率倒是相當高,在吃完梁家豐盛的午餐之後,就在成伯的陪同下來到了前院西廂房,在這裏,他看到了十多具屍體,而那些剛剛飽餐一頓、有的尚在剔牙的捕快,見此情景,立時有些瑟縮,說實話,平常捉幾個小毛賊、逮個把小偷之類的還行,一下子見到這麽多屍體——尤其還是插得像刺蝟那樣的,還真是生平第一次。
大張跟狼眼小葛守著廂房,看見這些人的表情,毫不為意,而無銘也很快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無銘知道,在這大明,推官又稱司理,專管一府的刑獄,這位譚推官看來是個老手,仔細詢問了事情經過,而且居然還在仵作驗看所有屍體時始終堅持在一旁看著、聽著,包括那具“梁健少將軍”的遺體,不過,無銘深信,在“狼尾”小溫的處理之下,任誰也看不出破綻的——難怪梁府的上上下下一片悲聲,說實話,連老夫人看到這個“兒子”的遺體,都差點以為那個不肖子已經被無命將軍“就地正法”了。
譚推官沒有發現什麽問題,急著把事情回報知府,知府尹珍當即上奏巡撫;同一時刻,無銘也早派人快馬回大同稟報督帥。
接下來,在非常悲涼的喪事操辦中,是更加沉悶的等待。
一切,就看朝廷如何發落了。
就在這似乎非常漫長的等待之中,二月二到了。
二月二又稱“春農節”、“農頭節”,也有稱之為“春龍節”的。農諺有雲:“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這一天,連皇帝都要率文武百官舉行盛大儀式,親自耕種那屬於他的一畝三分地。
去年,山西、陝西、河南、山東,甚至京畿一帶都遭逢大旱,尤其這山西,已經連著大旱三年,百姓生活之艱苦可想而知。於是,在這太原府,尹珍最終拗不過僚屬們的建議,決定在這田間農事即將展開時舉行祭祀龍王之禮,以祈求今年的風調雨順——雖說聖人門徒不語怪力亂神,但涉及百姓安危,隻能姑且信一回了。
一早,小晴就侍候小姐用過早餐,之後神秘兮兮的跟小姐說:“那個小高說,他們今天要跟著那個凶凶的將軍去參加祭祀典禮,據說知府親自主持,連王爺都去呢——”
她口氣明顯是非常羨慕的,也難怪她,這兩天整個梁府為了那個假姑爺的喪事忙亂著,老爺、夫人跟小姐明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在眾人麵前卻還得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想想那個狠心的姑爺的所作所為,她真為小姐不值,所以一到沒外人的時候,她就想盡辦法逗小姐開心,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成功過,至少可以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啊——小丫頭居然還懂心理學!
這一次,莊小姐的注意力果然又被她成功轉移了,她放下才剛拿在手裏的書本,起身往樓梯走去,小晴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喜滋滋的拿起那個神奇的“千裏眼“緊緊跟上。
山西曆來是“九邊重鎮”,自古以來就戰事頻繁,許多商賈大戶尤其注重住宅的安全。梁宅雖然坐落在這樣一個小村莊中,梁老將軍生前也一向不事奢華,但畢竟是武人出身,宅院還是非常注意防禦性的,他在的時候,甚至親自督促工匠在後院建了一座瞭望樓,足有十丈高,登上這瞭望樓,視野是相當開闊的,至少整個小梁莊是一覽無餘。自那晚之後,梁老夫人就向整個梁宅宣布了收莊小姐為義女之事,莊小姐就搬到了瞭望樓前的這幢小樓住著了。
主婢倆來到瞭望樓的最高處,小晴眼尖,指著遠處喊一聲:“小姐快瞧,他們要出發了!”
莊小姐定神看去,果然,梁宅門前一隊騎士正準備上馬,領頭的自然應該是無命將軍。
“那個人是誰啊?”小晴忽然詫異的叫了起來,她正拿著望遠鏡在看呢,一手還指著,似乎對方就在她眼前一般。
莊小姐從她手裏接過望遠鏡,仔細一瞧,也非常詫異,為首的應該是無命將軍吧,怎麽變了個人,臉上原本亂蓬蓬的的髭須修得隻剩下寸許,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起碼五歲,難怪他對梁少將軍一口一個“子康兄”的叫著,莫非他真的比梁少將軍年少?但瞧他的行事,實在是非常老練沉穩——不,應該說是老奸巨猾。
那個老奸巨猾的年輕男人似乎感應到有人在窺探他,忽然轉頭望了過來,莊小姐隻覺那炯炯的目光就在近前,那張滿布警惕神情的臉就快觸到自己的鼻尖了,她輕聲“哎呀”一下,下意識的退開一步,手裏的千裏鏡趕緊放下,隻覺得氣短,胸悶,臉發燙,兩鬢生汗,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
無銘自然不知道誰在偷窺他,隻是無意識的四下望一眼,就上馬走人。
莊小姐大大的鬆了口氣,片刻之後卻又生起了悶氣:我又沒怎麽樣,幹嘛要心虛!
無銘一行縱馬直奔太原城東的烏金山,烏金山位於榆次、太原、壽陽三縣交匯處的罕山中,距太原城有四十多裏,俗稱龍王山,處於罕山群峰的腹地,漫山遍野長滿了茂密的鬆林,一眼望去,綠海翻滾,無邊無垠。尤其是在水晶院南向和北向的深穀中,林茂草豐,覆蓋得非常嚴密,可以說是下不見土石,上不見天日,地氣氤氳,空氣潮濕,形成了十分獨特的小氣候。常常是不知什麽時候,天上飄來一塊雲彩,就有甘霖灑下,轉眼又雨過天晴。即便是在酷暑,茂林之中也常是霧靄蒸騰,常有細雨隨風飄灑。隆冬時節,烏金山的雪也比其他地方多,而且雪花奇大。而烏金山最有名的是泉水,泉瀑滿山,堪稱一塊山、水、林俱佳的風水寶地,舉行祭祀典禮的高台就選在了黑龍池,據說那裏曾經是文殊菩薩飲獅的地方。
無銘一行來到穀口,遭到了守穀士兵的盤問,在一番問答之後,太原府的付化敏付同知出現在無銘麵前。
之前無銘到城中拜見了太原知府尹珍,原本是想看看有沒有關於梁家的朝廷邸報,卻遇見了這位付同知,尹珍的這位副手長得相當精神,頜下美髯飄飄,顯得瀟灑異常,加上待人非常熱情,頗有左右逢源的架勢。他得知無銘的身份,一時異常親熱,連道久仰之情,極力邀請無銘參加祭祀龍王求雨典禮,無銘本想推辭,奈何這位付同知實在太熱情了,連尹珍都似乎有些愛莫能助,無銘於是隻好答應了,但要求不表露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付同知滿口答應了。
無銘他們跟著這位付同知一路往穀裏走,發現沿途人潮洶湧,絕大多數是滿身補丁、滿麵憂愁又滿眼期盼之色的百姓。舉行典禮的高台就搭建在黑龍池邊,一大幫和尚正在高台上忙碌,應該是在做準備事宜;高台之下,是一幫子官員跟紅男綠女——應該是太原城裏的王孫公子、名媛淑女吧,太原知府尹珍正跟一位身著親王服飾的高大老頭說話,這老頭,想必就是晉王朱鍾鉉吧。
晉王朱鍾鉉,是太祖朱元璋四世孫,晉恭王朱棡之後。
朱棡是朱元璋的第三個兒子,洪武三年受封晉王。在朱元璋就藩防禦北方的幾個兒子中,晉王朱棡和燕王朱棣是最受朱元璋器重的。朱棡就藩之後,幾乎年年巡行塞外,督察軍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朱元璋命傅友德為大將軍,北伐蒙古,而朱棡也參加了這次北伐,指揮山西的軍隊。那次北伐,朱棡和朱棣兄弟倆都立了大功。事實上,拋開朱棡的軍功不說,重建太原城就是他的一件大功。本朝初年的太原城,還是宋朝時留下來的,麵積狹小,城牆是土築的,沒有包磚,非常簡陋。因此,洪武九年,還在京師的朱棡就委派他的嶽父謝成到太原建新城。謝成也是朱元璋麾下的大將,隨朱元璋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被封為永平侯。謝成到了太原,曾經考察了晉陽城舊址,想在舊址上重新建一座新的太原城。可是非常奇怪,新城剛剛開始立根基,突然來了一場大風,工地的椽礎大多被毀壞。謝成認為這是上天示警,就不敢再建下去了。於是,最終是把狹小的太原老城向東、南、北三個方向擴展,建成了周長十二公裏,城高十一米多,土牆包上了磚,護城河挖深到九米多。這百年來,太原城屢受侵擾,卻總算有驚無險,應該歸功於那位第一任晉王。
現任晉王朱鍾鉉,看上去年近五十,身材相當魁梧,不過明顯養尊處優,身材顯得臃腫得很。一幫子官員富賈圍在他跟尹珍身邊,個個臉上笑容燦爛;而那些公子小姐們則另成一堆,簇擁著一位年輕人,這人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身材修長,麵目頗為俊秀,隻是臉色略顯蒼白了些。在付同知的輕聲提點下,無銘知道那是晉王的世子朱奇源,瞧他待人接物笑顏時現,儼然一付謙謙文士模樣,倒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藩王世子。
付同知把無銘一行安置在了高台下左側的一處位置,這裏的視野也是相當不錯的。付同知實在熱情,在無銘身邊輕聲介紹了一下那邊幾位重要人物之後,才回到那群官員中去,這樣一來,無銘想不被人注意就難了。許多人看一眼也就轉開了目光,尤其是那些名媛淑女,看到新來的這個膚呈淡淡古銅色的男人容貌不俗,身形氣勢尤其出色,大多眼眸一亮,但很快就又換上了不屑之色——一看這個男人的服飾就知道,連王爺、知府周圍的那些親衛都不如,實在不值得過多關注。不過,也有腦子轉得快的,想到這個男人是由付同知親自迎接來的,應該不是如表麵上那麽簡單吧!那位晉王世子,顯然就屬於這一類,目光投過來之後,很久都沒轉移視線。
尹珍很快也注意到了無銘的到來,對於副手的熱情,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他其實比付同知還要小兩歲,但身形不高,看上去有些消瘦,加上眉宇間的憂色,看上去卻比付同知要蒼老些,隻是雙目炯炯,才顯示出他的精力不錯。
莊庭也身在現場,始終有點哭笑不得,之前得在眾人麵前作出痛失愛婿的模樣——其實確實非常痛苦,這個原本是自家女婿的年輕人,竟會投敵,實在讓人心寒,也讓他替梁老將軍傷懷,而一轉眼,自己又被召來主持這個所謂的“祭祀龍王求雨典禮”,原因隻是他曾是朝廷的禮部員外郎,熟悉各項儀式的禮儀。
整個儀式比照著祭祀土地、穀神的儀式進行,隻是加入了所謂的祭祀龍王的環節,在崇善寺方丈至清禪師的主持之下,在莊庭的讚禮下,在晉王的帶領下,一眾人等跪倒在地,衝著黑龍池虔誠的磕頭,虔誠的祈禱,連那些原本隻是來瞧瞧熱鬧、顯顯風采的官家男女們居然也不例外——至於各自祈禱的是什麽,就隻有各人自己清楚了。
無銘他們七人站在官員士紳隊列的最後,卻沒有跪倒在地,隻是彎了彎腰,他們這種得罪神靈的行為,前麵的晉王、知府等人自然看不見,但後麵百姓都看在眼裏,許多人臉上顯露出憤怒之色。
好不容易祈禱完畢,眾人各自歸座,老百姓就成了儀式的主角了,大批百姓湧到高台前寬闊的廣場上,鑼鼓鐃鈸之聲震天撼地起來。
太原府在這種春社活動中,曆來是由鑼鼓唱主角的,表演者的動作剛烈舒展,如大刀闊斧,粗獷陽剛;而鑼鼓曲的節奏激越鮮明,緊鑼密鼓,擊速急快,加上鐃揚鈸舞,絕活頻繁,令觀者激奮不已。除這之外,今年還特意加入了抬神求雨儀式,不過事實上抬的並不是神像,而是人。一陣巨大的呐喊聲響起,百多人組成的隊伍出現在廣場之上,五十個體魄健壯的漢子,每人肩上縛著一個鐵架子,架子上都站著五六歲的孩子,有的是一個,有的有兩個,這些孩子都妝扮成各種各樣的神話人物,被用寬布帶綁縛固定在特製的架子上,當鼓、笙、嗩呐等奏響的奔放激越的樂曲響起,壯漢們邁開了粗獷沉穩的舞步,上麵的孩子們也就開始翩翩起舞,隨著樂音越來越亢奮熱鬧,上麵的孩子與下麵的壯漢舞為一體,所有人的情緒似乎與音樂的氛圍融為了一體,那種近乎瘋狂的舞動,令每一個觀看者替他們捏一把冷汗之餘,又不禁為他們擊節道好。
無銘看著眼前這一切,不由皺緊了雙眉,同樣是在邊塞之地,大同的軍民可沒這樣的心思,畢竟,時時得防著韃子的侵擾,即便是剛剛過去不久的新年,也是在戰戰兢兢、高度戒備中度過的,而眼前這些百姓,衣衫大多襤褸不堪,臉上神情淒苦,想來跟大同的百姓應該一樣擔驚受怕,可是迫於旱災的危害,才來這裏做這不著邊際的事吧,看那些神情悠閑的官員商賈、公子小姐,顯然把這當成娛樂節目了,太原知府尹珍為人謹慎,這次怎麽會做這樣荒唐的事啊!
大張他們六人站在無銘身後,人人臉上露出不忿的神色,尤其是小高,還不住的嘀咕著什麽。
當整個狂舞到最高氵朝時,小高他們六人不約而同把手搭在了腰間的佩刀上,眼望著廣場正中,個個神情緊張,無銘這一刻也不由得皺緊了雙眉,但見廣場正中,狂舞的人群漸漸分開,中間騰出的空地上,突然間多出了一張寬大的供桌,上麵很快擺上了各種祭品,而令無銘他們緊張的,正是供桌左右兩端的兩件祭品,那竟然是一男一女兩個三四歲的孩童,打扮得非常喜慶,一人拿一個大饅頭正啃著,似乎渾然不懂自己所處的險境。
難道要拿活人做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