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bang 第九集 焚屍滅跡

隊伍停下來了,她看見馬車旁那個紅臉壯漢在馬上衝自己這邊做了個看似很隨意的手勢,她一愣神,隨即明白對方應該是向自己身後的無命將軍打手勢,隻是不知那手勢是什麽意思。

梁老夫人心懷忐忑時,紅臉壯漢下了馬,把自己的馬韁繩交給身邊一個侍衛,來到馬車邊,衝馬車裏躬身說:“欽差,小梁莊到了!”那些錦衣衛都下了馬,為首的中年漢子也來到馬車旁躬身站著。

“哦,到啦!”車上一個非常尖利的聲音傳出來,很像是被踩著脖子的雞發出的,實在很刺耳,不過在場的沒有一人表現出什麽異樣的表情,連梁老夫人都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大家都很清楚,這車上是個什麽樣的欽差。隻見車簾一挑,出來一個年約四十、麵貌清臒的文士,頜下三縷長髯,梁老夫人一愣,心中正自驚疑,卻見這文士衝自己微微頷首,轉身掀著車簾,衝車裏道:“欽差請!”

這一回,從車上下來的是個身穿宮廷內侍服飾的小個子,看臉上的皺紋應該年近五十了,下巴果然是光光的,這人下車後,目光四下一掃,很快就把頭昂了起來,嘴角掛著一絲似乎很意味深長的笑紋,細看看,又像是非常肅然的神氣。

“犯婦梁秦氏恭迎欽差!”梁老夫人向對方拜倒在地。

“咳—咳——”小個子清清嗓子,正準備拿出欽差的架子,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一騎快馬從西北方向來到眼前,馬上騎士飛身下馬,衝無銘抱拳稟道:“將軍,警戒線那傳來消息,韃靼鐵騎已到三十裏外,約有五百。”

無銘心中一樂:這些家夥可真會搞怪,韃子來得也太巧了!他揮手下令:“馬騰顯,率軍迎戰!”馬車後邊那些軍士中有一人高聲應道:“是!”隻見他舉臂一揮,那些原本就沒下馬的軍士催馬就走。

“立即馳報太原府!”無銘對前來報訊的暗哨說,對方回道:“狼頭已經派人去了。”

無銘衝身後的小葛揮手,小葛立即把伶仃牽過來,無銘衝那欽差一抱拳,道聲“失陪”,翻身上馬,小葛也緊隨其後上馬走人,很快,一行百騎衝西北下去了。

大張早已得到將軍示意,立即回梁宅傳令小高他們戒備,這邊紅臉壯漢趕緊對欽差說:“韃子來犯,請欽差暫避一時!”一旁的文士也過來相勸。

欽差原本臉色就不算好,一見眾人神色都非常緊張,臉色就更難看了些,忙不迭的點頭答應。於是,梁老夫人在前引路,一行人來到了梁宅,梁宅家丁畢竟身在將軍府多年,加上那夜兩次突發事件的訓練,這次顯得鎮定多了——其實主要原因是聽說無命將軍已經去迎戰了,大家各守門戶,那五十名錦衣衛跟紅臉壯漢帶來的二十名侍衛在那中年漢子和紅臉壯漢的指揮下,也立即裏裏外外守住了要衝。莊庭聞訊,讓妻女暫時回避,自己迎了出來,與梁老夫人一起把欽差迎進中堂,經那文士引見,才知道來的這位欽差是宮中尚衣監的太監張慶張公公,率錦衣衛護衛他的是錦衣衛百戶鐵坎,紅臉壯漢是餘子俊的侍衛統領鮑安平,而文士則是餘總督的幕僚吳岱如吳先生。

無銘一行人快馬趕到小梁莊西北十多裏的山口時,韃靼人的鐵騎還在二十裏之外。韃靼人來犯,向來每人有幾匹戰馬,不斷換乘,利於長途奔襲,這一次,無銘從探子口中得知,對方居然是每人一騎,煞是奇怪。不過,無銘從這次率隊前來的總旗馬騰顯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形,原來六天前韃靼人大舉進犯大同,被邊軍擊潰,韃靼人四散逃逸,有不少零星殘餘往太原這邊來了,督帥擔心這邊出事,就將無銘手下千人分作兩隊,追殲往太原來的殘敵,恰好傳旨欽差進入山西境內,督帥就讓馬騰顯率麾下百人跟隨鮑安平護送,還讓吳先生陪同前來,一路上,查探到韃靼人的些許蹤跡,鮑統領擔心太原有事,才快馬加鞭趕來,沒成想真的碰上了。隻是奇怪的是,敵人如果想侵擾太原,不該從這個地方過來啊,這兒離太原府城雖說不遠,但卻實在不適合騎兵通過啊!

無銘略一思忖,忽然明白了個中緣由,看來,這五百韃子假作敗兵,未必是想侵擾府城,他們可能就是奔小梁莊而來,隻是不知道目標到底是梁老夫人還是自己。

“勿用火器,務必全殲!”無銘發出命令,火器響動大,雖說不會嚇到自家受過訓練的戰馬,卻可能把敵人的戰馬驚到,讓自動送上門的敵人跑了,實在不合算。

馬騰顯立即向下屬揮手示意,很快,五十名血狼軍士翻身下馬,來到了山穀口外,一字排開,迅疾將背上的革囊解下,不過片刻,五十具弩弓已經對準了韃靼騎兵來的方向,這些弩比起之前大張他們所用的,大了一倍不止,箭匣長近兩尺——諸葛神弩的箭矢長八寸最好,而且最好是鐵矢,因為一旦箭杆超過八寸,箭匣增長,機關互動就不暢通,加上鐵矢分量增加,自然會影響射程與準確度;如果尺寸短於八寸,箭匣縮短,弩的弦臂張開間距小,發射力量就會減弱。為此,這長近兩尺的箭杆是木製的,自然沒有八寸的來得精準,不過還好,對麵這麽多人,就算閉著眼睛也是能射中人馬的。

一時間,隻見箭頭鋒芒森森,普通人見了,恐怕早就冷汗浹背了——還好,這裏沒有普通人,隻有敵對的雙方。而他們另一隻托著神弩弓架的手的腕上,套著一麵小巧的盾牌——說它小巧,是因為這盾牌隻有一尺見方,剛夠遮住張臉,瞧他們舉著神弩戒備的架勢,那小巧的盾牌恰恰能在對麵的敵人射箭過來時護住他們的臉。

而另外五十名軍士沒有下馬,在箭弩隊後兩側三十步處分成兩隊,齊齊掣出腰間的戰刀,另一隻手中,則展開、舉起了一麵直徑兩尺多的圓形盾牌,擋在馬首前,看樣子,他們不擔心自己,隻擔心馬兒。

韃靼騎兵挾著春雷般的馬蹄聲轉眼就到了一裏外,看見穀口這一排人牆,對方沒有片刻停留,而是不約而同的掣出了雪亮的彎刀,直接衝了過來——可能在對方看來,這隻有他們十分之一的人牆,應該還不夠他們墊馬蹄的。

雪亮的彎刀,奮蹄的怒馬,甚至馬上騎者猙獰的麵孔,血狼軍士們似乎都能看得清楚了,那雷鳴般的馬蹄聲跟韃靼人嗷嗷嗷的怪叫聲聽得更加真切,但是,沒有一個血狼軍士皺一下眉頭,每個人都全神貫注瞪住了對麵,手中的弩弓紋絲不動,心中默念著:三百步,二百八十步,二百六十步……

也有人心裏奇怪:這些韃子怎麽轉性了,不按規矩先放箭,就這麽怪叫著衝上來當箭靶子嗎?

“放——”當衝在最前麵的韃靼騎兵到二百步距離時,身在箭弩隊伍中間的馬騰顯果斷下令,立時,“嗖嗖嗖——”箭矢的破空聲大作,於是,韃靼人開始應聲落馬,也有戰馬中箭轟然倒下把馬背上的人活生生壓傷、壓死的,一時間,紅的,白的,黃的,幾種特別刺眼的顏色不斷出現在雙方眼前,場麵慘烈無比,後麵的騎士卻是眼也不眨一下,隻顧催馬前衝,全然不顧碗大的馬蹄在自己同伴的身上踏過去,耳邊回**著同伴淒厲的慘叫,甚至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耳力真好,心腸夠硬!

而跟敵人一樣心硬如鐵的是血狼軍戰士,他們手中的弩弓並不是一口氣連著發射,而是心裏默數兩個數字才發射一次,這樣才

能保證弩箭不浪費在同一個人身上。等每人發射完五匣弩箭,離他們最近的韃靼人隻有八十步左右了——或者應該說是韃靼人的屍體,剛剛還是他們十倍的韃靼人,此刻隻剩下四倍不到了,但這些人果然是悍不畏死,仍然在催馬衝過來,臉上的猙獰之色更加凶狠暴戾,口中的叫聲更加淒厲怨毒。

血狼軍動作整齊劃一,迅疾收起弩弓,從革囊中抽出四根兩尺長的杆子,一拉一旋,四根八尺長的杆子出現在他們手裏,杆子一頭,是足有一尺長的矛尖,從冷森森的光芒看,明顯是鐵打的——這分明是標槍,前後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二百支標槍分成前後四批出手,在空中劃出了二百道優美的弧線,弧線的盡頭正是餘下的已到六十步處的韃靼人,於是,比較幸運的韃靼人就讓標槍穿過了自己的戰馬,然後自己被甩下馬遭自己的馬壓、同伴的馬踩;比較不幸的就隻能直接讓標槍穿過自己的身體,而且有的還是兩支;更不幸的則是被標槍洞穿了身體居然還沒死,接著摔下馬來被馬壓、被馬踩;最不幸的是什麽傷也沒受,卻被前麵倒下的戰馬絆倒在地,然後遭受馬壓、馬踩的待遇……

人喊馬嘶聲很快就停止了,在血狼軍麵前五十步外,三十多個幸存者還在叫囂,但氣勢明顯弱了很多,戰馬的前進速度更是大減,簡直可以說是閑庭信步了——草原上四條腿的惡狼見得多了,眼前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兩條腿“血狼”可真是讓人從心底裏往外冒寒氣,難怪臨來時哈斯其其格公主一再叮囑不得大意,可現在,一切都晚了!

旭日幹——當先那個韃靼漢子——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自己在達延汗麵前爭得這次好任務時哈斯其其格公主那個非常不忍的表情,自己這些弟兄自從當年被迫脫離瓦剌也力克部臣服達延汗之後,一直沒有得到真正的信任,這次原本想截殺離開大同軍營的無命將軍——那個姓梁的漢人不是說這個姓方的身邊隻有幾個人嗎?為什麽眼前會有全副武裝的血狼軍?都怪那夥山賊消耗了弟兄們的狼牙箭,也阻礙了行程,姓方的已經找來了援兵。原本想贏得滿都海徹辰夫人(“徹辰”意為至高無上)的信任,卻沒想到會是這種慘狀,難道徹辰夫人早就打算好了,自己這一行如果成功,就替蒙古草原除去一個心腹大敵,不成功,也為威望尚淺的達延汗去掉了一塊心病?公主一向心善,必定是看出了其中的奧妙,所以才有那個不忍的表情。

“瓦剌人絕不能亡!”旭日幹心中悲呼,口中暴喝一聲,一揮手中的彎刀,原本已經膽戰心驚的幸存者再次“嗷嗷”叫著抖韁,卻不是衝鋒,而是撥轉馬頭向來路逃竄,馬騰顯毫不遲疑,揮手喝道:“追!”身後一直待命的五十騎立即催馬疾馳。

旭日幹已經顧不得自己的聲名,他隻想有命回去,向自己的族人揭露徹辰夫人的陰謀,瓦剌人雖然敗了,但絕不能在這樣的陰謀中一步一步走向滅族!

有那種不怕死、覺得逃跑很可恥的草原勇士在馬上回過頭來,看見血狼軍鐵騎追了上來,馬上之人手中都有一件武器,瞧那形狀,應該是把斧子吧,可怎麽樣子那麽怪呢……

陣陣慘叫聲後,隻有包括旭日幹在內的五人絕塵而去,在他們後麵,七名血狼軍戰士拍馬緊追,而其他人則開始打掃戰場。

“這完全是屠殺啊!”離著穀口有三裏多的一個山頭上,一個悄悄探出的腦袋縮了回去,對另一個伸長了脖子往下看的偷窺者輕聲嘀咕,“老大,看來這些血狼軍真不是善茬,萬一來山寨搗亂可就糟了,咱們替他們襲擾了那些韃子狗值得嗎?”

那個老大頭也不回,低聲回應:“老七,無論怎麽說,韃子畢竟是外敵,血狼軍終歸是為保護老百姓來的!不過,老七,你也記著,他日如果真要與血狼軍交手,咱們也絕不手軟!”

接下來,兩人不說話了,因為他們看到了令他們非常震驚的一幕,打掃戰場的血狼軍,居然把那些死了的韃子都扒得光光的,衣物、武器等等——哪怕是一個水囊酒袋——都留下了,把渾身上下被扒得光光的屍體整整齊齊的壘起來,又把那些死了的戰馬——輕傷的戰馬都被歸攏到了一起,而明顯重傷難治的就都殺了——壘在一起,而後,有一半人開始到周圍砍枯枝,掃敗葉,堆在那兩個屍堆周圍,之後,所有人都掏出一個水囊,把裏麵黑乎乎的“水”倒在枯枝敗葉上,更倒在屍體上,然後,所有人整齊的排成兩列,手中戰刀高舉,高聲喊道:“死者已死,生者求生,血狼橫行,佑我家國!”戰刀當空一劈,眾人衝著屍堆齊齊彎腰一躬,接著四角有人點火,所有屍體立即陷入熊熊烈火中,陣陣黑煙直衝雲霄。

殺人扒衣,焚屍滅跡!一旁偷窺的兩人無比震驚,這血狼軍真是夠狠夠毒!不過,報軍功不是要看斬首多少級的嗎,他們怎麽不留下敵人的首級呢?斬首數百級,這絕對是份大功勞,怎麽,瞧不上?

在這過程中,追擊漏網之魚的七騎也回來了,漏網的“魚”成了插滿箭弩、鮮血淋漓的“箭魚”,這些“箭魚”自然也都被扒光了投進烈火中。五匹戰馬隻帶回了三匹,還好,隻是都中了兩箭,都不在要害。

“血狼軍不但吃人不吐骨頭,居然連那些破爛衣物都要,比咱們弟兄都不如,呸!”老七震驚過後很是不屑,一旁的老大卻搖搖頭說:“血狼軍可不是打家劫舍的,這裏麵肯定有緣由!”

“拿那些破爛衣服會有什麽用?”雖然很是懷疑,但老七對自家老大的能耐還是非常有信心的,所以隻是暗自嘀咕了一句就不說什麽了。

這一仗,血狼軍不僅全殲五倍於自己的敵人,自家弟兄沒一個受傷,還得了將近二百匹蒙古馬,這對血狼軍來說,可真是不小的收獲。為此,血狼軍都非常高興。

等大火把一切化為灰燼,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灰燼被收入一個深坑掩埋起來。要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平坦之處竟然掩埋著四百八十三人跟二百多匹戰馬的骨殖。看得暗中偷窺的兩人不住的到吸冷氣——這血狼軍,實在太歹毒了!

一切收拾停當,馬騰顯下令收兵,負責警戒的狼眼小張卻突然揪著個人跑過來說:“馬總旗,有奸細!”

馬騰顯跟無銘一看那個奸細,隻是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青衣短襖,在小張手下不住掙紮著、嚷著:“我不是奸細,我不是奸細,我是來投軍的——”

投軍?馬騰顯看看無銘,見他點了點頭,就對小張說:“把他帶回莊去,問問是誰家的孩子再說。”

小張把那少年拉到自己的兩匹戰馬邊,把他推上其中一匹戰馬的馬背,自己上了另一匹,抓著兩匹馬的韁繩,那少年聽說帶他回莊,倒也很配合,在馬上夾緊馬腹,雙手抓緊馬鞍,在馬背上顛啊顛的,神情中滿是好奇與緊張。

隊伍往小梁莊才趕了不到十五裏路,就見從莊那邊來了不少人,都手提著鋤頭、柴刀什麽的,無銘派人一問,才知道這些村民看見剛才的濃煙,以為穀口那邊發生了山火,準備去撲火的,他費了番口舌才讓村民們相信那裏的山火已經被撲滅,村民們這才放心回莊。

無銘他們回到小梁莊,小葛帶著那少年跟著無銘往梁宅來,馬騰顯則帶著部下在莊前找地方暫時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