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百二十五、從一個地獄跳進另一個地獄(上)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

清冷的明亮圓月,將銀霧般的萬丈光芒灑向遼闊大地,潮濕的湖畔晚風,輕柔地吹過屍橫遍野的戰場。硝煙和血腥已經漸漸散去,但那些冰冷的死者依舊橫臥在曠野之中,任憑野狗和豺狼爭搶嘶咬,吃得眼睛都紅了。

荒涼的湖畔草原上,苦戰了一天的印加士兵們蜷縮在簡陋的營帳之間,圍著缺乏熱度的幾叢黯淡營火酣然入夢。那一張張滿是血汙的憔悴麵龐上,看不出任何一絲勝利的喜悅,隻是充斥著化解不去的疲憊和憂傷。

這一戰所付出的代價,真的是太大了!

望著眼前這副哀鴻遍野的淒慘景象,聽著野戰醫院裏那連綿不斷的陣陣呻吟,特庫姆塞披著一件陳舊的羊絨鬥篷,在夜幕下久久佇立,心中五味雜陳。

多久沒有吃過這樣大的虧了?他幽幽地想道,似乎是由於這些年來自己打的勝仗太多了,一旦走上背運,陷入逆境之後,居然時常會有某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從去年夏天開始,印加軍屢戰屢敗,有生力量損耗殆盡,各條戰線都在止不住地大踏步後退,無數城市鄉鎮得而複失,上百個大小部落血流成河……這其中,固然主要是由於精靈王國大舉增兵,雙方實力對比發生了決定性逆轉的緣故。但是,他這個馬茲卡大陸起義軍最高統帥,在急轉直下的戰局之中沒有及時將心態調節過來,以至於在曆次戰役中發揮失常昏招迭出,同樣也是重要的敗因之一。

這一次,數萬精靈軍出其不意地從北方山區迂回而來,從背後插入了他的後方腹地。這支孤軍掀起的滔天浩劫,簡直要把整個王國的脊梁骨給徹底打斷——僅就損失的軍隊而言,月亮湖以北地區散落的三四萬部族民兵,戰死的戰死投敵地投敵。基本上垮了個幹淨;王室戰前部署在時光神殿一帶的近萬名總預備隊,在漫長的攻防戰之中更是全軍覆沒,死得一個都不剩;就連自己從主戰場和沿途各地緊急抽調過來的四萬援軍,也在剛剛平息的那場反擊戰中死傷過半……可到了最後,居然還是沒能把那幫該死的禍患剿滅幹淨!

軍事方麵地慘重損失固然令人心痛,但是在經濟方麵的毀滅性打擊更是讓特庫姆塞氣得簡直想要吐血。首都庫斯科和京畿地區苦心經營多年的軍火工業一朝盡失。最穩固的根據地陷落敵手。而且就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裏,印加人在月亮湖北岸的諸多村鎮差不多被破壞掉了三分之一,大約四十萬人被屠殺,並且由此產生了兩百多萬流離失所、嗷嗷待哺的戰爭難民……一想到這個龐大的數字,特庫姆塞就感覺自己快要精神崩潰了。幸虧高原上寒冷幹燥,否則還會有瘟疫的問題——侵略者可是向來都管殺不管埋地。

但是,這麽多人的吃穿住宿,從現在開始也全得靠國家,確切地說是他特庫姆塞供應了。偏偏今年又是個大荒年。如果不是祥瑞號攜帶著巨額的糧秣物資,他根本連最起碼地賑濟糧食都拿不出來——考慮到這夥援軍的奸商嘴臉,接下來自己怕是得為此傾盡金庫了。

以上這些還隻是有形地物質損失。雖然令人心驚肉跳。但隻要咬咬牙。勒緊褲腰帶。總有辦法可以挺過去地。對於特庫姆塞來說。最為可怕地問題還是出現在無形地政治和信仰方麵——由於時光神殿地毀滅、太陽神地長眠。以及首都庫斯科地易手。他居然已經失去了王位地合法性!

和費倫大陸上那些習慣在幾個雞蛋上跳舞。通過各教會勢力平衡來維持權位地滑頭君主不同。特庫姆塞這個高山之王可是真真正正地君權神授。從全體印加人共同信奉地太陽神手上得來地王冠。

在過去地二十多年裏。為了爭權奪利。他這個世俗君主和代表神權地時光神殿始終齷齪不斷。可是等到時光神殿毀滅之後。特庫姆塞才愕然發現。對於從來沒有統一建國地曆史、習慣於各自為政地印加人來說。對太陽神地共同信仰。幾乎是維係整個國家團結局麵地唯一紐帶!

眼下。既然連授予君權地神明都已經生死難料。他這個君主地權勢自然也就岌岌可危了——君主和政府地權力穩固與否。在於人心地認同。一旦絕大多數民眾都不認可你實施統治地合理性。那就算你再怎麽世代名門、神靈庇護。還是照樣隻有黯然倒台一個歸宿。

更更要命地是。為了及時援救聖地。他偏偏又在這個時候放棄了首都庫斯科。結果搞得兩頭落空!根據失去首都即失去寶座地古老傳統。以及自己在近段時間裏因為接連戰敗而急劇下滑地聲望。特庫姆塞實在是非常非常地擔憂。等到這一係列噩耗傳播開來之後。還會有多少酋長和領主繼續效忠自己。又會有多少野心家舉起反旗。

這段時間唯一地好消息。恐怕就隻有耐色瑞爾援軍地到來了。但是。那幫子“國際主義戰士”地軍事素質……特庫姆塞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去多想什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已經快要輸掉手裏地最後一張牌了。哪怕能從外界得到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再好不過——總比什麽都沒有來得強一些吧!

“原本以為這一仗打贏了,多少能挽回一點頹勢。沒想到……唉,沒想到隻不過是從兵敗亡國的地獄裏跳了出來,又跳進了分崩離析的地獄裏啊!”

一陣帶著寒意的晚風吹來,特庫姆塞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幽幽地哀歎道。隨即便搖晃著頭疼欲裂的腦袋,踏著沉重的步伐,穿過寧靜的營帳,朝著唯一還在吵鬧喧嘩的野戰醫院摸黑走了過去。

對於印加人來說,野戰醫院還是個新事物。過去的戰爭中,他們如果要救治傷員,通常都是送到隨軍祭司搭建的臨時祭壇那裏去,直接領受太陽神的恩澤。

但這一次由於太陽神陷入長眠。印加軍隊中有九成以上地隨軍祭司都隨之失去了神術,就隻剩下侍奉各自部落圖騰的大貓小貓兩三隻。這麽少的一點神術使用者,麵對整日激戰之後所產生的成千上萬名己方傷患,哪怕任勞任怨透支體力連續工作一直累到當場過勞死,依舊還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眼看著陣亡名單就要急劇拉長,特庫姆塞隻好厚著臉皮朝祥瑞號方麵求援。但是。在銀龍蘿莉雪風小姐的空襲之中,巨熊軍團同樣死傷慘重,幸存下來的那麽一小批牧師,連治療自己人都忙不過來,更不用說去給外人提供服務。

不過,本著一方有難八方相助地原則,盡管借不出多餘的牧師,菲裏還是設法抽調出了若幹名基本不會鋸錯腿的半吊子軍醫,安排他們帶著大量藥品和手術器械前來出診。多少也算是盡到盟軍的責任了。

其實,由於神術的廣泛應用,耐色瑞爾帝國的外科手術水平也不怎麽樣。差不多隻是聊勝於無而已,但至少已經有了“外科手術”這個概念。不像印加人的醫學界,完全就是治療神術一統天下,沒有了神術就萬事抓瞎。

聽著幾裏外就清晰可辨的哀號聲,特庫姆塞皺著眉頭踏進了這間野戰醫院。和其他同時代的野戰醫院一樣,這裏也是髒亂差地典型。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地麵上汙水四溢,鋸下來的殘缺肢體四處亂丟,等待治療地重傷員就胡亂堆在屍體旁邊。手術室裏不時爆起陣陣淒慘的哭嚎。以及皮肉燒焦的滋滋聲——由於治療藥水準備不足,軍醫們隻能用燒紅的鐵烙死傷口,燙死神經,很多虛弱的傷員都活活痛死在了手術台上。

看到如此淒慘的景象,特庫姆塞的心一下子繃緊了。他急匆匆地跨過地麵上成排的擔架,完全沒心思理會某些傷員的敬禮和致意,隻是一邊胡亂點著頭,一邊徑直走到一頂充當臨時手術室地大帳篷外麵,將剛走出來的軍醫一把拉住。“醫生。冒昧地打攪一下,我最親愛的老夥計曼努埃爾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他壓低嗓門問道,同時也沒忘了往軍醫手裏塞上一小塊金子。那軍醫本來很是不耐煩地想要把手甩快但回頭辨認出對方的身份,頓時便是一個激靈,再看到了這黃澄澄沉甸甸的小東西,立即滿臉堆笑,那態度真是和藹無比。

“尊敬的陛下,曼努埃爾先生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他雖然全身多處挫傷,但很幸運地隻斷了一根肋骨。也沒有內出血。隻是……”軍醫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閃爍。連雙手也無意識地互相搓了起來,“有一個部位被破碎的鎧甲撕扯得太厲害。最關鍵地部分已經不見了,而且出血不止,發炎流膿,我隻好將那玩意整個切除了下來……”

“麻煩你說得清楚一點!”特庫姆塞皺起了眉頭,“我那老夥計到底被你切掉了什麽?”

“……其實,切除的部分不算太大,而且曼努埃爾先生早已過了生育年齡,應該對身體健康沒有很嚴重的妨礙!”軍醫吞吞吐吐地說著,而特庫姆塞略一思索,臉上頓時流露出了頗為怪異的表情,裏麵混合著驚訝、擔憂、氣憤,以及……哭笑不得?

“醫生,這沒有什麽好避諱的。”他把手搭在軍醫的肩膀上,並且示威性地用上了幾分力,“全都痛痛快快地直接講出來吧,我聽著呢。”

“呃,陛下,其實……曼努埃爾先生的下半身傷得比較厲害,當他被送過來的時候,兩個睾丸就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

肩膀被勝似老虎鉗的鐵掌捏住,可憐地軍醫頓時痛得直咧嘴,但他還是小心地湊到特庫姆塞耳朵邊上,低聲說道。

“……就連那根東西,也被壓得支離破碎,實在是沒法補了,要是不切除地話,還會有生命危險……陛下請盡管寬心,這隻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小手術。而且從許多個世紀以前開始,這種手術就有了無數成功地先例,應該不會產生多少後遺症。我對自己的刀法還有幾分信

在那一刻,特庫姆塞突然覺得,比起在七十歲的年紀上變成老太監的曼努埃爾,僅僅是權位有些不穩的自己,已經是實在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