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佛陀隕落(1)

所謂攘外必先安內,乃是任何政權組織在危機狀態下都會作出的慣常抉擇。

雖然佛陀釋迦牟尼陛下在先前就已經降下法旨,號召東瀛佛徒們起來反抗朝廷的無理打壓,但由於關鍵性的軍隊領導權問題,以及戰勝後天皇之位的歸屬問題,奈良與比睿山這兩大近畿佛教聖地的寺院,迄今依舊彼此爭執不休,甚至越鬧越激烈。而時間卻在反複拖延之中一點一點地流逝……

為了不讓此番反抗朝廷滅佛暴*的“聖戰”在內訌中徹底流產,將以上爭端重新提交給高高在上的佛祖,由佛祖的金口玉言作出聖裁,就成了任何理智領導者的最佳選擇。

當然,座下僧侶們如此缺乏團結意識的糟糕表現,也很可能會導致佛陀陛下的震怒與失望,甚至影響到諸位方丈、住持的光明前程。但無論這種犧牲和代價再怎麽沉重,至少總比讓雙方陣營的數萬僧兵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勝利果實,鬧得血流成河、自相殘殺要稍微來的好一些。

盡管對提出建議的光言宗頗有疑慮,但是對於這個建議本身,在座的諸位高僧倒是基本上一致讚同。而身為弱質女流的青蓮師太,對此也沒什麽話可說。至於那位坐擁五千精兵的安國寺長卿大僧都,原本自以為勝券在握,還有些不怎麽甘願,但終究也不敢公然質疑佛祖,也隻好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於是,當前來調停的佩裏提督遭遇重重波折,曆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在五天內趕到了奈良興福寺之後,卻發現和尚們已經在前一刻自行作出了最終決斷,根本沒有他這個外人的什麽事了。

這固然讓提督閣下感到有點兒沮喪,但既然事情似乎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他也就沒有什麽繼續插手的意思,索性在這裏安心休息,同時等待著旁觀這場佛祖降世的盛大祭典。

然而,就在眾僧或者忙於張羅法器籌備祭典,或者苦思冥想應對佛前答辯的時候,卻有意無意地漏掉了這個建議的提出者——光言宗座主閣下,在陰影中悄悄流露出的一抹險惡笑意。

又一場規模空前的巨大浩劫,至此已經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階段……

雖然時局動亂不堪,但奈良依然不愧為佛教名都聖地,區區大半日功夫,一切祭祀儀仗便已齊備。

至於佛陀降臨盛典的具體會場,則是被定在了曆史最為悠久,占地也最為廣闊的東大寺。

一千支垂著鮮紅流蘇的銅喇叭,吹奏出悠長嘹亮的聲響;上萬名身穿各色僧袍的和尚尼姑,在廣場上列隊立定,各自撥動著念珠,誦唱著佛號;

無數色彩鮮豔的經幡,在晚風中獵獵招展;一盞盞造型別致的香爐內,都被投入了上好的蘇木檀香,偌大的廣場上一時間熏香撲鼻,煙霧縈繞,直衝天際。

為了參加此次盛事,居住在奈良城的男女老少,幾乎是空城而來,足足湊出了五萬多人。

原本破敗已久、門庭冷清的東大寺中庭廣場上,一時間迅速變得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香煙繚繞,經聲佛號,鍾磬鏗鏘。數萬虔誠信徒高唱著佛號一齊動手,隻用了幾個時辰就將雜草垃圾清理一空,就連因為前幾日雙方僧兵火並才剛剛留下的戰後廢墟,也都用華麗的彩色布幔細心遮掩了起來。

那座被專門用來安置銅鑄大佛的恢宏殿宇,此刻正張燈結彩,四門皆開,西斜的溫和陽光灑落進來,照射在足有四五層樓那麽高大的鎏金佛像身上,既顯得光影斑駁、色彩淩亂,又隱約浮現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在殿內充斥著一股無法形容的莊嚴氛圍。

無數地位尊崇的高僧大德,穿著繡金線的華麗袈裟,擺出一副莊嚴至極的上乘法相,於佛前肅然而立。身後又有許多眉清目秀的小沙彌,以梵唱應和,一時間禪音響徹天地。遠聽則天花亂墜,近聞又清香四溢。映襯著徐徐墜落的夕陽,登時佛光交融為一體,生出渾然一色的無量光明……

看到如此莊嚴聖潔的罕見場麵,在場的信徒一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五體投地,頂禮膜拜。

而完全不信佛的佩裏提督,此時卻是悠閑地盤腿跪坐在側殿的遊廊上,和幾個附近的藩國諸侯一齊閑聊著觀禮。價比白銀的極品香茗,香醇醉人的各地名酒,盛裝在精美金銀杯盞之中的珍稀瓜果,和許多百年老字號的高檔糕點,還有香氣撲鼻的天婦羅、茶碗蒸等美味菜肴,象流水一樣被羅列在他們麵前。

天色才剛剛略有昏暗,殿內就已經點起色彩華麗的琉璃燈盞,清澈的燈油中似乎還摻了香精,徐徐散出一種好聞的提神味道,讓人直感到心曠神怡……

在如此殷勤而豐盛的招待之下,縱然是心思慎密的佩裏提督,也忍不住鬆弛了自己緊繃已久的神經,悠然地享受起此間的閑適安逸,欣賞著僧侶們鑼鼓喧天的種種花樣,仿佛是前來度假消遣一般。

然而,這種輕鬆安樂的好心情,僅僅持續到了佛陀降臨的前一刻。

伴隨著東大寺方丈的一聲梵音高喝,籠罩在鎏金大佛上的朦朧光暈,在霎時間變得明亮了百倍,刺得所有人都不敢抬眼直視,隻得恭謹地低下頭去,叩首以對。

於此同時,一陣陣浩瀚的無形威勢,在廣闊的寺院內一圈圈地激**開去,如浪潮般席卷著在場的所有僧侶香客。盡管這種威勢並不凶殘冷厲,相反卻充滿了慈悲與仁愛,以及幾分淡淡的憐憫,但依舊讓每一個人都感到戰戰兢兢,根本不敢生出絲毫不敬的念頭。

與此同時,鎏金佛像上的光暈已經緩緩飛升而起,逐漸離開了大殿,移動到殿前廣場的上空,並且越來越亮、越來越密,形成了一個翻滾不斷地巨大光團,又仿佛是散發著熾烈白光的巨型蠶繭。每一道有如實質化的白光,都在激烈地翻滾糾纏著,於空中相互組合、編織,逐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而在光團的下方,所有的信徒僧侶全都俯首叩拜,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原本正在遊廊上飲酒觀賞的佩裏提督,在此刻也是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發自靈魂的震撼!

無論東瀛的和尚尼姑們是何等的墮落腐朽,但在此時此刻,他們畢竟是迎接到了一位真神的降臨!

——而且還是一位曆史悠久、影響廣泛,鼎盛時期信徒數量超過費倫大陸總人口的東方古神。

在這個托瑞爾世界,不管是西方的費倫大陸、東方的卡拉圖大陸,還是熱帶南方的馬茲卡大陸,任何國度的神明都會異常小心地保管自己的本體真身,若非出現什麽萬不得已的重大變故,是絕對不會輕易地踏出自家神國一步的——因為那等於是給敵人提供一個徹底消滅自己的機會。

所以,此時降臨在奈良城的,應該僅僅是佛陀釋迦牟尼陛下的一個分身而已。

不過,雖然這僅僅是佛陀的一個分身,可釋迦牟尼畢竟是一位相當強大的頂級真神,光是一個分身的排場就已經不同凡響——佛陀陛下還沒有真正降臨,就已經朝四麵八方射出一道道金色的聖潔佛光,仿佛風暴海嘯一般的狂飆亂卷。而浩瀚無際的慈悲神力,更是充斥在寺院的每一個角落,給在場的所有人都帶來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充分感受到了神明與凡物之間的天差地別。

神威如獄,神恩似海!

那慈祥溫和的白光籠罩著全場,仿佛將所有人的靈魂都不由自主地吸引過去。

雖然佛陀陛下在傳教方麵,一直秉持著“有納無類”的極端寬容法則,但那些皈依佛門的僧侶尼姑,如果想要真正掌握一些法術,而非完全招搖撞騙的話,依然必須向自己信仰的佛陀或菩薩徹底敞開心靈,讓自己的精神和神祗同調,以利於承受這些至尊存在的龐大聖力。

因此,在佛陀降臨的時刻,每一個僧侶無論平日裏品行如何,眼下則是全都不由自主地屈身匍匐在了地上,扯開了喉嚨高聲讚美著、歌頌著佛陀的偉大,並且在內心之中充滿了榮耀和喜悅。

而並不信仰佛祖,甚至在潛意識中對還其有點鄙視的佩裏提督,卻是感到了發自靈魂的恐懼!

在佛陀降臨開始的一刹那,作為一個高級魔法師的佩裏提督,就發現魔網的力量在這裏突然被壓製到了最低極限,自己多少年來最熟悉的力量,一時居然變得根本無法觸及!

霎時間,佩裏提督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呼吸迅速變得急促起來,腦海中剛剛記憶過一遍的魔法咒文,此刻卻再也想不起哪怕一個詞匯,更要命的是,明明處於如此危險而恐怖的可怕狀態,他的心靈卻依舊在無法抑製地鬆弛下去,頭腦變得越來越遲鈍,越來越空白,仿佛渾身都陷在一堆軟綿綿的棉花糖裏,非但完全使不上力,就連思維也運轉得愈發緩慢……

——他自詡為經受過千錘百煉的心靈防禦,在一瞬間就被佛陀的神威給擊垮打散了。

雖然他很清楚,自己這三十年來的赫赫威名,主要源於在戰場上的冒險精神和軍事天賦,而不是本身的魔法實力有多麽高強,但如此氣勢磅礴、無法抵禦的威壓,還是讓這些年因為輝煌勝利而逐漸有些得意忘形,開始鄙視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的佩裏提督,在一瞬間悄悄地捏了一把冷汗。

無論是身處於哪一個國度,哪一個種族,在那些真正強大的神魔麵前,再怎麽偉大的凡人,也隻不過是一隻稍微強壯些的的螻蟻罷了……想到這裏,提督閣下不由得歎息一聲,放棄了心靈中的掙紮。

隨著光團的不斷扭曲變形,一陣和煦的香風徐徐掃過全場,每個人的口鼻之中,都充斥著這種既似花香,又似熏香的淡雅芬芳。然後則是一串悅耳至極的清脆鈴聲,以及充滿了安詳與柔和的輕聲吟誦……這歌詠聲伴隨著香氣,在此處每一位信徒僧侶的身邊回**,激起一波又一波肉眼無法看見的能量潮汐,讓他們的心靈仿佛受到了一次從內到外的洗滌,消弭了一切暴虐與怨恨,隻剩下美好的平靜與祥和……

這種精神上的侵蝕和洗禮是如此強大,如此的無孔不入,即便是完全不信佛的佩裏提督,也因此而有些微微失神,甚至最終情不自禁地閉目拜倒下來,與在場的信徒們一起對佛陀頂禮膜拜,他隨身攜帶的最頂級心靈護符,竟然完全沒有發揮出一絲作用。

全場一時間鴉雀無聲,人人都沉浸在自身心靈的**漾之中,隻有從光團中散發出來的,一絲絲若有若無的輕微歎息,還在眾人耳畔回**,洋溢著悲天憫人的仁愛情調。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然後,懸浮在半空中的光團終於完成了漫長的組合與變形,化作了一個渾身閃耀著刺眼金光的模糊人形——這就是降世的佛陀釋迦牟尼陛下——低頭俯瞰著在場的眾人,發出了響若洪鍾的詢問聲。

“……爾等此次請吾下凡來此,究竟有何要事啟奏?”

這一天的黃昏時刻,在奈良郊外的大道上,還是如同往常一樣的寧靜。

從天空俯瞰下去,奈良正處於一處四麵環山的小盆地中央,但周圍的山勢既不巍峨,也不險峻,山間道路雖然坎坷,但畢竟還算暢通,有許多峽穀和隘口可以通往城內。

和平時代的奈良城,是完全不設防的,甚至連城牆和護城河都沒有。在此次大亂爆發之後,為了防禦外敵入侵,奈良的各大寺院聯手出人出力,在各處隘口都緊急修建了一些木頭柵欄和崗樓,某些地方還挖掘了壕溝,並且安排大量僧兵分別駐紮,定期輪班巡邏戍守。

這種已經沿用了至少幾十個世紀的古老防禦措施,在如今這個武器威力大大加強的年代,實在是相當的單薄和脆弱——既怕火攻,又頂不住炮火,更糟糕的是無法組織第二道防線,萬一隘口被突破,沒有城牆和壕溝的奈良就根本無法堅守,僧兵們隻能退到各自的寺院內,借助院牆和山勢來籠寺自守了——但至少也成功擊退了肆虐京畿的小股遊**劫掠者,避免了奈良盆地中的莊園耕地遭遇破壞。

可惜,在安國寺長卿大僧都率領比睿山的五千僧兵抵達之時,守軍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同道中人會與自己為敵,反倒是當成了前來會合的援軍,很殷勤地把他們送到了城裏,再加上奈良的大小寺院之間也並不齊心,頗有一些傾向於比睿山的……於是就弄出了這種引狼入室的局麵。

現在,奈良諸寺為了與市區內的比睿山僧兵對峙,守護自家寺院,同時為政治談判製造聲勢,已經從城市的外圍防線上抽走了全部僧兵。至於守備外圍隘口的職責,就隻好換成讓附近藩國諸侯提供的援軍來承擔。這些軍隊初來乍到,戰鬥力參差不齊,兵器普遍匱乏,指揮係統紊亂,很多人都是臨時征發甚至騙來的,也沒有合格的軍官帶領,士氣與鬥誌相當低落,而且對周邊地形一無所知——於是,奈良城的外圍防禦能力,在本來就已經相當脆弱的基礎上,又繼續往下跌落了一個台階……

這一天的黃昏,某處郊外隘口在暮色的籠罩下,顯得冷清而又孤獨。稀稀落落的士卒在柵欄後麵來回巡視,寥寥可數的火把在風中忽明忽暗,把守衛者的臉龐映照得陰晴不定。

由於聽說了城內舉辦佛陀降世盛典的消息,凡是守軍當中的虔誠佛教徒,都想盡辦法請假溜了,好去會場親眼瞻仰目睹一番佛祖陛下的聖顏,感受一下佛光普照的氛圍,分享一下聖地祭典的福氣——結果,被迫繼續堅守在關隘上當班的倒黴家夥,就變得更加稀少了。

而誌摩藩的小五郎,就是這樣的一個倒黴蛋。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