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富士見合戰(1)

遠江國 濱鬆港

這些日子飽經動亂的濱鬆港,此刻正是一片慘不忍睹的荒廢景象。

泥濘的小路,交錯的河叉,青灰色的遠山……灰蒙蒙的晨霧中,隱約顯現出破敗村鎮的殘垣斷壁。村鎮中沒有一絲炊煙升起,唯有那未燃盡的枯樹還在冒著一縷縷的黑煙。

大片大片空曠的田野全都荒蕪了,未收割的水稻爛在了田地裏,肥沃的土壤上瘋長著濃密的蒿草。幽藍色磷火不時從蒿草叢裏閃出,同時夾帶著腐爛屍體上彌漫的惡臭。

一眼看不見人煙的荒蕪原野之中,不時突兀地劃過“叭”的一聲冷槍,驚得大批烏鴉和水鳥慌亂地從人們頭頂飛過,發出一陣陣不祥的嘎嘎鳴叫。

還有無數飄**的怨靈,在陰鬱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道幽藍的軌跡,散播著若有若無的悲泣之聲,讓每一個人都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正在背部緊急集合。

當菲裏率軍登陸距離岡崎城最近的安全港口,尚在名義上效忠於鐮倉當局的前沿據點,遠江國的濱鬆港時,看到的就是這樣淒涼的一幕。

早在八月份京都兵變之後,這一地區的廣大鄉間就陷入了極端混亂的無政府狀態。盜匪橫行,流寇四起,商路斷絕……饑貧至極的農民被有心人煽動,到處襲擊富豪們的莊園和宅邸,搶劫米店和糧倉,導致曾經還算繁榮的街町一片破落。而肆意蔓延的瘟疫,更是進一步加快了人口減少的速度。

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狀況之下,數量稀少的舊幕府和各藩駐軍,隻能龜縮在幾座重要城鎮,並且一直內訌不斷——隨著局勢的日益敗壞,舊派旗本武士和新生財閥私兵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嚴重。一部分舊派旗本武士甚至暗自勾結倒幕勢力,企圖借此來躋身上流。

美濃的岐埠,尾張的名古屋,還有三河的岡崎,這些東海道上赫赫有名的堅固城池,都在連鎖爆發的守軍內訌之中,被赤報組或其他“反*政*府遊擊隊”趁亂奪取。

就是菲裏如今登陸的這座遠江國的濱鬆港,原本也已經被驚弓之鳥般的駐守將士違背軍令擅自丟棄,甩著腳丫子一路逃到了更東邊駿河國的駿府城中。而剩下來的遠江國土豪與舊派旗本武士,則是火速成立了維持會,起草好了效忠書,又湊了一筆勞師犒賞,準備等待皇軍一來就改換門庭。

可惜皇軍磨磨蹭蹭地還沒來,廢除幕府旗本和“賊藩”武士身份,無償沒收一切領地的詔書卻先到了。按照這份詔書的指導精神,除了已經投靠朝廷的“勤王義士”,其餘的地主們都將被當成肥豬宰了分肉……用以分配給諸位窮怕了的京都公卿,以及為了“王政複古”大業而廝殺的“義軍”們。甚至連哪一塊領地具體分封給某人,都已經用詔書或公文的形式確定好了。

發覺自家祖業居然成了別人圈定的獎品,深感上當受騙的遠江、三河鄉士們立時大嘩,紛紛撕了墨跡未幹的效忠書,將維持會改組為保安團,抓緊時間在家鄉挖掘壕溝修築工事,打算為了保住祖傳領地而跟朝廷的東征軍拚命……同時將一封接一封的求援信、效忠書和悔過書發往鐮倉,請求盡快派出軍隊助戰。

——在自我感覺過好的仁孝天皇的無差別高壓暴*之下,原本已經分崩離析、離心離德的關東武士和大阪財閥,反倒是又一次被逼迫得團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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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當菲裏帶著他那十艘商船和四艘快速巡航艦的小船隊,在遠江國的濱鬆港登陸時,便受到了當地父老的熱烈歡迎,獻上珍藏的白米與美酒作為犒勞品。由於聽說“西洋鬼畜”們喜歡吃牛肉,甚至連地裏的耕牛都牽了出來,由幾個擅長屠宰的“穢多”賤民操刀,清理幹淨了貢獻給諸位“洋大人”們享用。

對於這些慰問品,菲裏自然是很高興地笑納了,並且吩咐隨軍夥夫立即在碼頭附近生火烹飪,讓飽受顛簸之苦的士兵們在臨戰之前,好好吃上一頓大餐……當然,也沒忘了按照軍銜等級開小灶打牙祭。

“……普通士兵每人發一份紅燒牛肉蓋澆飯,米飯管飽。少尉以上軍官可供應清酒配烤牛排。記得挑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最後再燒幾鍋胡椒牛雜湯,給大家發發汗”

這樣,原本被這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航海旅途,折騰得腿腳發軟,四肢無力的巨熊軍團官兵們,很快就在牛肉的香氣中恢複了精神。每個人的嘴上很快都油膩得發亮,甚至填得肚皮都凸了起來。

而這片豐衣足食的野餐場地四周,卻舉目全是戰亂、饑荒、暴動、瘟疫等各種災難所留下的痕跡——濱鬆港的各種建築物,早在半年前的搶米風潮中就被暴*者燒毀大半。之後又遭遇盜賊洗劫,隻剩下碼頭棧橋這些地方還算完好,其餘地方到處都是焦黑的殘垣斷壁,亂七八糟的垃圾雜物。在某些陰暗的角落,甚至還散落著未掩埋的屍體,以及白森森的骸骨,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可怕腐臭味。

在距離市區不遠的郊外荒野裏,正彌漫著嫋嫋的濃煙,好像一整座村莊都被燒了起來。那其實是本地土豪在組織人手,收斂和焚燒瘟死的農民屍體。這場瘟疫伴隨著戰禍爆發,由於佛法崩滅,無處醫治,在各地都蔓延得頗為劇烈,經常是整村整鎮的人在數日間死絕。然後,那些走投無路的流民們顧不得染病的危險,闖進瘟死了人的空村內搶掠食物充饑,繼而向下一個目標前進,也把疫病傳播到了那裏……

此外,還有一處最為顯著的戰禍創傷,讓這片土地顯得格外淒涼——當菲裏.泰勒少將心滿意足地享用了一頓燒烤大餐,抹著嘴巴剔著牙簽走在殘破不堪的市區街道上時,卻突然留意到了不遠處那座仿佛被一顆巨型隕石迎頭砸中,幾乎快要變成環形山的濱鬆城堡遺址,霎時間不由得愣住了。

“……這……這座城堡是怎麽回事?居然還在冒著餘火?莫非西軍的前鋒已經攻打過這座城了?”

“……唉,這完全是一場事故啊大人。”

濱鬆港的現存最高級別官員,某位港務與力(副官)趕忙點頭哈腰地解釋說道,“……由於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地麵上潮濕得很,我等擔心城內收集的火藥在地窖裏浸水變質,便把四十多桶火藥全部堆放到了最幹燥的頂層天守閣。不想裝飾在屋頂的青銅神像,昨天深夜竟然被雷電劈中,從而點燃了火藥引線……整座濱鬆城堡,都因這場大爆炸而被瞬間炸飛了,還當成炸死了五十多個人,炸傷一百多個……”

“這種……也就是說,這裏已經無法再為我軍補充任何彈藥軍械了嗎?真是讓人感覺有點頭疼……”

菲裏頓時表情頗為苦惱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在他看來,為了搶奪時機,這一次的出征非常倉促,各項準備工作都不齊全。而且由於船隻不夠,艙位有限,還要帶上野戰火炮、鐵蟑螂魔像、馱馬、輜重車等全套的粗笨裝備,因此盡管他已經把每一艘帆船的艙室都進行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擠得仿佛販奴船一般,也隻能一次運載兩千名老兵而已。

順便再說明一下,當熊澤天皇以後南朝皇族正統傳人的身份,於鐮倉鶴岡八幡宮正式登基複國之後,這個島國就等於是出現了兩個朝廷。而各路軍閥實力派也紛紛靠邊站隊,掛在其中一個朝廷的名下,根據鐮倉和京都的地理方位,前者被統稱為東軍,而後者自然就是西軍。

不過迄今為止,在東西兩軍之間,都還沒有像模像樣地真正打過任何一仗。因為東軍……也就是菲裏的巨熊軍團和少量原江戶町城管隊,剛剛才從鐮倉渡海趕到戰區,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至於早已進入戰區的西軍麽……嗯,這些天正忙著圍剿自己的開路先鋒——赤報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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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報組這幾個月都是以‘朝廷德政、免收年貢’為口號,發動東海道各地的鄉下貧農起來造反。但如今的京都方麵貪得無厭,根本不打算履行免除賦稅的承諾,反而從上到下都一心隻想著如何橫征暴斂、中飽私囊。於是先前替他們宣揚德政、招攬人心的赤報組,就成了礙事的絆腳石。”

飯後的休息時間,蕾妮拿著一疊整理好的情報資料,與菲裏談論當前麵對的作戰形勢。

“……這些事情,那個趕來求援的小家夥,在鐮倉的時候就已經都說過了……哎,這個叫相樂左之助的少年也真是不得了,居然一個人從臭氣熏天的下水道裏鑽出城來,潛過圍城的敵軍營寨,又趁夜狂奔三十裏,跑到海邊搶了條小船,也不懂得如何航海。就知道沿著海岸線一個人拚命往東劃,最後被海嘯掀起的巨*給卷上了岸——搞到這樣都能順利抵達鐮倉,簡直是命大得無以複加了”

菲裏伏在一張用空彈藥箱拚接起來的桌案上,一邊仔細用放大鏡觀察軍用地圖,一邊隨口說道,“……那幫吃白飯的公卿貴族也真是的,出爾反爾也就出爾反爾吧天下烏鴉一般黑,大家都是玩政治的,偶爾說幾句謊話又怎麽了?當政客就得有一張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沒有這項基本條件就別玩政治

偏偏這幫家夥卻是既抹不開麵子,又舍不得當真免除賦稅、施恩於民,結果竟然把赤報組這支功勳卓著的先遣隊誣陷為叛匪剿滅,以為這樣就能把赤報組宣揚的‘朝廷德政’打成盜匪的胡亂吹牛,就此一筆勾銷……真是可笑像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除了公卿貴族們自己騙自己,又有誰能被真的就這麽糊弄過去?不要擅自把別人的智商都隨便降到和自己同樣水平啊”

“……這算什麽?還有更可笑的呢”

蕾妮撇撇嘴,譏笑著接口說道,“……東軍那幫百無一用的貴族公卿,政治智商簡直跟白癡差不多,非但不會打仗、不會理政、不會撫民,甚至連陷害友軍、謀殺忠臣這種事情,都做得一塌糊塗——將赤報組總長相樂總三誘騙出他的軍隊,弄到名古屋大本營殺了也就殺了吧。可接下來又是怎麽善後的呢?

既沒有派小股死士去騙開岡崎城,控製住城防要害;也沒有火速發兵突襲尚未收到消息的赤報組本部,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更沒有設計把赤報組也從城裏騙出來。反倒派了幾個衣著光鮮的使者,拿竹竿挑著相樂總三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一路敲鑼打鼓地走到岡崎城下示威恐嚇,唯恐旁人不曉得己方爆發內訌。

最後還很白癡地口出狂言,命令岡崎城裏麵那些‘偽稱義軍的逆賊’自覺解除武裝,出來投案自首、引頸就戮,卻連一張隻究首惡、不究餘黨的赦免令都沒想過要準備……唉,這,這真是何等的腦殘啊豈不等於是自己求打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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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歎了一番對手的愚蠢和腦殘之後,菲裏和蕾妮又把關注焦點放到了今天的宿營地上。

濱鬆港這邊雖然暫時還沒有敵人出沒的蹤跡,附近豪族也樂意提供幫助,但畢竟是滿目瘡痍之地,街町內房舍殘破不堪,還爆發過瘟疫,並不是很適合軍隊駐紮。而且,此處離真正的前線太遠,距離本次出征想要救援的岡崎城足有近百裏之遙,既不方便及時把握敵軍動態,也把軍隊的出擊距離拉得太長,很可能會讓士兵在路上體力消耗過度,或者耽誤寶貴的戰機。

其實,本來還有一條更加便捷的進軍路線,就是在進入三河灣之後溯矢作川而上,直接在立島附近登陸。這裏是矢作川和乙川的交匯處,距離被圍攻的岡崎城不過三裏路,可以用艦炮直接驅散攻城的東軍。但矢作川盡管還算寬闊,看似能夠容納海船勉強駛入。可菲裏手頭並沒有那條河的水文資料,情急之下也找不到合適的領航員,為了避免船隊在河道中擱淺癱瘓,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大膽的冒險計劃。

不過關於這個問題,本地人似乎早有準備。當菲裏試探著過去和他們商量這事的時候,馬上就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站出來,拍胸脯表示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隻待援軍進駐休整。

於是,菲裏便留下船隊和一部分人在港口繼續卸貨,然後自己帶著一千名酒飽飯足的士兵跟著那個老頭兒開拔出發。一直走到了半路上,菲裏方才得知,這老頭兒居然是三井家的庶族旁支,論輩分還是三井龍姬大小姐的大伯。而這次給他們安排的駐地,也是三井家名下的一座莊園,而他正是莊頭管事。

離開港口深入內陸的沿途,倒是有過幾撥形跡可疑之輩尾行窺視,不過看著這麽一大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又是在無處設伏截殺的空曠平原上,因此倒也沒什麽不長眼睛的家夥敢來偷襲。等到暮色籠罩大地的黃昏之時,一千軍隊就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總體來說,這處駐地還算不錯。

這地方距離岡崎城約摸六十裏,並且正好處在最寬敞的官道上。說是莊園,其實是一座占地頗為廣闊的鎮子,四周環繞著高大的圍牆和有活水流動的人工河。

而鎮內也是河道縱橫,橋梁遍布。民宅大多依水而建,高低錯落的房舍鱗次櫛比,滿街都是各種店鋪的招牌,從客棧到當鋪都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專門賣洋酒洋煙的,顯然曾經是一處頗為繁華的商業中心。

隻是由於動亂蔓延、商旅絕跡,這座鎮子眼下也是頗為冷清。除了唯一還在營業的米店門口整天排著長隊,其餘地方都看不出幾分生氣,因此可供征用的空房子很多,安頓數千軍隊綽綽有餘。而那些笨重的車輛、火炮和騾馬,也有專門的貨棧倉庫存放。

在菲裏的軍隊抵達之前,鎮子裏就已經征發居民預備好了熱水熱飯,打掃幹淨了屋子,迎候諸位“西洋援軍”入住。甚至就連打探敵情之事,都有本鎮的保安隊雇傭了若幹黑道地頭蛇代勞,不必麻煩巨熊軍團那些人生地不熟的斥候們無頭蒼蠅似地四處奔波。

於是,剛一安頓好部下,菲裏就坐在本莊管事的屋子裏,一邊等著開晚飯,一邊由這老頭兒把手下人打聽到的最新消息先匯總過濾一番,再向自己報告上來。

而他得到的最新軍情報告是這樣的:赤報組那幾百號“哀兵”還在繼續死守岡崎城,並且守得很頑強很暴力,暫時沒有陷落的跡象。而東軍主力已經離開尾張國的名古屋行營,前移到了三河國境內。一小部分兵力正在對岡崎城進行長期圍困,大部分兵力則跟胡椒麵似地散落開來,以“征糧”為名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其中有一些特別膽大的散兵遊勇,甚至深入了更東麵的遠江國,在昨天被幾家土豪組織的上千聯莊保安隊打了伏擊,於附近一處村子輕易殲滅。

最後,統領這支東征軍的主帥,東海道總督藤原梅竹大人,似乎已經清閑得不像樣子,既不去岡崎城下督戰,也沒有怎麽統籌管理麾下這數萬“虎狼之師”,而是把本陣移到了一處以溫泉旅館而聞名的風景秀麗之地,招攬了許多ji女、舞姬和樂師,與身邊一幹清客幕僚天天大開筵席、吟詩連歌,實在是風雅無比。

至於這位東海道總督大人的本陣(指揮部)方位麽……老管事拿出一張地圖,伸手在一處寫著“富士見”的地方點了點。

而菲裏也湊過腦袋,往地圖上略微瞟了幾眼,頓時不由得愣住了。

“……等等,這位老大爺,你說昨天你們幾家莊子聯合組織伏擊,殲滅了一股小敵人的地方,究竟是在哪裏?”他神情很是古怪地追問道。

“……在富士見啊”老管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又在地圖上指出了另一個位置。

但菲裏卻是頭腦越發暈眩,感覺自己都快要風中淩亂了。

“……那麽,咱們如今所在的這座鎮子,又叫什麽名字?”他嗓音有些發顫地繼續追問道。

“……也叫富士見啊”老管事抬手抱著胳膊,一臉理所當然地答道。

“……誒誒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