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碧暄蓬頭垢麵,一身凰袍早已髒兮兮不成樣子。被侍衛駕著,嘴裏還不停的謾罵著。

畢竟都是蜀國的忠義之士,自然認得這位遠嫁燕國的公主。但見到莫碧暄的樣子,紛紛表情精彩,都喊道:“公主……”

莫碧暄這才愣住,看著被五花大綁的眾人,再看看高高坐在車輦上的男子,臉上現出悲哀之色。在見到我身後足以容得下五千多人的大坑時,竟然舌結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莫碧暄“噗通”一聲,膝蓋軟綿綿的跪倒在地上,瞬間眼淚刷刷而下,結結巴巴道:“燁……燁煜……你這是要幹什麽?”

燁煜雲淡風輕的把玩著手中的雪白絲綢,淡淡道:“送你,和你燕國的這些走狗下地獄!”

“你……你連我都要殺?”

燁煜並沒有多看她一眼:“難道你覺得你比他們高貴多少嗎?”

莫碧暄隻顧得哭泣和害怕,一時之間應不上話來。那些被捆綁著的眾人中早有人按耐不住,再次躁動起來:“放了公主,你這個昏君……放了公主……”

莫碧暄滿臉是淚,環視著周圍為她憤憤不平的眾人。這些人都是西門闕的手下,和看不起西門闕一樣,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當他們是人過。沒想到今日在臨危之時他們卻願意拚死為她說話。

也罷,橫豎都是死。他不是沒有見過蕭燁煜的手段。知道今天不管自己如何苦苦哀求,他都不會留自己一條殘命。

“哈哈哈……”莫碧暄忽然大笑起來。

燁煜把玩著雪白絲綢的手忽然頓住。眼睛直直的盯著莫碧暄。似乎在問“你還能笑得出來?”

莫碧暄低頭無奈的大笑幾聲,抬頭大膽的對上燁煜鋒利的目光,滿臉的諷刺:“我原本以為,雖然你不愛我,但我像蝸牛一樣慢慢爬,總有一天會爬進你的心裏。但是我錯了……蕭燁煜,你根本就沒有心,你的胸口是陰暗的,陰暗的容不下一絲光明。你不是可憐,而是可恨……哈哈哈……”他的麵容猙獰可怕,聲音更加詭異。就連站在她身旁的侍衛也不由得腳步往後挪了挪。

莫碧暄,雖然可惡,但畢竟還沒到十惡不赦的地步,何況她一心隻愛著燁煜,怎麽可能說這樣狠毒的話來刺激燁煜?

我不禁擔心的看了一眼燁煜的麵容。他臉色難得的黑沉可怕。不禁心中一沉。忽然眼前閃過一隻大手,我慣性的往後一揚,腳下踩空,徑直向滿是刀刺的坑中墜下。同時看到燁煜黑沉的麵容滿是慌張,跳下車輦。

但一切都已來不及。

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總出現這樣一個場景:一片繽紛飛揚的桃花林中,我似乎永遠隻有十六歲。有永遠聽不完的《無名曲》。那個立於竹樓之上,一身白衣,衣袂飄飄的男子,我怎麽也看不清他的麵容,怎麽也看不清。

夢,終究是夢。不管有多長,終是要醒的

湮兒在一旁用濕毛巾為我擦拭著身子,見我緩緩睜開雙眼,滿臉的喜色。雙眼竟然有些晶瑩的東西。落軒橫坐在窗戶上,手中拿著折疊的樹葉,重複的吹著同一首曲子。見我醒了,那聲調也斷斷續續不成音。

我忽然想起掉下坑中的那一幕不覺背上一涼。心中冷冷暗笑。老天待我真是不薄,沒想到又是一次幸存。

湮兒拽過我的手,輕輕的幫我擦拭著,道:“姐姐,以後那些不相幹的事情你就不要去管,免得傷心傷身!”

湮兒不說還好,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風雀閣的那五千殺手呢?還有莫碧暄?”

湮兒眼神閃爍,但還是勉強笑道:“姐姐,你就不要管了,照顧好自己的身子要緊。”

我一把推開湮兒,自顧自的下床。她要過來扶我,被我再次推開。

落軒吹著葉子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湮兒見我倔強的不肯理她,忙跪倒地上:“姐姐,您就聽湮兒一句勸吧,您現在的身子經不起折騰……”

我並沒有理會她,自顧自的穿著衣服。湮兒委屈,竟然抹起了眼淚。我心中酸澀,視作未聞。

最後,還是橫坐在窗戶上的落軒聽不下去開了口:“都死了……”然後跳下窗戶,下了芙蓉閣。

我瞬間感覺身子軟綿綿的,站立都艱難起來。腦海中浮現出那五千多人被活埋的場景。燁煜……還是不願意放過他們!

“莫碧暄呢?她是怎麽死的?”我艱難的扶著床坐下。湮兒哭泣著:“是……是被皇上掐死的!”

我沒說話,湮兒泣聲繼續道:“當時姐姐差點掉下坑,是黎叔將姐姐拉了上來。皇上抱著姐姐正要離開,也不知道皇後哪裏來的匕首竟然趁機向姐姐刺過來,但她的動作沒有皇上快,就……”湮兒回憶著當時的場景,麵色痛苦。

我和衣緩緩趟在**,閉著眼睛,腦海中滿是當時那猙獰恐怖的人間地獄。多少人苦苦掙紮,都逃不過他殘忍的手段。他的心……如此之狠!

湮兒看著看著,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姐姐……你不要這樣……大夫說你不能再傷心了……”

我的雙手緊緊的攥緊了腹部的衣角。我原本就不屬於這個時空。此刻命時耗盡,掌心的生命線也幾乎不存在。這樣在痛苦中苦苦掙紮的日子也不多了。我終於可以得到解脫了。但不知為何,心中卻空空如也。像是缺了些什麽。

燁煜呢?他去了哪裏?我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不應該是他嗎?為何到現在,他都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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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煜二年二月。燕國舉兵攻打齊國。齊國和燕國,現今是初和大路上最強盛的兩個國家。兩角之數,掎角之勢。鹿死誰手大家都無從猜測。但這一天遲早都要來。一山不容二虎。誰願意自己身旁日夜睡著一頭與自己一樣凶猛的獅子。

今年桃花苑中的桃花開的似乎比往年都要豔麗。湮兒鋪了一張白絨毯子在一顆最大的桃花樹下,又墊了高高的棉被在我身後,讓我盡量斜臥著舒服一些。

她說最近宮裏來了一位琴師,琴彈的特別好,她特地到樂坊去學了幾招,非要彈給我聽。我隻好笑盈盈的順意。這個丫頭,難得對什麽事如此上心。算起來,湮兒也有過了十八,該是許門親事的時候了。

我故意試探著:“前些日子皇上召見了尚書梁大人的二公子,相貌俊逸,才情滿懷,是我朝的棟梁之才。皇上有意與梁尚書結親,但苦與子嗣單薄,並無公主。不如姐姐求皇上封湮兒個郡主或者公主什麽的?”

湮兒霎時赤紅了臉,嬌羞道:“湮兒才不要……”

“那可是梁尚書的公子,帝京不知有多少貌美的女子步步相逐,都難入得了他的眼哦!”

“那我也不要,什麽梁尚書,孫尚書。湮兒就喜歡侍候姐姐,我誰都不要!”

我捂著嘴偷笑一聲,一本正經道:“哎呀,是這樣啊!莫非有人心中早就有了人麽?連梁尚書的公子都不放在心上了?讓我猜猜是誰呢……”我故作思索道:“宗政李大人的大公子?……太呆板!齊太傅的小公子?太小!那會是誰呢?莫非是……”

我故意拉長了聲音,看著她手下的琴,湮兒被我看穿了心思,麵容更加赤紅羞澀。站起身來跺著腳,憤憤道:“姐姐真壞,就喜歡拿湮兒尋開心,我……我不要跟你說了……”說著便要起身往閣樓上走。

我忙道:“你去哪兒啊……大不了我不說了就是,你要是走了,誰彈琴給我聽啊!”

湮兒憤憤的看著我,兩隻臉蛋隻紅到了脖子根。一副無奈的樣子,回到了坐上,緩了好一陣子,臉色才恢複了,開始撫琴。我看著她的樣子,捂著嘴,又開始偷笑。卻無意間眼角瞄到了我身側橫坐在欄杆上的落軒。他麵容淡然,一副冷峻的樣子,絲毫都沒有為剛才的事情覺得好笑。這個冷呆瓜,我暗自思忖著。

湮兒才過十八的年紀,手下的這曲子卻越聽越有種悲涼的感覺。她凝神彈著曲子,那樣子十分的認真。我恍若看到了很多年前初和大陸的日子,師父給我教著彈琴,我也是這樣的認真。

師父……爹爹……

我心中默念著。

落軒不知何時隨手在一旁的花枝上揪下一片葉子,折疊了放到嘴邊,符合著湮兒的曲子開始吹起來。

一葉,一撫琴。竟然是如此的搭調。

我緩緩從衣袖中掏出燁煜的信開始讀。

第一封

鈺兒,行軍緊急,沒有等你醒來就禦征離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軍凱旋回國,四宇之內就沒有勢力能夠和我們燕國抗衡。到時候我們攜手同老,看江山如畫美好。一輩子會很長,讓我代替你在你身旁照顧你。到時候我們就永遠都不分開了。

第二封

今日我軍渡過了蜀國東部的最後一道邊線烏江。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和齊國開始第一戰了。烏江岸上的蘆葦很美。站在蘆葦邊上,可以聽到江水和蘆葦合奏的聲音。鈺兒,我在想,如果有你和我一起傾聽這聲音該有多好!

…………

第十八封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十八封信。一轉眼,東征齊國半個月過去了。習慣了每天都寫一封信給你。雖然從來都沒有看到你的回信。但我知道這每一封信都送到了你的手裏。不要怪我,作為上位者,有些事情無可奈何……想想蒼玨山的反利用,想想白頭山死去的人,想想秦煌,想想這麽多年來我們苦苦掙紮。有時候不忍隻會讓對手更殘忍。大周朝的滅亡就是一個例子,我不能讓燕國的後世去赴大周朝的後塵。

………………

第三十七封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軍大捷,回到燕國卻到處都找不見你。哪兒都沒有你的影子。恍然醒來,原來自己是批閱著奏折睡著了。鈺兒等我……很快,我們就能相見了……

我讀到最後一封,雙眼早已模糊。小心的將每一封信折疊起來,收好。湮兒的琴也彈完了,看到信高高的堆了那麽多,上閣樓找了個錦盒,幫我收起來。我捂著嘴,開始不停的咳嗽起來。湮兒幫我捶著背,忽然臉色煞白,驚叫道:“姐姐……你怎麽了……姐姐……”

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掌慢是血。心中也是一驚。不知何時就連呼吸也變的急促起來。落軒早就跳下欄杆到了我身旁。

我看著他輕聲道:“我要寫信……你去幫姐姐拿筆墨紙硯好不好?”

落軒看著我的眼神,有一些難言的東西。站了良久,上了閣樓,不一會兒,單手拖著一個盤子下來。擺在了我麵前。

湮兒扶著我艱難的坐起來。抹著淚:“姐姐,你要寫什麽,湮兒代筆好不好,要麽……要麽咱好了再寫。”

我固執的拿著筆,鋪開了紙:“這封信……必須要我親手寫,我……怕……現在不寫……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寫了……”

“可是……姐姐,你的手……”湮兒看著我軟綿綿的手腕執著筆,在紙上一點力道都沒有。連字距都控製好不了。捂著嘴巴暗自嗚咽著。

紙廢掉一張又一張。不一會我額頭便生了汗。

落軒竟是蹲下身子,撩起袖子,動作堅硬的幫我擦著。我淺笑著,繼續艱難的寫著:

我從來都沒有聽過蘆葦的聲音。我想是不是和桃花的聲音一樣好聽,是不是都超過了你悠揚的笛聲。

眼前顯見那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蘆葦之中,仰頭閉目,靜靜傾聽的絕美無雙的姿態。

我也想看奈何橋下的彼岸花,傳說那隻有在冥界才有的東西,怎們會長在了齊國的邊界?聽你告訴我橋下是大片大片的火紅色,我就亟不可待的想去看。

還有……

傻瓜,我怎麽會不見呢?你回來的那天,你會看到芙蓉閣裏我依然還在。永遠都在。

隻要你願意,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無論是什麽後果我和你一起承擔……

昏迷的那一刻,耳邊是湮兒慌張的聲音,似乎我被誰一把攬在了懷裏,往芙蓉閣上跑去。

醒來的時候太醫們都跪了一地。

張太醫麵容暗沉,為我把脈,臉上難見喜色。湮兒哭的兩隻眼睛都腫了。但還是跪在我床邊不停的抹著眼淚。

樓頂上傳來斷斷續續的帶著哭腔的葉笛聲。

我撐著手,艱難的指向門外:“信呢……”

湮兒忙從袖子中取出兩封信遞到我麵前。我竟然睡了整整兩天。湮兒幫我展信。我一字一行的看著,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最後一封,燁煜說他要回來了。回來的日期應該就是今天。

我一個高興又開始不停的咳嗽起來,湮兒拿著娟子幫我擋在嘴邊,張開手時,娟子上滿是血。她便哭的更大聲。

我沒好氣道:“哭什麽喪,我這不是還沒有死嗎?”

湮兒聽到這話,抽泣著,便不再哭出聲來。

迷迷糊糊,我又睡了過去。醒來之時,身旁隻有湮兒一人,屋頂上斷斷續續的葉笛聲還在。湮兒呆呆的跪在床邊,整個人沒精打采都瘦了一圈。人在緊張時刻,瞌睡都輕了,似乎感應到我醒來,猛然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胡亂的抹了抹臉:“姐姐要不要喝水?”站起身來便要替我去倒水。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輕易的推開了被子坐了起來:“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剛過了五更……”湮兒端著水在我身旁坐下,用小勺子替我喂水。我喝了兩口,站起身來便要往外去。

“姐姐要去哪裏,天還沒有亮呢!”

“我想出去走走。”

湮兒似乎也沒想到我會有這麽充足的精力,忙放下手中的杯子跟在後麵。

月中天,如食盤。正掛當空,明亮幾淨。桃花苑中的桃花在月光下不停的飛揚著。抬頭看去,似是從天空中灑下來一般。絕美無比。

恍然間,我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初來初和大陸,在那山穀間,白鶴青鬆雲濤,一年四級都有看不完的桃花。一年四季都能聽到竹樓後麵滔滔的瀑布聲。活似人間仙境。

忽然整個燕國皇宮的宮燈都亮了,遠處傳來小太監尖細的聲音:“皇上回宮了……”

我猛然轉身向桃花苑外望去。幹淨的小院空曠如野,誰都沒有,但外麵的宮燈卻依然亮著。心裏開始沒來由的慌張起來。張開步伐,大步向門外走去。想看清外麵到底是怎樣的情形。腳下卻一軟,身子輕飄飄的跌倒在地上。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身後的湮兒驚叫一聲“姐姐……”

燁煜一身白衣,清貴無瑕。身後是擁簇著的大臣和宮人,怔怔進了桃花苑。在進門的那一刻,他忽然神色慌張,向我奔來。

我朝他盈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