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念起
素素入土為安那天下午,徐子陵和寇仲神色木然地坐在書房內,兩人相顧無言。
素素兒子小陵仲由翟讓女兒翟嬌,帶返北方,視若己出。徐子陵和寇仲也知這是最好辦法,皆因他們一個行走江湖,不能帶著孩子到處走,另一個則要建功立業,說不定哪天便兵臨城下死無全屍。
少帥府上人都知道寇仲和徐子陵心情不好,又無緊急軍情,所以無人敢來打擾。寇仲直接讓手下搬來酒窖裏陳年好酒,一碗接一碗地喝著。
徐子陵本不好杯中之物,自從在洛陽董家酒樓那次,聽寧楚說了喝酒害處之後,便幾乎滴酒不沾。但此時此刻,倒是真希望能一醉方休,便陪著寇仲喝了許多,卻越喝越清醒。
兩人誰都沒開口,生怕一說話,就會想起剛剛過世素素,想到他們已經天人永隔慘事。
不知道多了多久,天色慢慢地已經暗下來,兩人誰都沒點燈,直到都看不清對方麵目時,寇仲忽然開口道:“小陵,人對生死感覺真是奇怪,本來好像該是永不會發生,但忽然間卻成為不能逆轉事實,難有分毫更改。雖說不能指望天下所有好事都給我們占盡,但為何老天讓我們是孤兒,收回了幹娘,現在又是素姐,雖然我們武功越來越高,但……難道和我們掛上鉤人,我們都保護不了嗎?”
徐子陵心驟然一酸,俊顏一黯,他想到是寧楚。
他永遠忘不了寧楚告訴他自己隻有兩年生命時候,臉上那抹坦然淡定表情。
就像是說一個毫不相關人。
寇仲見徐子陵神情悲切,便再也沒說下去,悶頭喝酒。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時,走廊裏傳來一陣輕巧足音,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瑩瑩燭火透進屋內,正是寧楚端著飯食走了進來。
“你們好幾天都沒怎麽吃東西了。”寧楚淡淡道。他也悲傷素素身死,但他身為醫生,已經見慣了生死。尤其他曾經是心胸外科醫生。在他實習時候,見過無數病人就那麽驟然死在了手術台上。不同於內科宣告死亡,外科病人生死,往往就隻在一瞬間結束。如果他沒有強悍神經,早就經受不住如此之大壓力。
他能理解寇仲和徐子陵悲傷,但卻不能容忍他們糟蹋自己身體。?就算他們武功蓋世,但不吃東西還是不行。
徐子陵起身接過他手中食盤,放在桌上,點亮了屋內油燈。
寧楚理所當然地坐了下來,打算監督這兩人吃飯,但看著他們隻是呆坐著沒有下一步舉措,寧楚不禁有些生氣,語氣生硬地說道:“兩位少爺難不成還需要小喂到嘴邊不成?”
寇仲和徐子陵一愣,寇仲首先反應過來,若換了平日裏,少不了多調笑幾句,但寇仲卻隻是苦笑了兩聲,抬手拿筷子吃飯。知道寧楚真動氣了,徐子陵也老老實實地塞了幾口飯。
寧楚見徐子陵抬頭看向他,知道他疑問什麽,點頭道:“我已經吃過了,這些是給你們準備。”
徐子陵聽了這話才放下心。
雖然食不知味,但寇徐兩人還是好多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這時才覺得肚餓,不知不覺便把寧楚拿來飯菜全部一掃而光。
寇仲拍了拍肚子,向後仰著靠在椅子裏打了個飽嗝,仰頭歎氣道:“唉,居然有種重新活過來感覺。”
徐子陵也有此感覺,果然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肚子,活著人還必須要活下去。徐子陵還正想說什麽時,卻駭然發現寧楚竟抬手倒了一杯酒,連忙伸手遮住了他杯子,“小楚,你不能喝酒。”雖然徐子陵不知道寧楚病有什麽忌諱,但是和寧楚在一起這麽久,他自然也知道寧楚飲食規律。他平日裏連茶水都不喝,更別說酒了。
寇仲卻覺得徐子陵太大題小做,從地上抱起一壇酒,拍碎了壇口封泥,一股酒香飄逸而出。“來來!今天我們三人不醉不歸!”
寧楚想要喝點酒,純粹是覺得這屋子裏酒香實在太熏人,想要嚐一點看看。其實普通酒對心髒病患者是有害,但葡萄酒卻是例外,所以在魯妙子那裏時,他也會喝點他釀六果酒,就是因為那種六果酒和葡萄酒很相似。他剛剛聞到他手邊這種酒,味道也很似果酒,所以打算嚐嚐看。
所以寧楚並沒有理會徐子陵阻止,撚著他手指離開他酒杯,淡淡道:“沒事,我隻是少喝一點。”
隔著桌子,再加上寇仲在一旁起哄,徐子陵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寧楚喝了一杯酒。
然後,呆呆地看著他白皙麵上漸漸染上一層淺粉色,猶如在軟玉上擦了一抹上好胭脂。
寇仲趕忙給寧楚空酒杯滿上,寧楚不疑有他,舉杯再飲,卻一下子嗆得直咳嗽。
因為桌上擺著那壇酒他們拍開過,嫌棄度數太低才沒有喝,而寇仲新拍開那壇酒度數卻很高,是純度很高烈酒。寧楚又是一口直接喝了下去,燒得他喉嚨和胃一陣火燎般難受。
徐子陵趕忙倒了杯水給他,卻無法緩解他痛苦,隻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寧楚臉越來越紅,最後猶如滴血般美豔。
“呃,小楚不會喝酒嗎?”寇仲慢一拍地才反應過來。
徐子陵無語,知道這事也不能怪寇仲,眼見著寧楚眯著眼睛,連坐都坐不住了,隻能把他抱在自己懷裏,一下一下順著他後背。看著寧楚柔順地倚在他懷裏,徐子陵竟想起了寧楚發病時模樣,忽然心中湧上一種恐慌。
“小陵,你怎麽了?”寇仲看著徐子陵突然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表情悲切,不由得一驚。
徐子陵搖了搖頭,不是不想告訴寇仲,而是這是關係到寧楚私事,他不能說。
寧楚此時卻在他懷裏喃喃道:“子陵,我死了話,你就告訴我姐,說我去哪裏哪裏遊玩了,別告訴她我死了……”
徐子陵一震,低頭朝寧楚看去,隻見他星眸迷離,顯然是酒氣上湧。但這話卻說不是假話,徐子陵知道若不是寧楚因為醉酒而說出來,恐怕他肯定準備要到臨死才能說。
寇仲卻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死不死?寧楚姐姐是誰?”
徐子陵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他一手環抱著已經睡著寧楚,一手拿著空空酒杯,呆愣了許久。
直到寇仲都開始不耐煩了,屋內隻剩下寧楚平緩入眠呼吸聲時,徐子陵忽然開口道:“小仲,你說當年,若我們兩個娶了素素姐做妻子,素素姐是不是就不會這麽慘地離開人世了?”
寇仲正在倒酒手一滯,雖然徐子陵這個說法很荒誕,但當年他們三人確實也有此戲言。寇仲露出懷念神情,認真地想了想道:“雖然素素姐傾心於李靖,但若做了我們妻子,她就算注定會得病,但這輩子肯定也會很歡喜。”
徐子陵低下頭,放開手中酒杯,輕柔地撥開寧楚臉頰上碎發,“小仲,我和小楚在一起了。”
寇仲苦澀地笑了笑,“我知道,這次你們回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徐子陵和寧楚之間親密動作,他怎麽會看不見?雖然覺得心痛,但也隻能默默地祝福他們。
“祝你們幸福……”寇仲捏緊了手中酒杯,然後仰頭把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等他再次把酒杯放在桌上時,卻發現徐子陵臉上表情,竟比他還要苦澀。寇仲心頭一跳,不禁追問道:“怎麽了?”
徐子陵捏緊了雙拳,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他多希望告訴寇仲,自己和寧楚之間是兩情相悅,但事實卻是如此殘忍。
可是他能眼睜睜地看著寧楚與幹娘和素素一樣逝去嗎?
尤其在他還有可能扭轉這一切時。
不能,他做不到。
徐子陵覺得自己心就像有把鋸子在無情地拉扯,勉力收攝心神,輕聲把自己如何發現寧楚心疾,如何和寧楚在一起事情,簡單地和寇仲說了出來。
寇仲一聽便解開了之前盤桓在心中謎題,為何跋鋒寒和寧楚在一起時那麽違和,原來他們在一起是因為寧楚需要續命。寇仲恢複了冷靜,雙目爍爍有神地看著徐子陵,沉聲道:“小陵,你告訴我這些,是要做什麽?”
其實以寇仲對徐子陵了解,徐子陵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聯係前麵他說關於素素話,寇仲也多半知道了他決定。但沒有親耳聽徐子陵從口中說出來,寇仲自是不會善罷甘休。
徐子陵摟緊懷中寧楚,咬牙痛苦了半晌,卻覺得根本無法說出口。他知道寇仲長生氣正好與他互補,寧楚這些天雖然和平常人無異,但徐子陵卻每時每刻都在擔憂,生怕他毫無預警地捂著心口倒下,慢慢冰冷,再也呼喚不起。
可是……可是他又怎麽能把懷中寧楚拱手讓人呢?
寇仲愣愣地看著徐子陵,心中也猜出了徐子陵剛才想要說什麽,但對方畢竟沒有說出口,這念頭便在他腦中如針紮般刺痛,許久都回不過神。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就這麽呆坐在屋內,都在消化著內心衝擊,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也許是徐子陵手勁太大,也許是喝了酒睡得並不安穩,徐子陵懷中寧楚,長長眼睫毛顫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