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女士從見到周顧南起臉色就不好看,也不和周顧南廢話,當天就押著他登上了回國的班機。

周顧南也不反抗,乖乖的任他媽媽擺布,兩人在漫長的飛行中各居一方,誰也不說話。

飛機在B城降落後,鄭女士要從這裏轉機去C省,在機場分手的時候,兩母子對視半響,鄭女士終於開口:“顧南,我和你父親對你沒有什麽要求,隻希望你以後任性的時候,多想想自己的家人。”

望著鄭女士離開的背影,周顧南久久挪不動腳步。他忽然明白,看似精明嚴厲的母親,其實一直以來對他都是寬容的。

拖著疲憊的身體,周顧南回到位於市中心自己的家,這裏距離他離開的時間已經有半年了。打開大門,房間裏到處是灰塵,廚房水槽裏,他走的時候泡在裏麵的碗已經長毛了。

周顧南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想給自己燒點水喝,正在往水壺裏接水的時候,客廳裏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歎了一口氣,關掉水龍頭,走回客廳接起電話。

拿起話筒傅致遠的聲音從裏麵傳來:“顧南?”

“恩。”

“你在家?”

“對。”

“你待著別動,我馬上去你家。”

周顧南對著“嘟嘟”響的話筒發了一會呆,慢慢把話筒放了回去,他想:“該來的總會來的。”

傅致遠來的很快,周顧南剛把水燒好,就聽見門鈴的聲音。他把水壺放在茶幾上,去開門。

門外的傅致遠一臉陰沉,他進屋後站在門口問周顧南:“你這段時間去哪裏了?”

“出去隨便走了走。”周顧南轉身找杯子想給自己倒水喝。

“你知道初禮現在在哪裏嗎?”傅致遠平靜的聲音下,壓抑著洶湧的憤怒。周顧南停下找東西的動作,身體保持著停頓的動作僵硬在那裏。

傅致遠衝到他的麵前憤怒的吼出:“她現在在利比裏亞,艾滋病最流行的地方,平均每四個人就有一個感染,霍亂、黃熱病更是到處流行的國家。”

周顧南震驚的語無倫次:“她,她在,那裏幹什麽?”

“幹什麽?你說她能幹什麽?她是醫生!她參加了國際紅十字會援助非洲的行動計劃。”傅致遠的聲音慢慢降了下來,語氣裏充滿了一種無奈的悲傷。

“顧南,你到底對初禮做了什麽?當時我就告訴過你,如果打算在一起就不要辜負她,她其實,真的,真的是一個很單純的人。”說到最後傅致遠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致遠,我的腦瘤複發了。”周顧南空洞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裏響起,久久震撼著傅致遠的耳膜,他呆震在那裏。

良久以後,傅致遠才反應過來問他:“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概8個月前。”

傅致遠驚奇的看著他:“那你現在還能活蹦亂跳的?你是怎麽知道的?”

“從我今年的體檢報告上知道的。”其實周顧南這段時間也懷疑過,隻是一直不敢去醫院證實。

傅致遠冷靜了一下對周顧南說:“顧南,也許檢查出錯了,我再陪你去做一次檢查好不好?”

他們去了虞初禮的醫院,做了一個CT,結果很快出來。拿著檢查結果,兩人相顧無言,周顧南的腦瘤並沒有複發。

因為給周顧南每年體檢的是一家軍區醫院,他想不出問題出在哪裏,但他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他脫力的癱坐在醫院走廊裏的長椅上,他覺得老天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現在的他真是哭笑不得。慢慢的他想到了初禮,他想:“初禮,得被我傷成什麽樣子?”剛開了個頭,就趕緊打住,他不敢讓自己想下去。

周顧南從醫院回來後,給自己胡亂做了一頓飯,吃飽後,倒頭就睡。他要給自己養好精力,他要去找虞初禮。他要親自去把她找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周顧南就直奔領事館辦簽證,但等待簽證的審批時間是漫長的,他不得不請她姐姐動用外交部的關係幫他,最終一個星期後他拿到了去利比裏亞的簽證。在這一周裏,他在網上查閱了所有關於利比裏亞的介紹,看到的幾乎都是戰爭,貧窮,疾病。正麵的報道很少,每看到一張觸目驚心的照片,他都難過的想吐,那一周裏的每一分鍾,對他來說都成了一種煎熬。

中國是沒有飛往利比裏亞的航班的,周顧南是從開普敦轉機去的利比裏亞的首都蒙羅維亞,到了那裏後他在機場租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國際紅十字會在蒙羅維亞的總部。

紅十字會的總部駐紮在一個破舊的辦公樓裏,周顧南在那裏打聽到中國醫療組現正駐紮在中國為蒙羅維亞援建的一家醫院裏。他聽到這個消息後欣喜若狂,馬上趕去那家醫院。

遠遠的看見飄**的中國國旗,周顧南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現在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他隱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愚蠢而不可饒恕的錯誤,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實際上他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思路,這一路走來,全憑著本能在辦事。這一刻當他意識到馬上要見到初禮的時候,一種近鄉情怯的情緒油然而生。

周顧南很快就從醫院裏出來了,他沒有在這裏找到虞初禮。站在烈日下他忽然明白,任何幸福都不是唾手可得的,當他剛剛以為可以靠近幸福的時候,其實才是苦難的開始。

當周顧南懷著一顆激動的心,來到中國醫療組的時候,卻被告知,虞初禮沒有在這裏,她在這裏沒有待多久,就申請去了利比裏亞邊境的一個城市博波魯,那裏駐紮著一個世界衛生組織的醫療隊。

利比裏亞是世界上距離太陽最近的國家,氣候炎熱。周顧南走在蒙羅維亞的街頭,頭頂的陽光能把人烤焦,他卻覺得自己如墜冰窖。剛才在醫院裏,初禮同事的話字字在耳邊回響:“博波魯,因為地處邊界,局勢非常混亂,那裏沒有正常的交通,通訊也不好,環境很惡劣,所以在那裏的工作人員全部都是誌願者。

周顧南沒有時間難過,他必須要去博波魯,他打聽到,現在靠近博波魯的幾內亞正在打仗,幾乎找不到可以去那裏的車輛。最後他用500美金,雇了一個會英語,從博波魯逃出來的難民,做他的向導,決定自己開車去那裏。

周顧南用他姐姐的關係,在中國大使館借到了一輛吉普車,他采購了足夠的水、食品和汽油,帶著他的向導吉塔,在三天後出發了。

博波魯距離蒙羅維亞有300公裏的距離,到那裏基本沒有好走的路。他們在路上開了快5個小時,路上的景色還是單一的沙漠,隻有偶爾會看見公路旁簡陋的人家。

中途他們停下來吃了午餐,吉塔是個20歲的年輕小夥子,一開始還因為是第一次坐這麽好的車,很興奮,東摸摸,西摸摸。這會興奮勁過去了,歪在一邊睡著了。

周顧南怕自己犯困,把音樂打開來聽。車裏的CD機原來就放著一張碟子,他順手打開,裏麵傳來的歌聲是熊天平的雪候鳥,這首歌被很多人翻唱過,周顧南一直覺得熊天平的這個版本唱的最好,尤其是在此情此景聽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又回頭去飛去追

任往事一幕一幕催我落淚

我不信你忘卻

我不要我單飛

沒有你逃到哪裏心都是死灰。

聽到歌的**部分,周顧南覺得一陣心酸。所以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以為眼裏沒有落下的淚水,讓眼睛花了。

一陣槍聲響起,車前麵的路麵飛起一陣塵土,周顧南緊急踩了刹車。一輛卡車停在了他們的車旁邊,一群身穿軍裝的人從車上跳下來,拿著槍把他們的車圍了起來。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這一刻周顧南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在一個戰亂的地方,這裏的人命可能還不如一頭豬值錢。

一個應該是這群人頭目的男人,衝到他們車前,一隻手拿著槍一隻手衝周顧南他們揮舞著,嘴裏大聲的叫著當地的語言。

吉塔早就醒來了,他發著顫音對周顧南說:“他,他,讓我們下車。”

周顧南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任何反抗都是沒有用的,他和吉塔兩人聽話的下了車。他們一下車就讓人拉到路邊,被勒令抱頭跪下。兩把槍從後麵指著他們的頭。

周顧南眼看著他們搬走了車上的水,食物還有汽油,他祈禱著他們不要開走他的車。但他的祈禱上帝沒有聽見,那個讓他們下車的頭目坐進車裏準備發動汽車。

周顧南忽然跳了起來,兩手大張著衝那個男人喊道:“stop!stop!”,但他馬上就被人踹翻在了地上,一隻腳踩在他的肩膀上,槍口重新回到他的頭上。

周顧南奮力的扭過頭,朝著吉塔大喊:“告訴他們,那是中國大使館的車,他們開去了也沒什麽用,我願意給他們錢,他們可以買更好的。”

吉塔結結巴巴的向那個頭目轉達了周顧南的話,頭目聽完後疑惑的看著他,示意士兵把們放了,讓他們過去。

周顧南他們回到車旁,那個頭目問他,你是中國大使館的?吉塔給他翻譯,他趕緊說是,這個時候他隻有冒充了。並且他馬上示意他打開車頭的儲物箱,讓他看車輛的證件。

頭目看完以後,問他:“錢呐?”

周顧南聽了吉塔的翻譯後,從車子的後座下麵,拿出他這次來利比裏亞帶的5萬美金,全部遞給了對方。

頭目拿到錢後,從車上跳下來,一揮手,招呼他帶來的所有人上卡車,很快車呼嘯著開走了。

周顧南和吉塔都脫力的坐在了地上。吉塔說:“還好我們遇到的是利比裏亞的正規軍,不然我們會死的。”

周顧南這才明白,為什麽,剛才那個人聽說他是中國大使館的就沒搶他們的車,還放了他們。

因為汽油不夠了,他們最後是徒步走了五公裏,才到達博波魯。他們上車開出不久後,在公路邊,他們看見,被槍殺了的一家人,周顧南知道是走在他們前麵,剛剛搶劫過他們的人幹的。當時他下車,準備去向這家人買水,走進屋裏的時候他們的血還沒有凝固。死去的人,臉上還定格著驚慌。

周顧南跑出房子,跪在地上大聲的嘔吐,最後他把膽汁都吐了出來。吉塔好像已經司空見慣,神情麻木的看著這一切。

周顧南想這是什麽樣的地方啊,這些人為什麽要這樣做!而初禮就待在這樣的地方啊!

當汽油沒有了後,他們在車上過一夜。第二天下午走到了博波魯。這裏與其說是一個市,不如說是一個鎮,貫穿整個市區的是一條狹窄的街道,這裏沒有高層建築,隻有一家商店,街上到處可見殘肢斷臂的人,這裏的人大多都是神情麻木,眼神裏看不到希望。吉塔說這裏的人能逃的基本都逃走了,留在這裏的,都是實在沒有辦法的。

他們在那條街上唯一的商店裏,買了水,又繼續向城外的醫療點走去。

設在城外的醫療點是一片帳篷區,離著很遠就可以看見飄揚的紅十字會的旗幟。

周顧南走進這裏的時候,一身狼狽,衣服已經看不出幹淨的地方了,滿臉的塵土,鞋子也開了口。幾個在帳篷前晾床單的護士好奇的看著他,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可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他走上前用英語向她們打聽虞初禮。幾個護士都睜大了眼睛,震驚的看著他。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護士指著帳篷區的後麵,對他說:“初禮,如果天氣好,每天下午都會在那裏。”

周顧南向她們道謝後,邁著蹣跚的腳步,向護士所指的方向走去。

帳篷區的後麵是一片荒蕪的沙漠,在夕陽的照耀下有一種震撼人心的蒼涼的美麗。在周顧南目力所及的地方有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在樹的下麵他終於找到了虞初禮的身影。那一刻他感動的幾乎落淚。

虞初禮背對著周顧南,站在樹下遠眺著快要落下去的夕陽。她穿著寬大的白色襯衣,晚風把她的衣服吹的鼓了起來。周顧南慢慢的接近她,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那麽幸福,他終於明白自己所有的歡樂都凝聚在這個人身上,他是如此的需要她。

終於周顧南走完所有的路程,站在了虞初禮的身後,他輕輕的開口叫她:“初禮”他發現虞初禮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慢慢轉過身。

當虞初禮轉過身的時候,周顧南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他終於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虞初禮已經瘦的脫相了,臉上的顴骨凸了出來,下巴好像被削尖了一樣,透過敞開的衣領,可以清晰的看見鎖骨。唯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裏麵仿佛燃燒著兩從小小的火焰。周顧南感覺到,初禮正在在燃燒著自己的生命。

虞初禮看見周顧南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平靜的看著他。周顧南多想把她擁在懷裏。可是她平靜的眼神透出疏離,讓他止住了動作。他輕輕拉住她的手呼喚她的名字:“初禮。”

終於,虞初禮開口對他說話,她說:“顧南,有多難呐?讓我站在你的身邊?”周顧南頓在那裏,他無言以對。虞初禮說完後,與他擦肩而過,周顧南的手不敢握的太緊,隻能任由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從自己的掌心裏滑落。

“是啊,有多難呐?”周顧南矗立在那裏想:單純的初禮,她的要求不過就是站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棄。忍耐,內斂的初禮一旦認定一件事情,就會執著到底,可是是他先放棄的,是他一發生了事情,就用殘忍的方式趕走了她。無法說出口的是,從表麵上看,他趕走她是為了她好,其實他藏在心底的陰暗心理是怕初禮知道自己將來會麵對一個殘廢後,會先放棄他,所以他才先一步做出放棄的姿態,趕走了她。

周顧南在天黑以後回到醫療點。回到那裏後,他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正有人在拔他手上的針頭,今天給他指路的護士朝他微笑道:“你醒了?”他費力的從**坐起來,發現外麵的天已經黑了,自己正躺在帳篷裏的病**。

“你是不是顧南?”坐在旁邊的護士問他。

“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以他對虞初禮的了解,是不可能主動向別人說起自己的。

“我叫琳達,我和初禮住在一起,她每天晚上都會說夢話,叫你的名字。”

琳達大概有30多歲,眼角有一些魚尾紋,她看著外麵的黑夜,眼裏流露出蒼涼:“初禮來這裏不久後,我們碰到了幾內亞武裝分子的襲營。她中了一槍,子彈擊穿了她一邊肺葉,因為這裏的條件有限,她的傷又不能挪動,所以就一直在這裏治療,這個月才剛剛養的好一點。這裏幹渴的,生命已經成了奇跡。不管你們發生過什麽,你能來這裏找她,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琳達說完後,轉頭去看周顧南,她驚奇的發現,這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盡然滿麵淚水,她輕歎了一口氣,對他說:“我帶你去看看她吧?”

琳達把周顧南領到她們帳篷前麵,示意他自己進去,自己走開了。

虞初禮住的帳篷裏麵很簡單,兩張行軍床,兩個簡易衣櫃,兩張書桌,所有的東西一目了然。周顧南進去的時候,虞初禮已經睡著了,她的床頭開著盞台燈。周顧南輕輕的走過去,小心的在她床邊坐下,他握住初禮放在被子外麵的手,在燈光下細細的打量她。

虞初禮緊皺著眉頭,嘴裏低低喃呢著。周顧南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唇。

“顧南,我疼!”低低的聲音傳進周顧南的耳裏,瞬間他如遭雷擊,心如刀絞,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虞初禮失聲痛哭。

虞初禮一直在做夢,她夢到,那天營地遭到襲擊,所有的人都在驚慌的四處逃避,隻有她一個人傻傻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一顆子彈擊中。她倒下的時候,曾有幾秒鍾有短暫的昏迷,等她的視線再有焦距的時候,她看見她眼睛旁邊有一株小草,那一刻她竟然想起了她擺放在周顧南家裏的那幾盆盆景。她感到胸部很疼,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她能感覺到生命正隨著她的血液在慢慢的流失,她想,就這樣也好。

虞初禮是被哭聲驚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坐起來,低頭呆望著這個趴在她身上大聲痛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