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浮己穿上外套,從裏屋出來的時候神情陰鷙,臉色難看極了。

胖子叫了他一聲,他頭都沒回直接走了。

之後幾天,陳浮己再沒有來過胖子的店裏。

胖子也給他打過電話,一個沒接。

他算是明白了,這事兒觸到陳浮己黴頭上去了,一時責怪自己怎麽就放任李巧巧進去了。

三月末尾。

劉澤遠要收集這段時間的平時成績記錄冊,池沅交了上去後,劉澤遠就找了鄧佳露和徐棠兩人單獨談話。

原因無二,就問她們倆為什麽缺了這麽小組課題活動。

兩個人都懵掉了,一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挨了一頓批。

劉澤遠罵的很狠,“傷仲永”這種例子都罵出來了,兩個女孩麵上都有些兜不住。

劉澤遠平時看著挺溫和一老師,但畢竟手底下帶出過那麽多優秀學生,手腕自然也是厲害的,鄧佳露和徐棠今天算是領會到了。

“池沅你什麽意思啊?”

劉老師一走,鄧佳露就走到池沅麵前來問,順手將手裏的分數記錄冊扔到了桌子上。

池沅摘下手套,不緊不慢地回:“我隻是如實記錄。”

兩個人說話間,徐棠也走到了鄧佳露的身後,似是為她撐腰。

“你用不著這樣吧,大家怎麽著也算同學一場,你做到這個份兒上,誠心不讓我們好過吧?”徐棠添油加醋地說,一副質問她的語氣。

雖然大家都是已經保送到名牌大學的人了,但此次競賽的最終成績,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場加入各自導師團隊的敲門磚。

不求做得盡善盡美,但至少得看得過去,無傷大雅吧。

可是由於池沅的記錄,平時成績那一欄目,她們可能就拿不了高的分數,而且肯定給劉澤遠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池沅將視線移向她:“我再說一次,我沒有針對任何人,我隻是在如實記錄,是你們自己經常逃掉小組課題,所以你們應該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語氣生硬直接,讓人覺得不近人情的同時,又有些許木訥,與那張乖巧親和的臉蛋有很大的反差。

鄧佳露臉氣成了豬肝色,指著她:“行!你給我記住!”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不小,可何子強當作沒聽到一樣,繼續手裏的實驗,似乎絲毫沒有分心過來。

鄧佳露和徐棠今天都沒有再早退,做完手裏的工作後,惡狠狠地對池沅說:“池大小姐,怎麽樣,我們能走了嗎?”

池沅看都沒有看她們一眼,隻是伸手接過她們的數據記錄冊,準備匯總。

徐棠翻了個白眼,拉著鄧佳露就走了。

等她們兩個走後,何子強才問她:

“你不怕嗎?”

“怕什麽?”池沅目不斜視。

“大家總歸是一個小組的,還有一個多月呢,她們要是想找你麻煩,有很多機會。”何子強認真說。

池沅擰了擰秀眉,什麽話都沒有再說了。

池沅也擔心過這個問題,一個合作小組的,想使絆子很容易,她也做好被找麻煩的準備,可是接下來的兩天,那兩個人一改常態,不遲到不早退,課題也認認真真地完成,似乎半點都沒有要作妖的跡象。

可是這樣的人,往往都是憋了個大招在心裏頭,隻是池沅沒想到這層罷了,畢竟以前沒遇到過。

周五那個晚上,按列她作為小組組長,需要去找負責主管器材儀器的主任簽字,延續租借時長。

主任的辦公室在九中教學樓靠北的方向,那裏因為正在修建北門,所以劃了個片區為施工地區,怕有人受傷,就專門弄了個彩鋼當大門鎖著,一般情況下也沒有學生會來這邊。

可她去的時候,主任辦公室已經上鎖了,她還在想主任今天是忘記了這個事情準點下班了嗎?還是劉老師已經找他簽了,忘記和她說了。

正準備給劉老師打電話,拿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

這才想起,她之前偶然聽人提了一嘴,明天九中要舉行高三的三模啊,考試場會屏蔽校區信號。

思及此,她整個人都不好了,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結果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

彩鋼大門已經上鎖了。

意味著,她今天很有可能一直待在這裏。

這條路很荒,新路才開始打混凝土。

夜幕將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後背發涼,一陣陰森,大概是想到一句梗---“大多數學校以前都是墳場”。

涼風一陣陣地吹過來,她白皙的皮膚不由得掀起一陣雞皮疙噶。

開始的時候,試著叫喚了兩聲,但也還是沒有人來,後麵喊累了,也就坐下休息了,嗓子沙啞得疼。

今天是周五,除了高三的,大部分學生都已經離校。

教學樓的位置離這裏也有些遠,沒人聽到她呼救也是正常的。

越是一個人待著,思路就越清晰,她就不信她自己真能有這麽倒黴。

雖然沒有信號,但至少手機有電,能一直亮著,不讓她真的可能會崩潰。

沒這麽一個人待過,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嚇人。

開始的一兩個小時還好,到後麵天完全黑了之後,她甚至感覺連風吹起樹葉的聲音都仿佛是鬼在叫。

明明是個崇尚科學的人,但心裏發涼的冷感卻在告訴她,其實她沒那麽堅定。

池沅坐了很久,腿都麻掉了,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坐以待斃下去,於是又試圖翻牆,看能不能翻出去。

結果摔在地上的痛感讓她一陣哀鳴,生理眼淚不受控製直接飆了出來。

她將腦袋埋入雙膝中哭了一會兒之後,腦袋感覺被什麽東西給砸了一下。

抬頭看時,少年矯捷的身姿映入眼中。

陳浮己單手撐著牆,飛身一躍,就跳入了彩鋼內,耳邊似乎都傳來他下來時刮起的一陣風聲。

他身後是讓人恐懼的黑夜,瘦高的身姿充滿著無限的生機與勃發。

池沅看愣了,陳浮己顯然也沒想到她居然會在裏麵,並且還是以這麽狼狽的姿態。

女孩雙手撐著地,坐在地上,原本紮著的高馬尾此刻變得鬆鬆垮垮的,碎發因為淚和汗的緣故,黏在了光潔的臉蛋和脖頸上,身上還有泥。

“陳浮己······你怎麽在這兒?”她沒忍住,話語中全是濃濃的哭腔。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樣。

就像是迷失在深海之上的巨輪,終於看到了燈塔。

“沒假條,翻牆逃課。”他看著池沅的模樣,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晚上四節晚自習,他能上完才怪。

陳浮己走過去,朝她伸手,一向淡漠疏離的嗓音多了幾分清月般的溫和。

“能不能起來?”

她伸手,回握住,能清晰地感知到少年的大掌之上,有些粗糙的磨礪感。

池沅接著陳浮己的力,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卻怎麽也拍不掉。

“怎麽出去啊?”她將希望全都寄托在眼前這個差不多年紀大小的男生身上。

池沅不知道,陳浮己走這條路走慣了,大概是因為他總逃課,保安一向都不管這邊,在他看來,很方便。

“跟著我走。”他彎身,撿起地上的書包。

池沅很相信他,踩著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後。

北門還沒完全修好,大概隻做了三分之一的工程,他們是直接從鋼筋上跳出去的。

有點高,大概三米的樣子,池沅很怕。

陳浮己看出來了,先跳了下去,抬頭望向他,少女皎潔的麵容沾染上淚水之後,讓人免不了一陣失神。

“陳浮己······”她輕喚一聲,生怕他不管自己了。

陳浮己伸手輕拍了拍自己的寬肩,“踩著下來。”

池沅猶豫,在陳浮己沒有不耐煩之前,伸出了腳,踩在了他的肩上。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除了父親以外,第二個帶給她安全感的有力肩膀。

下來後,她像是溺沉大海後的死裏逃生,蹲在地上崩潰大哭。

她甚至能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上泥點子和混凝土的味道。

陳浮己看著她哭,沒有安慰,但他就站在她身側,她抬頭就能看到他。

等她終於哭完,陳浮己才出聲:“要跟我走嗎?”

她一雙眸子裏,氤氳著一層怎麽撥也撥不開的水霧,朦朧之際,她依稀能看清陳浮己英俊鋒利的輪廓線。

她點頭。

池沅也不知道陳浮己帶自己去哪兒。

他們一起,坐了一趟很長很長的公交車。

公交車上沒幾個人,他們倆坐在最後幾排,沒有並排坐,陳浮己坐在她的身後,都是靠窗的位置。

晚風從玻璃車窗不斷往裏吹,她散開了發,帶著些暖意的風吹平了她那顆焦躁不安的心。

陳浮己問都沒有問她,直接將耳機塞進了她的耳朵裏。

“靜止了,所有的花開

遙遠了,清晰了愛

······”

大概過了四十分鍾,陳浮己才伸手將耳機線拿下來。

他冰涼的手指從她耳畔滑過。

到了站,她跟著陳浮己一起下車,途中,她一句都沒有問他們要去哪兒。

路有些熟悉,但她沒想起是哪裏。

來霧城這麽久,走過不小大街小巷,覺得這裏的路其實都長得差不多。

一望過去,全是數也數不盡的梯坎,兩側夾著常年茂盛青綠的參天大樹。

她一直在他身後,有時候爬不動了,就伸手拉住陳浮己的衣角。

他有時候會停下來等她,有時候直接蠻橫地將她拽上去,動作粗魯。

“陳浮己,還有多久啊?”她氣喘噓噓地問,兩隻腿不像是自己了的一樣。

陳浮己望著遠處延綿不絕的山頭,緩緩啟唇:“到了。”

池沅聽完,才注意到周遭的景色。

這是山頂,山城的繁星一覽無餘,一輪彎月絲毫沒有羞怯地躲在雲層後麵,月光照在半高的草叢裏,時不時地傳來一聲蟋蟀聲。

耳畔似乎還有山澗緩緩流過的聲音,柔化心尖,悅耳動聽,但她卻找不到具體的位置,好像在不遠處,又好似在四麵八方。

天空不是黑的,而是深藍,不是讓人恐懼的,因為它私有霞光。

“好美······”

一個住慣了康莊大道的嬌小姐,這是來到這裏後,第一次對霧城的讚美。

他站在那兒,身姿挺拔,像極了這裏的山,像極了這裏的江與河。

她側頭望向他時,少年的雄姿絲毫不比這逶迤的山脈景色遜色多少。

或許他不該混沌度日,不該與汙泥交相渾濁,他該是如這山,如這江一樣,迅猛而又朝氣。

看她心情穩定下來了,陳浮己才問:“怎麽回事?”

池沅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緩緩說:“可能是被人整了吧。”

陳浮己沒有再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池沅望著他:“陳浮己。”

他單手抄兜,“嗯?”

她笑彎了眉眼:“你請我吃個飯唄,看在我這麽可憐的份兒上。”

“嗯。”

之後,他帶著她走了下山的路,但沒走多遠拐了巷子,這時候路更熟悉了,池沅總感覺自己來過。

她拉了拉陳浮己的臂彎:“是不是就上次我迷路那裏?”

“挺有記性。”他唇角微微揚起。

“當然記得,你叫我滾還推了我一把。”她憤憤不平地補了一句。

陳浮己沒否認自己的惡行惡語,也沒做過多解釋。

他們一直走,穿過幾家瓦房,才停下來。

“你家嗎?”她望向麵前磚砌的平房問,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嗯。”陳浮己徑直往裏走,池沅跟著他。

老頭坐屋子裏頭,開著昏黃的鎢絲燈,手裏頭拿著幾張竹片編製著。

池沅一下子就認出來這個爺爺是誰,可能是因為他臉上那塊疤痕讓人印象太過深刻。

知道他是陳浮己爺爺後,她也沒之前那麽害怕了。

老頭眼神不太好,盯著陳浮己身旁的那個女娃娃看了好久,沒認出來是誰,隻以為是陳浮己哪個女同學。

他從來沒帶過朋友回來,男的女的都沒有,老頭一時有些高興,起身的時候撞到了膝蓋。

陳浮己連忙過去,扶著他,讓他慢點。

“爺爺好。”池沅先彎身打了個招呼。

“你好你好哎!這麽晚了,你們吃飯沒得喲?”老頭很淳樸,一臉熱情地問她。

霧城的方言不算太難懂,池沅能夠明白他什麽意思,於是看向陳浮己。

那人先說:“我去做飯。”

老頭連忙拉住他,“你去做啥子,你陪到別個撒,我去。”

大概是怕女娃娃一個人待著無聊,老頭進裏屋做飯前,還一直讓陳浮己開電視給池沅看。

家裏這台電視,跟陳浮己差不多大的年紀。

方方正正的電視機,頭頂著一根天線,沒有遙控器,隻有靠一個可以轉動的按鈕來調台。

早已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打開的時候,除了密密麻麻的黑白影與占線的聲音外,再看不清也聽不清其他東西了。

裏屋傳來油濺開的劈裏啪啦聲,給陳浮己一種許多年都沒有過的恍惚了,一時間竟讓他覺得這生冷的日子裏竟然有那麽一絲人煙氣了。

感覺像是,五歲那年的年夜飯,很歡快。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了,隻是有印象,五歲那年之前,他活得像個正常人。

家裏很久沒有用菜油炒過菜了,因為陳浮己不常回來吃飯,老頭舍不得。

沒多久,老頭就端了幾盤菜出來。

他眼神不太好,裏屋的光線也不好,黑漆漆的一片。

年紀大了,也掌握不了火候,幾個煎蛋都燒得有些糊麵了。

而且老頭壓根沒聞到,其實這蛋已經壞了,因為它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臭味,是油和鹽都掩蓋不住的。

這些蛋還是陳浮己去年買的了,一直沒吃,也沒有冰箱,自然放著放著就壞了。

剩下兩盤菜都是青菜,都是老頭自己在他貧瘠的土地裏種的,沒壞。

他興高采烈地夾了一個煎蛋,放在池沅的碗裏,“女娃娃,曉不得你要來,屋頭沒得啥子吃的,你將就一下,下回你來,我一定弄得好吃點!”

池沅也不知道是聽著哪句話,眼眶裏的那種酸楚感又冒了出來,掐了掐掌心,強裝正常:“好!”

她覺得,陳浮己帶她來家裏,並不是為了讓她散發自己那點同情心,他們也不需要。

老頭又往陳浮己碗裏夾了個蛋,一共三個,剩下的那個,老頭也準備給池沅。

誰知道陳浮己忽然伸出筷子,把池沅碗裏的那兩個壞掉的煎蛋全都夾走了,全放在自己碗裏,大口大口地咬。

老頭見狀,連忙伸手拍了拍陳浮己的肩:“你在幹啥子,那個是給別個的。”

陳浮己沒說話,隻顧著吞咽。

池沅也沒有說話,她大概能感覺到他是有多難受,那股味道,並不好聞。

三個人就圍在一張小桌子吃飯,接著微弱的燈光。

老頭問她問題,她都會一一回答,沒有絲毫的不耐煩,陳浮己偶爾會插幾句話,氛圍融洽。

等吃完飯,池沅想幫著收拾,那兩人硬是沒讓她動一步。

尤其是陳浮己,那雙漆色的眸子光是盯著她看的時候,她就半點也不敢動了。

“我叫你來,不是來給老子打工的。”他說。

陳浮己一個人在裏麵收拾殘局,池沅和老頭坐在門外,老頭在教她手工活。

她自己感興趣,覺得很有意思,老頭也就教她了。

作者有話說:

注:關於女主沒報警的解釋,有特意去查過,在手機沒信號的情況下能不能打通110,百度百科說是可以。但是我看也有個別人說不行,說是自己多年前打過,不能打通,可能跟手機型號有關,也有原因是因為在荒郊野外沒有基站的緣故。(作者沒有細究,可能存在bug,拜托大家也不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