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浮己的傷口在慢慢結痂, 緩緩撫平,隻是偶爾會隱隱作痛。

五一節還沒過完,該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汪東洋也離開了, 聽從家裏的安排,出國留學。

生活忽然變得緊湊又乏味, 陳浮己的身邊少了很多人, 那群狐朋狗友似乎也漸漸和他拉開距離, 就像兩條相交線,交點之後, 就各自去往各自的方向。

大概之前,很難想象,他會過上平庸孤單的兩點一線。

老李頭以為他是幡然醒悟, 心中欣慰,很多次都私下找他單獨輔導他的作業。

陳浮己笑著接受,再也沒有拒絕過老師的好意, 也沒有再逃過課, 隻是不知道這個時候才認真,算不算為時已晚。

他學得很累, 很刻苦,成績卻沒有一星半點的上升。

他偶爾也會出神, 上課上到無聊又乏味的時候, 偏過頭望向窗外, 總能看到對麵那棟實驗樓, 心中的某一塊好似一瞬就變得荒蕪空虛。

陳浮己不算聽話,可是他真的有在按照池沅的意思做事。

她說讓他認真學習, 好好睡覺, 好好吃飯, 不要打架,不要逃課······還有給他的信,每天隻能看一封,他真的有在好好踐行。

---“陳浮己,新的一天,也要好好努力。我等你。”

---“立夏了,不要貪涼喝很多冰的。我等你。”

---“最後一次月考,好好珍惜。我等你。”

---“陳浮己,可能此刻我在想你,你也要好好想我。我等你。”

---“努力了半個月還沒有什麽水花,我猜你現在可能想要撕掉你手裏的卷子,己哥,放平心態啊。我等你。”

······

入夏之後,窗外的蟬鳴聲,一天勝過一天,它們似乎用盡生命在叫囂,想要衝出這狹窄的一方天地。

“陳浮己,老李叫你。”班長敲了敲陳浮己的桌子,示意他去一趟辦公室。

他應聲,隨後就去了辦公室。

來的時間不巧,老李頭正在和隔壁班的老師討論題目,陳浮己沒上去打擾,而是在門口靠著背站了一會兒。

老李剛才看見了他,沒多久就讓他進去。

陳浮己進去的時候,老李裝模作樣地端著茶杯慢慢喝。

叫他來當然不是閑聊,肯定是有事才會找他。

老李頭成績單上屬於他那一欄用紅筆給圈了出來,不隻他,很多人都被圈了出來,他瞥了一眼,都是踩線生。

“你心裏有譜沒譜?打算考哪裏?”

陳浮己:“北京。”

老李頭一口茶水差點直接噴了出來,原本以為他是在說笑,但看陳浮己正經的語氣,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老李嚴肅起來,放下茶杯:“北京?你去北京幹什麽?搬磚嗎?”

陳浮己沒說話。

他那點分,也不是不能去北京。

可能運氣很好能上一個技校,問題是,他有錢嗎?先不說昂貴的學費,隻是生活費,他就負擔不起。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北京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同樣,生活水平也很高,隻是在那裏能生存,他可能都要想盡辦法,賣不完的力氣,最後混一個上不了台麵的文憑,以後出來能做什麽?隻是圓北京夢嗎?可他陳浮己,沒那個圓夢的資本。

“陳浮己,作為老師,我給你一個誠懇的建議,選一個你喜歡的專業,去一個對你來說更合適的學校,未來才會更好。”

北京,不適合現在的他。

見他沒說話,老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

“好好選,好好抉擇。”

“嗯。”

陳浮己是一個不太服輸的人,用汪東洋的話來說,就是特別有較勁兒,倒也不是說就喜歡和人反著幹,隻是如果他想做一件事,但別人說他不行,他還就特想證明自己能行。

他發了瘋一樣地開始學,像是恨不得把書本給啃進去一樣。

真的很累,累到他每天都像站在絕望的懸崖邊緣一樣,精神萎靡又虛脫。

因為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熱愛學習的人。

如果這股勁兒用在他高一或者更早,他可能真的會前途無量。

隻是世界上沒那麽黑馬,上帝會把機會留給其他更有準備的人,但是卻一定要相信,努力過的一定比不努力的收獲得多。

行距間,是女孩子熟悉的娟秀字跡。

---“陳浮己,偶爾也要學會休息。”

他躺在**,借著月光,閉眼時,腦海中總能描繪出她清晰的輪廓。

九中的晚自習一般是上到十點半左右,這幾天,陳浮己總是留得最晚的一個,經常一個人坐在教室裏學到深夜十二點左右才關燈離開,然後翻牆離開學校。

主要是家裏的燈不太亮,可能是因為質量不太好,看久了眼睛疼。

一兩次還好,次數多了,保安就發現了,和七班的班主任老李頭聊了這個問題。

老李私下也找過陳浮己說這件事,倒不是不讓他學,說是可以讓陳浮己去自己的教師住房學習,晚上學太晚了還可以在那裏睡覺,反正也沒人住。

盡管陳浮己嘴上說自己會早點離開,沒答應要住進去,但老李還是把鑰匙給他了。

霧城初夏的天,已有了些熱氣。

尤其是到了晚上,蚊蟲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候逮著陳浮己咬,癢得他睡都睡不著,半夜經常起來抽煙。

隻好把那架鐵綠皮的爛電風扇拿出來吹,“吱呀吱呀”的風扇聲不算好聽,甚至有些吵,但總比熱醒了或者癢醒了好。

原本打算哪天抽空去把那電風扇給修了的,但後來卻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習慣了破電風扇的聲音,就沒去修。

直到某天晚上起夜,才發現是老頭坐在他床邊幫他打扇。

“半夜三更的還不睡覺?”陳浮己說。

“看你學得晚,想你睡個好覺。”

“去睡,我自己吹風扇。”

“你自己哪天把風扇拿去修了修吧。”

“嗯。”

老頭說話沒了中氣,拉著他念叨:“浮己啊,好好活,活出個人樣來!咳咳······”

陳浮己過去扶著他坐下,語氣沉重:“周末去醫院看看。”

“看什麽看啊,幾十年的老毛病了。”老頭揮了揮手。

以前進火場,吸了太多的濃煙,把肺給傷著了。

**

自從老李上次跟陳浮己說過晚自習的問題後,陳浮己就沒有再待得特別晚了。

周五那天下雨,他沒有帶傘。

初夏的雨不似春雨溫柔淅瀝,狂暴的風雨雷電,像是要將人擊垮一樣。

那晚,他沒有回去,第一次了老李頭的教師住房。

不豪華,也不寬敞,就是一棟宿舍樓的小單間,課桌椅子齊全,外加一張床。

老李提前給他收拾過,不亂。

那晚,他關了單間的門窗,不聞窗外風雨,靜下心做了套卷才睡。

後來陳浮己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周五晚上回家了,該有多好。

那天晚上,老頭一個人死在家裏邊,沒人知道,沒人發現。

直到陳浮己第二天上完晚自習回去的時候,老頭身子都已經僵了。

送到醫院,沒多久就讓陳浮己配合開死亡證明。

那時候他才發現,老頭腳底下有個洞,爛挺久了,肉都空了,整個腳底全是。

挺諷刺的,他竟然連老頭糖尿病病到這種程度了都不知道。

他知道老頭有很多病,風濕糖尿肺氣腫······什麽都有,沒細想到這個程度了,可能是他不太在意,也可能是老頭瞞得太好。

之前問他,腳為什麽越來越跛,他說年紀大了,說帶他去醫院看看肺,他也說是年紀大了。

陳浮己想,他肯定是知道自己情況的。

“很痛啊!是不是很痛啊!怎麽都不告訴我啊!憑什麽不告訴我啊!”他像瘋了一樣扯開老頭身上的白布,聲嘶力竭地嘶吼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淚流滿麵。

從小到大,挨打他沒哭,受罪他沒哭,要飯也沒哭······

但是現在,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是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也知道痛的啊。

有後悔,有埋怨,可是對誰後悔,又去埋怨誰。

悔命運,怨天公嗎?

老頭子這一輩子,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做不完的好事,遭不完的罪。

可是誰關心啊,別人隻會罵他糟老頭子,長相惡心,是個撿垃圾的老不死。

老頭常對他說,他們都是苦命人,所以才更要好好活。

現在他有在好好活了,可是他怎麽就走了呢。

那天陳浮己在路上買的涼菜,沒人吃一口,就這樣一直放到餿,放到發黴。

說起來,老頭這一輩子都在助人為善,可死的時候連個來看他的人都沒有,更甚至,街坊鄰居跟這老頭相處了幾十年了,都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沒有葬禮,沒有儀式,隻是火化了就埋在了後山。

簡簡單單地立了個碑,陳浮己在後山待了很久,從白天到黑夜,時間不停地在變化。

田坎裏的小青白已經枯爛,沒了人照顧,它不能靠自己活下去。

四季依舊更迭,破爛的老屋前,卻再沒有一個弓著背替少年打扇拍背的老頭了。

“老頭,我好想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