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的路上, 經過咖啡店。曲開顏下去買了四杯飲。
他們年輕人喝什麽都能穩準地要個名頭出來,周明芳不大會這些,原本是不要曲小姐替她買的。
曲開顏回頭來的時候,給姑姑買的是杯果飲。做的去冰, 但額外一個空杯子裏又接了好些冰塊回來。
曲小姐關照姑姑, “暈機又接連坐車是會很不舒服的。喝點冰的會舒坦點, 但又怕您吃不消這口感,我就把冰單獨帶回來了。”
周明芳感懷地看著這位姑娘,私心忖度,如果她的昊昊在, 也許女朋友也會這樣對她。可是難得一家人聚首, 這些掃興的話, 不提也罷。
周明芳接過這杯飲料,也被媛媛往杯裏投了兩塊冰。母女倆低聲且日常,周明芳倒不是喝不慣這些, 怕的是年紀起來了, 這一出門有點情況就要上廁所。
蘇媛也不避諱前頭兩位, 高聲地怨母親永遠這麽小心翼翼的,做賊呢。“上廁所就上廁所嘛,怕什麽!”
周乘既顧著開車, 沒跟得上她們這句。倒是曲開顏幫腔道:“不要緊的, 姑姑。上廁所您提前說, 這一路服務區多的是。”
剛才曲小姐下車買咖啡,蘇媛就和乘既嘮叨, 女朋友審美不錯哦, 看起來就不是一般人家。
乘既也認真地附和,是, 人家同他來往,屬實下嫁了。
姑姑聽這些話,再聽曲小姐的言談,卻不像他們說的那種傲慢驕矜之輩。反而很接地氣,人也周到。
路上談到姑姑在S城的住處,也聊到他們如何在附近的觀光街上遇上的。
姑姑欣慰一笑,追問乘既,“這麽說,我還有媒人的功勞咯。當初讓你住到我們那裏去,還說破嘴皮工夫。嗯呐,就這樣,你也沒在我那裏落腳幾天。別以為我不知道。”
蘇媛聽了直發笑,怪母親,“你這個人真是好沒意思,你侄兒沒女朋友吧你巴望著。有了吧,你又酸人家不住你地頭去住女朋友家了。你這典型的婆婆視角啊。”
周乘既笑著同姑姑拉扯,“我要是把她不清不楚地也住到您那裏,您估計要氣死。”
“氣什麽。我有那麽不開明嘛。你這說到底還是沒把我當一家人,那麽,你今天把曲小姐領回家,不在家裏落腳了?”
周乘既不置可否。說前頭不遠有服務區,有沒有人憋不住的要去上廁所?
姑姑怨懟,臭小子盡拿我取笑。
節前高速已經堵得水泄不通。期間,後排的姑姑閉眼睡了會兒。蘇媛這些年在國外,也早習慣了邊界地自顧自,她有話就同乘既他們講,沒有就玩自己的手機。
封堵的一陣,周乘既偏頭看身邊人。曲開顏一個下午都乖順極了,盡量多聽少說的樣子。周乘既都不禁心疼她,他也不管後座上的人聽不聽得到,徑直問她,“累嗎?”
曲開顏放下遮陽板瞄瞄自己的妝,“我又不用開車子,累什麽。”
“那麽,後悔嗎?”
“後悔什麽?”
“後悔加入堵車大軍啊。”他同她說笑。
其實曲開顏是聽懂的,“有點,太堵了。這回去得晚飯變夜宵了吧。”
周乘既朗聲一笑,“你確定你會在那樣的席上當真吃飽了?”
曲開顏不禁疑惑,“怎麽,除了你家人,還會有很多人?”
大小姐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鄉下那種家宴席了,但是她是知道的,有些賓客回家祭祖,都會搞那種家族宴,幾十桌湊一塊。
曲開顏捉著周乘既這邊的胳膊,“你可別嚇我啊!”
周乘既翻手在上,握住她的手腕,“那倒不至於。我都多少年沒吃過那種宴了。我的意思是,你到時會拘謹地不敢吃。”
曲開顏搖搖頭,“不會的。我這個人避免人跟我說話,避免尷尬的時候,我就會狠狠吃東西,這樣別人看我一直吃,也就不好意思發問我了。”
周乘既表示學到了。另外,他保證,“晚飯桌上,你一定會吃到你愛吃的鹽水鵝。”
曲開顏:“丟人死了。你奶奶肯定以為我饞死了。”
“不,她一向覺得沒飲食癖好的人沒有趣。”
“嗯?”
“就是她一向灌輸我們,有天花板的人不一定可靠,反而有短板的人才真實踏實。飲食就是其中一個考量,沒飲食愛好癖好的人,老太太覺得這個人無趣也死板。”周家,比如老爺子愛吃紅燒肉,周景明愛吃臭豆腐燴肥腸,周乘既更是個中國人中餐魂,菜幾乎沒什麽忌口,但是他必須得吃飯。
“那麽你奶奶和媽媽呢?”
蔣老師愛好咖啡,繆主任喜愛一切甜糯糯的口感。她們婦產科,繆主任向來不收病人的那些禮,但是偶爾疑難雜症的產婦喜得麟兒後,送一些惠而不費的鄉下南瓜和糯米,繆主任倒是感恩地收下了。
曲開顏聽周乘既嘮叨家裏每個人的習性/愛好,忽而覺得周家也不是什麽龍潭虎穴了。
不過也都是些兢兢業業過生活的人罷了。
她哪怕是個過客,去參與經曆一下也是好的。
說話間,前麵翻車的擁堵暫時消解了。車流動**起來,這一路下去,走走停停,曲開顏手機裏收到了一條經過Y城,Y城歡迎您的定位短信。
她笑吟吟地展示給周乘既。
“嗯,歡迎你,曲小姐。”
*
周乘既出生前,爺爺奶奶是住在幹部大院的。
他也不記得有沒有跟曲開顏說過,老兩口如今這套洋樓是奶奶娘家從前的產業。特殊時期充了公,最後是從房改局那頭拍下來的。
房子一應整改、裝修、再改善,算是真正經曆了三代人。
曲開顏聽完這些,“沒有,這是你第一回 說。”
輾轉而陌生的路況,最後車子拐進一徑南北向的大道上。大道兩旁挺括壯觀的梧桐與柳樹。
梧桐高聳冠蓋如傘合攏成蔭,柳樹風裁絲絛搖擺兩岸夾道。
河麵波光粼粼,像鋪了滿麵的碎金銀。
流金色的黃昏在一點點淌失。曲開顏才開了些車窗,灌進來一片柳絮。
車行進到大道盡頭,周乘既輕車熟路地泊停在一棟青磚砌築的小樓前。
隔著葳蕤幽靜的庭院,車裏人也能眺得見這棟小樓人家不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概是車子的引擎聲,又或者樓裏的人等待許久了。
從庭院小徑裏出來一位長者婦人,素而不樸的一身襯衫、長褲,襯衫袖子微微卷了幾道,幾分瀟灑幹練之味。才下門口台級,就熱絡衝他們車上的人寒暄。
蘇媛從後座上夠到曲開顏副駕頭枕邊,小聲嘀咕,“周乘既他媽。”
繆春香先是拉開了明芳這邊的車門,姑嫂二人許久不見的寒暄。
明芳抱怨,這一路可把她折騰得不輕。
春香就問她,那還出去喝洋墨水嗎?
明芳作勢錘春香一拳頭,“我哪能和你比。你是上天做航天員都不怕的花木蘭。”
春香笑笑。再接應媛媛,要她不必管行李這些,“待會兒由乘既他們爺倆拿,快點進屋吧。”
周明芳接了兩腳地氣,才算站穩當,走近兩步,拖一般地把曲小姐拉作身旁,怪識書載文桃李滿天下妙手仁心的繆主任這幌子也打得太不高明了。“你這和我們都周旋完了,也該輪到我們今天的正主了吧。”
曲開顏這麽稍稍一踉蹌。周乘既都沒來得及開口或者介紹。
她就這麽直愣愣站在了繆春香的眼前。
兩麵都有點尷尬。饒是身經百戰每周主任大查房,多少麵孔都見識過的繆主任,也被眼前這位明媚且高挑的姑娘震懾住了。
曲開顏落落大方地啟口,卻不是阿姨、伯母那般的稱呼,而是被周乘既熏陶過頭了,脫口而出的,“繆主任,您好。”
邊上的蘇媛忍俊不禁,踢一腳周乘既,議論道:“什麽鬼,不知道的以為來拜訪看病的呢。”
周乘既撞一記表姐的肩頭,接過曲開顏的話,“好了,繆主任,把客人往家裏領吧。我這還一堆行李沒卸呢。”
繆春香輕微頷首朝曲小姐,很客套地口吻,“歡迎你。”
趙阿姨恰巧出來也幫著迎客。看著乘既還一心顧行李呢,連忙點撥他一聲,“行李什麽時候不能搬啊。你先把人領進門再說。”
“看著聰明的一個人,關鍵時刻也笨出名堂來。你奶奶都看不下去了。”
周乘既這才找回點北。從姑姑身邊牽回曲開顏,他想領著她進門的,隻聽到公主再沉默不過的口吻,提醒他,包。她的包還在副駕上。
於是,周乘既當著眾人的麵折回去給曲開顏拿包。
正式邁進周家的庭院,曲開顏肉眼看到了她之前在趙阿姨朋友圈裏見到的那兩棵苦楝樹,以及也聞到了滿院子的梔子花香。
小樓東南隅,一片落地明窗。玻璃幹淨折光,外頭漸漸泛出些夜色來,綠玻璃盡頭裏,是一室銅錢色的溫馨燈火。
曲開顏今天為了配合這身穿戴,特地穿了雙平底的鞋。
站在周乘既身邊,相依卻不嬌小。
才進門,她以為這樣舊製的烏墨色木地板上,必然要換鞋的。結果,周乘既搖頭,說不換的。他奶奶待客從來是徑直請進門的。
“因為出過一些小洋相。她的有些客人要麽露腳趾頭,要麽腳有味道……”
曲開顏聞言,皺眉,兩個人眉眼官司的隱語,像是怪他瞎講八道。
忽而,正廳那頭走過來一八旬的老太太,滿頭銀發,精神矍鑠。女主人乃至大家長的派頭十足但不輕蔑,穿一襲舊式樣帶中式盤扣的直筒闊袖素旗袍,天微涼,旗袍外頭罩著件對襟衫。
“曲小姐,歡迎你來。”
曲開顏看著對方遞過來要交握的手,幾乎本能地把手裏的包塞給了周乘既,很正式地跟周乘既的奶奶握了手。她怎麽也沒想到,老太太新派極了,趁著握手之際,很自然地傾身且一個西式貼臉禮。
姍姍來遲的人,有幾秒的恍惚,甚至幾分暌違的重逢感。
她覺得對方像是一個故人,或者該是一個榜樣。也許,她老了也可以活成這樣嫻靜且灑脫。
曲開顏正式會麵周乘既的父母、爺爺奶奶,她才明白了一個家庭的熏陶與耳濡目染有多麽的重要。
周乘既的爺爺如此這般的年紀,竟然能站相挺立。拄著手杖,歡迎客人之餘,還不忘讚賞自己的妻子,“小蔣為了你們來,一個下午沒坐定。喏,就連廳裏你們看到的百合和玫瑰,也是她下午親自出去買的。”
即便已經到了飯點,主家依舊有條不紊地擺了迎賓茶。
奉茶間,曲開顏經由周乘既提醒才知道,今日幾案上為她破了例。一般待客,爺爺都是要趙阿姨拿一套客人杯,他自個兒的必然是獨立且風雅的主人杯。
今日案上的,悉數全是爺爺的珍藏。每一個杯盞都是主人杯。
曲開顏有點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局促。
品茗間,也隻有很尋常的會麵寒暄,卻不是那種坐下來就尋根問底的家世起底。
周家人對於曲小姐的有限認知,僅限她的樣貌年齡與籍貫。
即便是名字,也沒鬧清楚是怎麽個寫法。
周父周景明大概職業病犯了,卻也不輕易同晚輩開口,隻是問身邊的妻子,哪個yán?
繆主任沒好眼色地瞥一眼丈夫。
沒等到妻子開口,母親先是反感了,“都開顏了,還要哪個yán?說你們笨吧,你們覺得是侮辱。”
周景明原本翹著二郎腿很是舒展的老公子哥態度,聽聞母親這樣的口吻,不禁反骨,“我再笨也沒笨到一早上……”
繆春香聽著話音不對,連忙打了下丈夫的手臂,要他少說幾句。
蔣老師聽出兒子話茬裏的挑釁了,即刻威嚴的口吻,安撫客人,痛批男人有時候是真的蠢笨如豬,“他們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周。都一個老師教的,笨得離奇,就是老話裏說的那種,守著個方桌裁被麵,那四四方方的被麵怎麽蓋哦!”
明芳和春香還聽得懂老太太的笑話,他們年輕人其實聽不太懂。
但曲開顏沉默裏看到老太太一頓任性發言後,周家三個男人同時噎聲不反駁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她的笑點太低了。
當真出聲那種,笑完,掩麵還是捂嘴已經來不及了。
曲小姐恰好坐在一個束腰長腿的香幾邊上,那香幾上擺著的就是老太太買回來陳設的新鮮玫瑰。
視覺誤差看過去,她人比花嬌。
蔣老師同她說話,“叫曲小姐見笑了。”
玫瑰之下的人莞爾,也直率,一應搖頭,“我喜歡這樣的氛圍。”
隨即,她再大方地啟口,“其實不用喊我曲小姐,小曲或者開顏都可以。”
蔣老師點頭稱道:“開顏這個名字真好聽。想也知道你父母的巧思與寄托。這個名字當真動靜相宜。”
曲開顏一時無奈的笑意,隻作首肯貌。
周乘既關鍵時刻出來打岔,問什麽時候可以開飯。“我這原本不餓的,被這幾盞茶灌下去,胃裏真寡著疼。”
蔣老師也點頭,招呼趙阿姨,準備開飯吧。
正式入席前,周乘既出去了趟,因為他忘記關照趙阿姨臨時冰些冰塊來。蘇媛也在,他去便利店買些冰塊和他們喝得慣的飲料來。
家裏這頭安排著入座的禮數,長桌案主位依舊是雷打不動的老太太來坐。這樣的規矩,除非是老爺子的賓客來,老周才坐東道的首席。要麽,他一向讓給小蔣坐的。
蔣老師把開顏安排在左一的位置,左二便要留給乖乖兒。明芳和媛媛坐右一二。剩下的,老太太囫圇隨他們便吧。
那頭春香還在廚房幫著趙阿姨料理。
曲開顏稍稍拘謹地坐在位置上,等周乘既回來。
偶爾與蔣老師視線交匯,她憨憨笑幾聲。
蔣老師想起什麽便朝開顏道:“你們剛下車那會兒,乖乖兒媽媽是不是有點冷落你了?”
曲開顏不解,不知道老太太為什麽這麽問,其實她沒有多想。於是便徑直告訴她,“我並不在意那些虛禮的,也不覺得冷落。因為每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不一樣。”
“好孩子。”蔣老師輕輕拂了拂開顏落在桌麵上的手,關照也體貼的口吻,“他媽媽是幹部子弟。你曉得的,他們這一家子幹部子弟啊,都有點臭脾氣。不像我們商人出身的孩子圓融隨性點。春香要強得像個男人,她隻是不太會表達好客的體麵。實則,你來,沒人比她更開心的了。熟悉點,你就明白的。”
曲開顏點點頭。再莞爾朝蔣老師說了聲謝謝。
老太太不解,“謝我什麽呢?”
“好多呀。謝您今天盛裝歡迎我,還親自出去買花。”大小姐發散的思維即刻湧現出來,“或者我可以幫您在網上訂,有鮮花月卡的。也有鮮花外賣。”
蔣老師有點委屈,她即便努力跟上時代的腳步,但人總是要承認局限性的。她悄咪咪跟開顏說:“我不大會弄呢,就這樣,他們還老笑話我。”
“我教你,很簡單的。或者您實在不會,就給我打電話,我幫你弄。”
老太太點頭,二人即刻互換了微信。
這個時候,開顏竟然認真地問蔣老師的名字。儼然一副忘年認真交友的模樣。
麗則。蔣麗則。
開顏像極了追星的熱情,說認識周乘既最大的收獲卻不是他,而是他的奶奶。
蔣老師驚喜,說這是對她最高的讚賞了。
末了,老太太還認真誇開顏今天的這一套穿著,好看極了。“你該穿這套和乖乖兒拍照的。”
開顏的思路總和別人不一樣,“您喜歡嗎,我可以找師傅幫您訂一套。”
蔣老師搖頭,口吻卻由衷極了,“我還能穿?”
“能呀。衣服和香煙一樣,又沒有標注年齡性別咯。”(注1)
她們說這一程的時候,恰好周乘既回來了。
他拎著手裏的馬甲袋,人還沒坐下來,單單看曲開顏鬆弛的狀態就心踏實下來了,看起來她SOLO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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