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明。

一早窗戶上就聽到淅瀝瀝的雨點聲。曲開顏昨天算是短途加應酬, 晚上還喝酒再縱欲。

她覺得她今天即便睡一天都不為過,可是昨晚回來前,周乘既答應要請姑姑和蘇媛吃早飯的。

他先起來了。還在賴床的人,把兩隻枕頭豎排在一塊, 她一個晚上就是這麽睡在羽絨枕上的, 再把腿翹周乘既身上。

“哎呀, 我起不來怎麽辦!”

周乘既:“那你就別去了。反正吃過早飯我要陪姑姑去鄉下的。”

不行。曲開顏自己朝自己打氣,你不是來睡覺的啊。

這才迷迷糊糊爬起來,把手伸出來,叫周乘既拉她一把。

就這樣囫圇算是起來了。兩個人在洗手台邊刷牙的時候, 曲開顏問周乘既, “你陪你姑姑去鄉下是……”

姑姑父母的墓在鄉下。昊辰的……算是衣冠塚也在。

曲開顏什麽瞌睡都沒了。

看到的周乘既也是晦澀的。她知道他心裏這個結一直沒解, 當年他和昊辰一樣的孩子,孩子也是在外公外婆那裏走丟的。可是周家卻因此被牽連掛礙了這麽多年。

姑姑接受不了老二沒了的事實,可是蘇家執意要再生個男孫。姑姑為了媛媛更好的教育生活, 終究提出了離婚。她一個人從蘇家離開, 蘇振南再娶生子, 這些年也算各自相安無事。

隻是蘇振南這個寡廉鮮恥的,當初看中明芳,就是她身後有個周家倚仗。兒子的變故, 他自認為拋妻也是無能為力, 這些年, 周家看在沒了的昊昊份上,算是由這姓蘇的牽三掛四了許多去。

“可是你們並不欠他們啊。”

“是啊。昊昊也是真的沒了啊。”

這種痛心疾首, 這種無能為力, 隻有失去的人才懂。

“我懂。”曲開顏斬釘截鐵。

人沒了,什麽都沒了。

*

周乘既依約把早茶打包到周家。

這頭姑姑一早就起來了, 素淡一身。

簡單吃過早飯後,老太太商量著祭拜的事,這些年他們年紀大了,也不大出行了,這些場合都是子孫代祭。

蔣老師要他們早點去早點回,“開顏就留下來陪我們說說話吧。”

“這種家族祭拜,她兩頭都還有長輩在,不好壞了人家的規矩。”

曲開顏其實不在意這些,但是聽蔣老師堅定的樣子,她一時沒反駁。隻想著那麽周乘既回來前還說陪她去祭拜她父親的,這是不是也不行?

出發前,她偷偷問周乘既,“你奶奶很在意這些嗎?”

“不要多想。她是真的怕你姑姑或者母親那頭覺得我們逾距了。”

“那你也不能陪我去……”

“我是我。”

曲開顏抬頭看他,“可是你也有這麽一大家子長輩在。”

“無神論者隻信任科學藥不死病。”

曲開顏再要說什麽。周乘既安撫她,下雨天又是鄉下公墓,清明節上,處處烏糟糟的腳步,如今鄉下也不肯亂燒紙錢的。每回他們去,那守公墓的大爺總要在邊上盯著。

“奶奶不讓你去是為你好。”

他聲音再低了些,“姑姑到時候總要淌點眼淚。就這些理不清的家務事,老太太是怕你笑話。”

曲開顏堅定地反駁,“我才不會笑人家家務事。你把我想得也太淺薄了。”

“那偏要小孩氣地跟著去是為什麽?”

“你說呢。當然是想陪著你啊。”

周乘既聽後心上一熱,即刻改了主意,“那麽就去吧,我做主了。”

“才不要。免得壞了你們周家的規矩。我算是明白了,古來今往,凡事要掙個名正言順是為什麽了?”

“嗯?”

“一口氣!”

周乘既笑她,還是口傻氣。“你就去樓上睡會兒,不到中午我就回來了。一向愛social的曲小姐難不成還怕一對老頭老太太?”

她怕什麽。她隻是不習慣他不在身邊。

周乘既他們出發後,蔣老師便親自煮了咖啡,請開顏在廳前廊下坐著算是吃早午茶。

階前清明雨,人聲稍稍蓋過落雨的動靜。

蔣老師呷一口咖啡徑直問開顏,“是覺得我不讓你一同去,冷落你了?”

開顏端著這上好的瓷器,一時出神,搖頭。

蔣老師笑意直到眼底,歲月的痕跡深刻,但臉上的從容沉靜更顯著,“明顯沒有說實話。”老太太再朝前來了點,打趣卻也誠心,“乖乖兒都告訴我了。”

開顏一時洋相窘迫。

蔣老師全沒有長輩的威嚴,伸手過來拍拍開顏的臉,說她倒是個癡傻的孩子。

“你可以不在乎,但這一趟隨乘既去鄉下,哪怕回來有個頭疼腦熱的。回去,你姑姑或是母親追究起來,我們也難辭其咎。”

蔣老師再說,他們周家算是無神論者。但是,這世上許多蹊蹺,就是解釋不清,嗐。

“開顏,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都程序正義,也名正言順。”

“不過是清明祭祖,”蔣老師說著,稍稍捂住嘴,再朝開顏輕聲道,“都是給他們周家男人裝門麵,要那麽殷勤作什麽。”

開顏聽蔣老師這麽說,豁然開朗。她莞爾反問老太太,“所以您也會偶爾反感男人的既得利益一說嗎?”

蔣老師痛快點頭,“會呀。要不我不主張你去呢。”

“可是你同爺爺感情很好。”

“感情是經營出來的。從來沒有天賦派在哪裏。”

開顏領悟地點點頭。

咖啡的香氣四溢。那頭,趙阿姨把新烤出來的蒜香麵包片端過來,因為聽乘既說,開顏愛吃鹹口的。

眼下家裏沒什麽人了,開顏才有空問候趙阿姨上回去上海,回頭怎麽回來的。

趙阿姨道,坐大巴車,一路顛回來的。

開顏笑,說暈車的人出門實在是受罪。

趙阿姨點頭,說可不是,她寧願一輩子在家鄉待著,哪裏都沒有家裏好。他們繁華他們繁華去。

開顏哈哈附和,說趙阿姨真是好可愛。

蔣老師看著聽著,都有點吃味了。這個姑娘真是會拿捏人心,但實則她沒有心計,她同人打交道,憑得是本性是熱衷的心腸。

早午茶歇罷。蔣老師帶開顏上樓去,二樓上還有一層,是蔣老師的個人地盤。

因著給老頭子充門麵,他的書房在一樓,又大又寬敞,會客都不在話下。

而這頂樓的,屬於蔣老師的居家“辦公室”就小而窄了些。

蔣老師怨懟,說這也是男人的既得利益。

頂樓上存著蔣老師的好些書籍,還有這些年她整理的醫案。一張書桌,一台台式電腦,如今已經老眼昏花了,即便坐診去,許多病例也是學生幫著寫了。

但老太太依舊認真給開顏傳業授道般地,“你總要相信人活一輩子下來,自己獨處的時間才是多數。”

所以,老頭子有個關起門生悶氣的書房,她也有個自己的地盤。

“將來乖乖兒弄個書房,你也弄個。自己上個鎖。誰也不準進。”

蔣老師拉開顏上來卻不是給她參觀的,而是展開一個樟木盒子,裏頭各色各樣的首飾、金子,還有保養得宜的中古表。

老太太要開顏挑一個。

開顏笑著問:“這是做什麽?”

老太太赧然,“昨晚我也和乖乖兒講了,我們還是覺得你送的東西太貴重了。我事先聲明啊,不算長輩送給你的那種,就當小姐妹那種吧,不然我難心安。”

開顏把盒子關上了。再和蔣老師講當初周乘既給她看他奶奶的那塊中古表,要他拿去修的,也聲明過是他奶奶陪嫁的。然後他們才一來二去來往起來的。

到現在,那塊表還在她那裏。

蔣老師聽後,絲毫不意外。“上回他回來,我就覺得哪裏怪怪的。”

開顏要蔣老師不必在意這些,“我和您說真心話,我在意這些物質對等的話,也不會和周乘既來往的。”

“他是個很富足的人。對我而言。相反,我才是那個貧瘠的……”

閣樓上,許久的沉默。蔣老師沒有追問任何,也沒有刻意打岔過去。

因為有時候,受傷的人,需要這樣的靜默。

良久,開顏才恢複原貌,也晚輩姿態地告解,“我姑姑還有我母親那頭,沒有您想得這麽妥善。”

她們隻會各自為營。

曲開顏不知道周乘既跟他奶奶講了她多少家事,此刻,她像迷惘的羔羊,難得尋到一個知心的長者,她想問問這樣一個進階的女長者,“母性真的是天然的嗎?我是說,她們對待每一個孩子。”

蔣老師聞言,認真思考後才回答的,“母性是天然的,等你看到自己的孩子皺巴巴地出來後,你就明白舐犢真的是天生的。但是母性不該光輝化。一個母親愛與她會愛是兩碼事。”

“開顏,雖然你的家務事我不該參與。但我還是希望你和乖乖兒好好的。拿乘既母親說,她也不是個多合格的母親,她的家庭她的出身都不肯她落於人後,把乘既生下來,她就一味要回歸工作。”

“所以說,合格的母親向來是個悖論。要做到怎樣是合格,怎樣又是不合格?這其中的審判標準是什麽,又是誰來審判?”

“我見過太多為家庭為子女付出,最後落得一身病一身被辜負的母親。她們又得到了什麽,社會給予的合格?所以我說,母性不該光輝化。”

得與未得到,都不該沉湎在裏頭。

“你問我母親對待每個孩子是不是都一樣的。乘既他們這頭,我還真的難告訴你什麽,因為他同他爸爸都是獨生子。我記得我小時候,也覺得父母偏心大哥,因為他是家中長子,父母寄托的多,直到有天哥哥同我吵架,怪我為什麽會出生,你不出生,爸爸媽媽就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那時候才平衡了些,原來哥哥和我是一樣的想法。”

“可是後來我還是離開了他們。開顏,我二十歲的時候就沒了父母,哥哥一家也去到國外,我早沒了娘家。這麽多年,我和乘既爺爺吵架,最委屈的就是這個,別人都有個娘家回,都有個兄弟姊妹撐腰做主,我回回隻能一個人待著、消化。”

“所以我才跟你說,”蔣老師拉住開顏的手,“人生是自己的。獨處才是自己的。”

“那些與你不能結善緣的,即便是父母,都該擱下了。”

“愛自己才是最緊要的。”

沉默的開顏,久久沒有出聲。

最後,她朝蔣老師說謝謝。

蔣老師搖頭,“你以為我的開解是善意的、教化的?不,我反而私心極了,因為我知道我的孫兒把所有的快樂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打消不了他這個念頭,便隻能退而求其次。

愛屋及烏,才是人最高級的本能。

終究,開顏沒有要蔣老師的陪嫁物件。倒是外頭雨停了,開顏要蔣老師陪她出去轉轉?

蔣老師點頭,好的呀。

兩個人甚至還換了膠鞋,怕這漏天的雨再反複。開顏還帶了把傘。

兩個人攜伴一直走到附近的菜市場小巷上,蔣老師指指菜市場對麵的一個小學,說乖乖兒小時候就在這裏上的。

今日清明,學校放假。但隔著不高的圍牆,還是可以看到學校裏頭的些微景象。

“他小時候乖嗎?”

“跟乖完全不沾邊喲。”

開顏哈哈笑出聲。

聽到蔣老師說,乖乖兒小時候也就十歲不到,被春香送回外婆家過暑假,嫌婆奶奶家孩子多,他一個外姓的沒存在感,便孤僻內秀嚷著要回家。婆奶奶灰心得很,說這外孫子便就是假的。你跟著你奶奶學得一身的資產階級臭毛病。

乖乖兒覺得婆奶奶這樣講話是不對的,便給春香打電話,說他要回家。婆婆家做的飯是餿的,他們家可能吃的是隔夜的飯!

周景明去領兒子,要臭小子把飯帶回去,給你奶奶看看,是不是餿的!反了天了!

曲開顏在邊上笑彎了腰。連連點頭,說她相信的。周乘既絕對是這個路數的,他看著不言不語地,其實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關鍵時刻總能作個大妖出來。

蔣老師看這樣的開顏,跟著欣慰起來。“你能這麽說,足以證明你們是合拍的,也是懂他的。”

“乖乖兒也是懂你的。”

老太太也是從少女綺夢過來的。她告訴開顏,“懂向來比那些花頭的甚至正義的愛更重要。”

走過學校,便是昨天蔣老師和爺爺來買花的地方。

開顏得知,便進去同老板娘交涉了下。她可以按月付月卡錢,以後每月逢5,給蔣老師家送一束十二枝的玫瑰或者百合。

蔣老師見狀,連忙想打斷。

“不要緊。我回頭跟周乘既要錢。”

交涉完畢,開顏當即揀了一束新鮮的百合花送給蔣老師。

“為什麽要送我花呢?”老太太問。

開顏理所當然道:“開心呀。”

開顏道,她希望她八十歲的時候,也有人送花給她。

等到她們逛完周邊,回頭的時候,天果然又重新漏起來了。曲開顏給蔣老師打傘,那頭周乘既應該回頭了,給她打電話,問她們去哪兒了?

正說著呢,曲開顏迎麵就看到巷子口有人撐著把黑傘,一身籠統的黑意走出來。

隔著不遠不近的煙雨距離,周乘既看到了她,也第一時間罵她穿一雙黑色膠鞋的樣子有多蠢。

“像漁船上的人。”

直到周乘既走到她們身邊來,看著曲開顏一手舉傘,一手抱花,好像認識他這麽久以來,她都沒這麽市井氣過。

即便陪著的是他的家人,他的奶奶,他心裏都有點難過。

可是傘下的人,開懷極了。要不是惦記著清明這個節日不能太任性,要不是他奶奶在邊上,曲開顏肯定跑一般地到他傘下去的。

蔣老師嗟歎一聲,“哎,你們早點結婚吧。免得我們有個人生怕我們這些惡婆婆惡奶奶的把他的小曲嚼了還是咽了。”

曲開顏在邊上還沒反應過來,瞥到周乘既身上一肩的雨,才笑吟吟告訴他,“我和奶奶出去玩的呀,我還去了你的小學,還吃了邊上的小餛飩,還買了花。當然,我花的錢,你都得給我報銷,因為我是來做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