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靜下來,穿過玻璃映在白牆上的,隨風低回擺動的昏黃波紋,像一潭沉靜的水。

午後時分醒來,扭頭看見抵著白牆的木屏風,紅木折成四扇,一道鏤空的橫紋,波瀾起伏從左至右。

周顏的目光往前,被屏風擋住。外麵的人聲往後,也被屏風擋住。

這裏不是莆園,點著極淡的檀香,季女士有時吃齋念佛,心血**的愛好,大約是階級品味的其中一種。

屋子裏訪客一旦變多,空氣會塞滿擁擠的人味兒,氣息和聲音焦灼著,吵鬧的時候總覺得缺氧。

檀香會衝淡人味兒,蓋過太太小姐身上橘子、鈴蘭、茉莉的前後調,以最強硬而冷淡的味道,掃過屋內每一個角落。

季舟陵有點精神潔癖,卻想讓自己有平易近人的美名。唯一漏洞在氣味上,嫌棄外來的氣味侵擾她的領地。

被季女士嫌棄,反而是樁美差事。周顏被放逐到屏風後,說年輕的新婚女人臉皮薄,受不來人們打趣。

實際上嫌周顏不會說場麵話,笑得委屈,替她找了托辭,打發她去牆角發呆。

七月份沒有重要的事務,周顏往婆婆家裏跑得勤,總有結交的朋友,要見見裴家新婦。

這沒什麽可抱怨,這是周顏新身份的一項職責,她懂得擺出櫥窗娃娃的姿態,展出時間不超過五分鍾,爾後便一直待在躺椅上。

屏風一拉,戶外的陽光為她獨享,蜚聲流言更與她無關。某天猛然回味,竟發覺她已經適應了這種日子。

外麵人聲散了幾分,麻將不知是第幾場,碰牌的聲音懨懨,沒有最初鬥誌昂揚。半下午總是困的,即時什麽也不做,碼牌消磨時光,也困得像勞累過度。

周顏兩隻腳找棉麻布料的拖鞋,躺椅咯吱晃,手機翻到地上,亮出一則未讀消息。

“顏顏,你竟然入圍了,哈哈哈,你得謝謝我。”陳懿的頭像懸在左上角,向周顏邀功。

聽起來仿佛瞧不起她,用了“竟然”二字。

周顏盯著屏幕,打開陳懿發來的截圖,紀錄片大賽的入圍名單,竟然真有周顏的名字。

連她自己也用“竟然”二字,因為參賽的,是五年前的周顏。

前些日子事物瑣碎,周顏不抱怨具體事情,張口閉口隻對陳懿說“累”“困”。陳懿勸她抽空參賽,隨便擠一周多的時間,遲遲沒實現。

快到截止日,陳懿幫她想辦法,“我記得你以前有個作品,很符合這次的參賽主題,直接拿去報名吧。”

“那是五年前了,多生澀的作品,拿不出手的。”

“混個入圍獎也好啊。”

周顏沒點頭,不想做沒指望的事,陳懿還是幫她偷偷報了名。

最意外的是,五年前的她入圍了。入圍名單總共68部作品,沒按首字母排序,大概是按入圍分數排序。

陳懿和導師共同署名的作品,排在第三個。周顏需要往下滑,一行行白色的長短不一的文字,連成一串波浪線,快到盡頭才有周顏的名字。

喜悅瞬間爬上來,被認可是一劑興奮劑,檀香和麻將聲都變得舒緩。

洗牌的動靜像遙遠的陣雨,裹著悶雷轟隆隆,忽然一停,裴昇的聲音從中劃開,溫聲與人一一問好。

屏風推開窄窄的一道,裴昇側身擠進來,停在躺椅邊,向周顏伸出手,“走吧,回家。”

那隻手像牽一隻被寄養的寵物,從上往下伸出,目光也是俯視。

“何必躲在這裏,下次直接不來就好。”他口中說出的話,常帶著理所當然的氣勢。

周顏懶得與他說理,這不是一次兩次拒絕的事情,這也許是她下半輩子繞不開的場合。裴昇站不到她的位置,很難感同身受。

幸好今天有開心的事情,周顏清楚她那部作品的水平,入圍獎已經是終點,這不妨礙她想慶祝的雀躍。

“有好事?臉上藏都藏不住。”裴昇垂眸看她。

“陳懿幫我報名參賽,原本沒指望,今天發現竟然入圍了。”周顏把名單展示給他。

“是嗎,那該好好謝謝她。”裴昇點開手機,撥弄著緩緩說,“冠名讚助商竟然是駱琿的公司。”

裴昇淡淡笑了笑,半真半假說,“想要第幾名,我和駱琿說一聲的事。”

“別!千萬別。”周顏驚恐地捂住他的手機,“入圍就很滿意了。”

周顏本該高興,昨天收到入圍的消息,開心的保質期起碼能維持三天。

今日晌午,裴家老宅又派話,讓她過去見世交的叔伯長輩。

周顏早已輕車熟路,從車上下來,還沒見到人,提前扯出笑的弧度,“賢良淑德”四個字就差印在她額頭。

一張一張臉晃過,跟著季舟陵乖乖與人問好,實際上沒能記住任何一張臉。

她坐在屏風前,一張紅木椅,板正的角度,令她的腰不得不折成直角。

屏風擋住後麵的躺椅,擋住躺椅往後的落地窗,兩株梧桐樹抽滿翠綠,遮天蔽日的影子像一層暗紗,蓋在躺椅上。

“這是許家的,你該喊叔叔。”

周顏便喊,“許叔叔好。”

對方誇她,“文文靜靜的,看著討喜。”

後麵還會誇些別的,周顏的注意力已經飄走,盯著地毯細密的織紋,盯著鞋尖皮麵一小塊兒反光,為這些場麵話感到困倦。

嗡嗡人聲如潮水退去,耳邊靜了一陣,又有腳步聲進來。

左手邊木椅挪動,季舟陵起身去迎,動靜顯得有些隆重。周顏從神遊中回來,一對中年夫婦提著禮盒進門,模樣比季舟陵略年輕一些。

這對夫婦應該很重要,否則季舟陵不會迎到門口,但他們之間打招呼卻淡淡的,沒有格外親密的氛圍,反而有種悲傷暗潮湧動。

季舟陵的聲音變輕了,像一層會融化的糯米紙,濕乎乎的。

周顏扭臉去看,中年夫妻正對她的方向,季舟陵的背影微微抖動,雙方都紅了眼睛。

不恰當的氛圍,周顏不知道她還該不該坐在這裏,也許對方並不是來見她的。

她正準備起身,那對夫婦忽然抬起頭,目光轉向周顏,再看回季舟陵,輕輕地點頭。

“周顏,這兩位是章叔叔和馮阿姨。”

“張叔叔您好,馮阿姨您好。”周顏立刻站起來,問過好,不知該不該坐下。

“挺好的,是好事。”對方把禮盒遞到周顏手中。

一方黃銅色的首飾盒,周顏捧在手裏,顛了顛分量,不輕不重,大約是耳墜之類的小物件。她不好當麵打開,隻能乖巧地笑笑,跟著他們坐下。

“阿昇終於找到他的緣分,我們真的替他高興。”章叔叔說。

“周小姐生得真漂亮。”馮阿姨誇她,眼睛看著她,十分溫和。

季舟陵替周顏道謝,“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哪有不好看的。”

“我們女兒當年,也是這樣青春活力。”馮阿姨開了個頭,忽然止住,“不提了,今天是來賀喜的。”

他們的對話太含糊,周顏聽得一知半解,目光落回盒子上,黃銅色蓋子鑿刻一枚小小的姓氏——章。

原來不是弓長張,而是立早章,章悅然的章。

周顏手指一緊,忽然覺得窘迫,回憶起他們方才看她的目光,像檢閱、像透過她看著誰。心頭陡然悶得慌,看著季舟陵和他們靠得近,離自己卻遠,周顏與他們之間有道屏障,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聽。門再次被推開時,裴昇走進來,簡單的白襯衫配西褲,沒有打領帶。

時間點不上不下,應當是工作的時候,裴昇特意過來一趟,周顏不認為是來接她。

“讓你快點,怎麽現在才到。”季舟陵抱怨他,拍拍身側的空位,“快來打招呼。”

裴昇第一眼先看周顏的位置,小姑娘像一朵蔫掉的花,捧著一方首飾盒,安靜地與他對望。

“章叔叔、馮阿姨,好久不見。”裴昇禮貌地笑一笑,腳步往裏走,想坐在周顏旁邊。

季舟陵的手伸出來,讓他坐近些,四個人剛好一張桌子,周顏像落在外麵的一個不具名的點。

“還特意來一趟?何必這麽折騰。”章叔叔與他握手。

“您和阿姨難得來,我是該見一麵。”

他已經坐下,不在周顏身邊,和章小姐的父母坐在一起,她心裏翻滾起失落的巨浪。

“顏顏。”

“顏顏?”

周顏抬起頭,裴昇正看著她,手一伸把她牽過來,扣著她的腰,讓他們成為距離最親密的兩個人。

“你沒聽到嗎?”裴昇問她。

“什麽?”周顏是懵的,她沒有聽進去半個字。

“我說,我打敗了不少競爭對手,才追到你,是不是?”裴昇的氣息圍住她,莫名安定。

周顏不確定,驚訝地看著他,章家父母近在咫尺,他竟然會這樣說。

“好了,你還有你的事要做,我們回去。”他握住周顏的手往外走。

“什麽事?”季舟陵愣住,後麵還有幾家客人沒來,周顏卻要走了。

“她參加比賽,已經入圍了。”裴昇溫聲笑笑,打趣她,“她現在比我還忙,我都不敢隨意打擾她的時間。”

言外之意太明顯,替周顏回絕以後的一切應酬。

周顏不懂,為何他要在章家父母麵前,表現得很愛她,是否和男人的自尊有關,為了證明他徹底從上一段愛而不得裏抽身。

周顏不知該如何去問,她還是覺得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