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瓦尼特人的社會看上去都充滿了希望。

但既然五億年後整個瓦尼特行星上沒有了智慧生命的活動跡象,那麽這種希望肯定就隻是一種錯覺。

米婭看著影像中那個欣欣向榮,充滿了活力的社會,心中被各種複雜的情緒所填充。

這些感受她以前是不會有的,當這些記憶信息被儲存在那些沒有生命的機械單元上時,她隻不過是一個沒有自我的工具。

即使這個工具被製作得相當精密,可以輕易通過圖靈測試。

甚至能以假亂真地模仿真正的米婭,與自己的創造者進行交流對話,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她暫時停下了講述,對著麵前的紅皮蜥蜴問道:

“愛格伯特先生,我能用這個名字稱呼你嗎?”

李恒將擺放在眼前的攝像機挪開,露出了那張在瓦尼特人的審美觀念中相當臭屁自戀的蜥蜴臉,眨了眨眼睛道:

“沒問題,我擁有愛格伯特的性格喜好與行為習慣,你可以把我當做瓦尼特人的一員。”

愛格伯特是他,但他不是愛格伯特。

這份捏造的瓦尼特人記憶是他的一個子集。

除了愛格伯特,他還可以是尼克勒斯、艾麗卡、米婭,又或者其他的瓦尼特人。

根據交涉對象的不同,他隨時可以用不同的形象和人格與對方交流。

這種能力是每一個邁入生命3.0階段的智慧生命都能擁有的,隻不過李恒比起其他人可以擁有的人格會多出很多。

一個身體質量與普通智人相當的暗物質智慧生命,其思維足以模擬一個尚未跨入生命3.0階段的行星級文明的全部成員。

單一個體就能控製數十億具不同的身軀,每一具身體各自表現出不同的人格特征,堪比“人類補完計劃”誕生的終極存在。

李恒則與這種暗物質生命又有著巨大的體量差距。

他剛剛覺醒的時候僅有2級的力量,那時候他的思維活動就超越了普通智人。

39級的力量,就意味著他比那時候變強了37個數量級。

以地球智人作為基本標準,按照一顆生命星球容納百億人計算,他容納的人格能填滿整個可觀測宇宙的所有行星。

“等我把可觀測宇宙的恒星全部燒幹淨之後,或許可以在那些行星上運行這種文明。”

“整個可觀測宇宙中充滿了智慧文明,看上去一幅欣欣向榮的和諧有愛景象。”

“但實際上整個宇宙中的每一個智慧生命都是我扮演的,嘿嘿嘿,似乎很有意思。”

心裏轉過這些不著調的想法,李恒用愛格伯特的人格操控著紅皮蜥蜴的身體,做出一副側耳親聽的樣子。

米婭不知道這位來自星係之外的“友好外星記者”正在想著某種詭異的遊戲。

她隻是點了點頭,用短小的雙臂指著自己的身體道:

“你們的科技有能力從無到有創造一具瓦尼特人的身軀,並且輕易向其中填充記憶。”

“擁有這種科技水平的超級文明,肯定能輕易解決基因網絡的奧秘。”

“愛格伯特先生,您能告訴我,瓦尼特人的那些垃圾基因中有多少是隱藏著重要功能的嗎?”

所謂垃圾基因,指的就是DNA中那些不編碼任何蛋白質,看上去沒有任何作用的基因。

地球智人總共有2.5萬個基因,以21世紀前期的判斷標準,其中有80%都是完全沒用的垃圾。

如果真有什麽創造了人類的造物主,那這個造物主絕對不是一個優秀的程序員。

瓦尼特人的基因總數比人類多出40%,總共有大約3.5萬個基因。

但瓦尼特人並不比地球智人更聰明,平均智力水平還要更低一些。

這一點很正常,番茄有3.5萬個基因,水稻有5萬個基因,比智人的基因數量更多的生物數不勝數。

很顯然,這些生物並不比智人更高等,基因總數與生物的複雜性之間沒什麽必然的聯係。

紅皮蜥蜴舉起左手爪子,伸出一根手指道:

“隻有不到10%是可以隨便移除,完全沒什麽用的垃圾基因。”

“剩餘的90%,它們都是整個基因網絡中的構成部分,影響著其他基因的開啟和閉合。”

“雖然看上去是沒什麽用的垃圾代碼,但一旦移除,原本工作良好的整個係統都會出現錯誤。”

說到此處,李恒話鋒一轉道:

“當然,這是以你們的科技水平而言。”

“以我的觀點來看,在完全保有現在功能的前提下,瓦尼特人的基因可以被精簡到五千個左右。”

每一個自然演化誕生的生命,其基因都是一大坨混合在一起,堪稱“屎山”的複雜代碼。

程序員需要牢記一點:當你的代碼能運行的時候,就千萬別再動它了。

無論是地球智人還是瓦尼特人的基因,都是這樣一坨經過億萬年的演化,適應了當前的生存環境,可以良好運行的複雜代碼。

以李恒的觀點,這種代碼可以在保持原有功能的前提下被精簡。

但瓦尼特人的科技水平很顯然做不到這一點,他們能做到的隻不過是簡單蠻橫地將基因網絡中的某些零部件抽走。

其結果就是,整個基因網絡的功能都出現了問題。

在科學研究之中,有兩個基本的哲學思想。

其一是還原論,如果理解了整體的各個部分,以及把這些部分“整合”起來的機製,就能理解這個整體。

比如基礎物理的研究,從分子到原子,從原子到原子核和電子,再從質子、中子和介子到誇克與膠子。

還原論指的就是這種將事物層層拆解,以此理解其運行方式的思想。

但在研究複雜事物的過程中,還原論止步不前。

不可預測的天氣與氣候、股票市場的漲跌、整個社會的經濟與政治等等。

“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對於這些複雜的事物,整體論的研究思想勝過了還原論。

智慧生命,一顆生命星球經過幾十億年演化後誕生的最複雜的精密機器,就必須用整體論的思想來研究。

找到了幾個與壽命緊密相關的基因,將它們關閉,就能得到更長久的壽命,這種簡單直接的做法毫無疑問是錯誤的。

李恒精簡瓦尼特人基因的方式也不是這樣一塊一塊的拆解。

他是憑借遠超瓦尼特人的認知,直接從零開始,重新創造一份符合瓦尼特人全部生理特征的基因藍圖。

米婭聞言用遺憾的語氣道:

“這樣看來並不是我們倒黴,在最開始做出了那個莽撞的選擇之後,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那時候的情勢容不得我們再多做猶豫,那些與壽命緊密相關的基因是我們反複實驗後的結果,數萬例實驗中都沒有出現明顯的後遺症。”

“或許是樂觀自信,又或許是僥幸心理,最後政府將這項基因延壽手術開放給了全社會的民眾。”

“一邊是基因編輯背後可能隱藏的未知風險,另一邊則是數十億個平均壽命僅剩十年的老年人。”

“若是沒有實際可行的技術也就罷了,但既然手術取得了成功,政府的領導者在權衡利弊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些渴望活得更久的人。”

雖然以現在的結局來看,這個選擇毫無疑問是錯誤的。

但站在當時瓦尼特人政府的立場上,這種做法很難說是對是錯。

基因編輯帶來的風險僅僅是一個未知的可能猜測,但另一邊卻是實打實的幾十億條生命。

每時每刻都有壽命將盡的老人死去,每往後拖延上一年,這顆星球上都會死去上億人。

天平兩端放著的籌碼完全不對等,冒一些風險拯救更多活著的人,在當時看來是最好的選擇。

“轉折點發生在大約十年之後,那時候真正的米婭和我的創造者還是剛剛完成學業的一對年輕科學家夫妻。”

米婭指著投影中站在一起的兩個瓦尼特人道,其中的男性就是她的創造者。

以瓦尼特人的審美觀來看,外貌有著“陽剛的雄性氣質”,比起年輕科學家,更像是從事體育運動的專業運動員。

“他們兩人都是天賦出眾的天才,那時候生命之旅才剛走過一半。”

“而且他們都對基因網絡的複雜性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並沒有急著去接受延壽手術。”

“就在他們生活的希利爾市,出現了一場流行性感冒。”

“當這場流行性感冒通過人群流動擴散到周邊的數座城市的時候,一些異常的因素引起了希利爾市公立醫院的注意。”

“一部分受到感染的瓦尼特人除了普通感冒的常見症狀之外,還出現了一些奇怪的並發症。”

“這些並發症千奇百怪,跟呼吸道疾病相關的僅有很小一部分,它們仿佛是完全隨機出現的,根本沒有規律可循。”

“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這些病情嚴重的病人都是接受過基因延壽手術,重返青春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