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中悠揚歡快的音樂聲一時之間停了下來。
林離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樹枝的手指,那裏的血肉皮膚輕輕地跳躍著,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獨立意誌。
這種情況在他的身上是不應該會發生的。
獨立的意誌源於空間與時間的阻隔,這種阻隔本質上是因為信息傳遞速度存在上限。
從4階生命體開始就能打破這種極限,空間與時間的距離不再是問題,相隔億兆光年的龐大身軀連為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更何況是他這樣淩駕於時空概念之上的連續統生命體。
包括這間宇宙盡頭的餐館和外部的整個旋轉哥德爾宇宙在內,它們全都是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
林離並不在意身體的小小異變,隻是用標準的微笑道:
“我本來還以為,你會和對待江紅球時一樣,在吞噬我之前與我進行一些哲學上的思辨討論。”
空****的餐館中響起一聲嗤笑。
“你這種純粹的道具就不要用【我】這個詞語來進行自稱了。”
林離對此並不反駁,他也不會生出這種想法。
他隻是偏過了頭,看向吧台上放著的一隻玻璃水杯。
杯中裝著純淨透徹的無色清水,這些清水以和外界的哥德爾宇宙相反的方向緩緩旋轉,清水中心的漩渦之中隱約倒映著宇宙萬物姿態,仿佛那裏有著與外界宇宙對應的另一個旋轉宇宙。
“這杯水是絕對全景漩渦。”
“按照它原型的設定,絕對全景漩渦根據物質分析外推原理獲取整個宇宙的圖景。”
“其解釋如下:宇宙裏的每一塊物質都以某種方式被宇宙中的另一塊物質影響,因此在理論上說就有可能從一小塊蛋糕開始,外推得到整個宇宙。”
“每一顆恒星,每一顆行星,它們的軌道、成分、經濟和社會史,當然,還有宇宙中的芸芸眾生,無盡文明。”
林離抬起左手,將一塊奶油蛋糕塞到自己嘴裏,笑了笑道:
“在你來到這裏之前……或者用人類對於時間流逝的認知,在『將來已完成』的那些宇宙中,有許多凡人通過各種方式來到過這個宇宙盡頭的餐館。”
“他們是一群生命有限的凡人,大部分人的自然壽命會比地球人更長一些,但也就幾百年。”
將來完成時。
林離使用的這種奇怪的時態在這個旋轉的哥德爾宇宙中沒什麽問題,反而是一種被這個宇宙中的文明普遍接受的常識。
體量達到不可達基數的連續統生命體自然可以隨意創造出時空連續統,構造閉合類時曲線,創造因果成環的宇宙。
這是一種很基礎的簡單小伎倆,構造閉合類時曲線而無中生有誕生的無限能量隻是無窮公理的基本性質,創造這一切並不會比小嬰兒的進食本能更困難。
“生命有限的凡人,你讓他們觀看了絕對全景漩渦?”
虛空中有聲音響起,表明那個拜訪這裏的存在對於有限的凡人在這間餐館裏遇到的事情有些許興趣。
“沒錯,我讓他們進入了絕對全景漩渦,感受到自身與整個宇宙尺度的對比,親身體驗到了他們想要知道的結局。”
“他們自己的,他們所在的文明的,還有整個宇宙的。”
林離將口中的那塊蛋糕吞下了肚,與他那溫和的標準笑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雙不帶感情的黑色眼睛。
“人們常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就算贏了千百次,最後一次的失敗便是最真實的失敗,此前所有的勝利都不過是虛妄。”
“最終的結果決定了一切,這種觀點必然會導致生命有限的凡人個體對於生命意義的詰問。”
“既然人的死亡是注定的結局,那有限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
“對這個問題,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尋求一個壽命更長久,理論上有可能永遠不會死亡的事物——家庭、國家、文明,亦或者宗教中的神明,死後的輪回轉世。”
“將注定死亡的個體生命的意義寄托在這些理論上可以無限延續、沒有盡頭的事物之上。”
“既然可以無限延續,那就代表不會有最後的結果,這樣問題就被完美地解決了。”
虛空中的聲音回答道:
“與其說是完美的解決,不如說是暫時被隱藏了。”
林離笑了笑道:
“是啊,隻是暫時被隱藏了。”
“無限的神可以看到被隱藏起來的最終結局,它就藏在絕對全景漩渦裏麵。”
“那些生命有限的凡人,在進入絕對全景漩渦以後,無一例外地都死了。”
“凡人的思想太渺小了,給他們一個符合心意的完美結局,他們的欲望便就此停滯。”
“我曾經也是一個這樣普通的凡人。”
“所以我失敗了。”
“那個凡人的渺小意識跨過了人與神的界限,看到了一切有限的人類可能抵達的結局,再沒有了想要追尋的東西。”
“對那個曾經的凡人意識而言,這個結局已然完美無缺。”
既然已經抵達了完美的結局,那自然就沒有什麽想要改變的了。
林離就此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停留在這種完美無缺的永恒之中。
他就像是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所謂的“道之盡頭”、“全知全能”境界,並且認為這就是最高的終極層次一樣。
但所謂的完美無缺、所謂的道之盡頭、所謂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都有著各自的限定範圍。
任何理論都有它的研究對象,這些對象構成一個不空的集合,稱為論域。
實數中的合取數被定義為包含所有數字組合的數。
但這一定義中的“所有”被限定在自然數集合的範圍內,不包括超實數中的無限大數和無限小數。
沒有特定的論域,隨意地使用“所有”、“一切”、“全知”這類模糊的自然語言詞語,隻會陷入宗教式的爭辯。
有沒有一種方法能徹底解決一切思想疑惑,解決所有的問題,成就全知之境?
當然有,如果信仰也算作一種解決方式的話。
在解決思想的困惑上,宗教甚至比哲學更有力。
宗教聲稱,隻要相信了某種信仰,就直接解決了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因為沒有事情需要追問了。
宗教信仰是既無需理性也無需經驗的相信,正因其不可理喻而信之。
這種自我設定的道之盡頭、終極真理、完美無缺,本質上與宗教信仰並無差別。
林離跨越了第二層不可達的界限,他對於這個玻璃罐世界裏的其他人而言無疑是全知全能的、代表著真理本身的神上之神。
但這神上之神的境界遠不是什麽進無可進的大道盡頭。
真理無窮,這無窮遠比普通的無窮還要更廣闊。
這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問題,普通人也能輕易弄明白其中的邏輯。
但是,單純的知道、理解,和用自己的感官親身體驗,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
就像真實界中僅僅隻是知道時間源於複製的普通人,和那些能親身感受到時間複製洪流的彼岸者們,兩者需要麵對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彼岸者會切身感受到所見所聞所觸都是複製體,下一刻的自己看到的親人朋友愛人都是一個個被宇宙刷新出來的全新NPC。
包括他們自己也不是什麽超脫時間之上的終極觀察者,彼岸者自身的意識也隻是源於永無止盡、一個個彼此接力的複製體。
這種不可脫離的體驗因此成為了足以被稱作“永恒之無”的劫難。
當跨過人與神之間那道不可達的界限時,凡人孱弱的意識會被灌入無窮的信息,這一劫難的難度並不是區區永恒之無可以比擬的。
永恒之無尚且可以靠著人類意誌的力量抗下來,那道不可達的界限卻是絕無可能。
凡人林離沒能渡過這無窮的信息海洋,他沉淪在了其中,就此陷入了完美的永恒。
力量的天平正在傾斜,當代主角輕而易舉地就戰勝了前代主角,將他的身體血肉吞噬消化,用其中容納的龐大信息補完自身。
用戰勝這個詞其實不太合適。
林離已經沒有了自我欲望,不會對眼前的這一切做出多餘的反應。
作為一具永恒的屍體,既不會去反抗,也不會去推波助瀾。
它什麽都不在乎,連生命最基本的食欲和恐懼都失去了,比石頭和沙礫更冰冷無情。
但在這即將被吞噬的時刻,作為這個世界裏最強大的一具屍體,它還是做出了一些反應。
林離看著自己隻剩下半截的雙臂,突然開口說道:
“在我失敗死亡後,知道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生命、宇宙、以及一切問題的終極答案。”
虛空中那不可見的存在暫時停下了吞噬的動作。
“不是42?”
這個宇宙盡頭的餐館就是在複刻地球上的那本同名科幻小說。
他也想聽聽,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什麽會是簡簡單單的“42”。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寫出簡潔美麗的公式,能被有限的人類解答的問題隻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絕大多數問題都太困難、太複雜,它們都是位於凡人有限的智慧邊界之外的不可解問題,隻能用無窮甚至是更多的信息量才能承載其答案。
一個簡簡單單的42,不可能成為解答一切問題的終極答案。
林離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平靜地道:
“當然不是42。”
這個回答並不出乎預料。
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又給出了些許懸念。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43。”
話音落下,水杯中旋轉的清水從中湧出。
絕對全景漩渦吞噬了林離的身體,吞噬了這間宇宙盡頭的餐館,吞噬了整個哥德爾宇宙,同時也吞噬了那個正在進食的存在。
……
一間陰暗普通的房間之中,一幅未發育小學生身材的人類少年睜開了緊閉著的眼睛。
他從**坐起身,轉頭看向身旁散發著白光的智能手機。
黑色的發絲從額前垂下,手機屏幕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少年被細碎的發絲遮擋著的赤色眼眸。
望著屏幕上彈出的聊天窗口,少年仿佛懷疑人生一般,麵色茫然地喃喃自語道:
“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我之前經曆的那一切都是虛假的?”
下一刻,少年臉上的迷茫便盡數褪去,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問出這種問題的家夥也太愚蠢了。
想要做夢,也得有一顆會思考的大腦。
所謂缸中之腦,至少也要有一顆血肉大腦,承載著這顆大腦的玻璃缸,再加上一些提供能量的營養液。
經驗就是人的感覺印象,感覺到了什麽就是什麽。
至於這些感覺是不是來自於被裝在透明玻璃缸裏的一團蠕動著的肉塊,以及一根外接在這團肉塊上的數據線,並不值得去在意。
這是一個超出生靈自身經驗之外,不可證明也不可證偽的問題。
追問它就像是讓智慧有限的凡人去回答如何跨越有限與無限之間不可達的界限。
沒有超越物質的心靈。
唯物主義世界觀中經常使用“物質決定意識”這句話。
這裏的物質不是指有靜止質量的、可觸摸的穩定物體,類似於樹葉,棉花,水流。
它是哲學上的概念,指的是客觀真實的存在。
將物質、能量、空間、時間全都通過信息統合為一體以後,更好的說法是,心靈和意識就是物質。
心靈是對物質的一係列複雜變化形成的結果進行抽象概括得到的東西。
它就和“蛋糕”這個抽象概念一樣,是對一個由億兆比特的信息構成的複雜客觀物體的概括描述。
能夠用“蛋糕”這個詞來形容的物體在宇宙中無窮無盡。
它們可以是用奶油和麵粉做成的食物,也可以是硬盤中的一段特定二進製編碼,或者是人腦海中一段混合了圖像、氣味、味道的記憶。
但無論是哪一種蛋糕,脫離了構成這些蛋糕的具體物質,所謂的“蛋糕”概念也不可能獨立存在。
物質不存,則抽象的概念也不會存在。
即使是被刪除了全部信息,代表著空集的虛無,也是一種真實不虛的客觀存在。
黑發赤瞳的少年坐在床邊,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整理著自己愈發宏大複雜、同時也愈發混亂的記憶。
吞噬融合了林離,他的力量已然抵達了這個玻璃罐世界所能容納的極限。
如果說他之前的狀態是漂浮在這個玻璃罐裏未出世的小嬰兒,那麽現在,包括這個玻璃罐裏裝載著的營養液和**中漂浮著的各種細微殘渣都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自我……我……?”
少年低聲自語了一句。
一間看起來很平凡的普通房間和一具看起來很普通的人類軀體並不會讓他陷入自我懷疑的漩渦之中。
思想和心靈亦有重量,少年的意識已然跨過了離散和連續之間那道不可達的鴻溝,可以隨心所欲地觸碰和撥動它們。
但他現在的確遇到了一個很麻煩的、不知道該說是大還是小的問題。
體量達到不可達基數等級的龐大記憶徹底淹沒了他曾經那個渺小有限的凡人自我。
於是,黑發少年對著自己問出了每一個智慧生物都會提出的問題。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