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阿婭誠心誠意的求問,王陸難得地脫下了一貫從容的表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指點也談不上,我從來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隻是恰好你所處的情況……我曾經親眼目睹過類似的狀況,所以能夠參考借鑒一二罷了,我說的不一定對,但應該是有參考價值的。”

阿婭認真地聽著。

王陸說道:“現在的布萊東尼亞不需要你,和當初你的王國分崩離析,道理是一樣的。國家社會是一個複雜的整體,由許許多多不同的人,不同的階層構成,作為統治者,你不可能直接將影響力貫徹到具體的每一個人。你是帶兵打仗過的,應該清楚再精彩的戰略,也是要通過一個個細微的戰術才能執行出來,在戰爭中,執行你的意圖的是軍官,而在治國時,執行意圖的則是官僚階層。你真正需要麵對的不是布萊東尼亞的每一個人,而是距離你階層最近的官僚。”

阿婭忍不住反駁:“人與人之間不應有那麽明顯的上下之分……”

王陸說道:“我知道,你是圓桌騎士製度的創始人,你一向推崇人人平等嘛。但就算圓桌騎士最鼎盛時期,又有多少人?布萊東尼亞境內的合格騎士成千上萬,你有多大的桌子能放下全部人?說到底,你直接接觸的也隻有圓桌前的百餘人,他們才是你統治這個國家的左膀右臂,可是你太不在乎他們的利益了。”

“人心是趨利的,騎士們跟隨你,固然有信仰的凝聚,但他們不是神,不能單憑信仰過活,他們也是要生活,要享受的。此外作為職業者,他們更需要海量的資源來讓自己變得更強,這是身而為人的本能使然。當然,我知道你是一個人格近乎完美的王,但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一樣——那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吃的東西了。”

阿婭難得沒有對這個包袱表示反應,而是沉默而認真地聆聽。

王陸繼續說道:“騎士們追隨你,是希望從追隨中得到好處,他們渴望榮譽,渴望建功立業,同時也渴望與功業相符的待遇。”

阿婭打斷道:“我從不曾阻撓過他們追求適當的利益,我也從不曾苛求他們過苦行的生活。”

“是啊,你沒有強求過,所以你的政權能夠堅持到布萊東尼亞第一次統一,否則你連最基本的隊伍都拉不起來。”王陸說道,“你的問題,在於你沒有以身作則啊。你是騎士王,是位居億萬人巔峰的王者。如果你本人過著清苦貧寒的生活,你讓下麵的人怎麽辦?你這個當王的一個月拿一千銀幣,那些大臣們難道能拿一個月一萬?他們隻有咬著牙拿八百、五百但這連生活都不夠

阿婭失笑:“難道要我因此就窮奢極欲嗎?”

王陸說道:“除去少數個例,你見過哪個君王不是窮奢極欲?那些清貧的君王,要麽是被手下架空,要麽於脆就要變成亡國之君,清貧的君王意味著整個官僚體係已經失常了。”

“那麽按照你的推論,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道德高尚的王了?”

王陸說道:“準確地說,道德高尚的人不適合作君王,因為道德的概念本就不適用於不同階層之間。同時,騎士精神也不適合用來指導君王統治國家。

阿婭其實已經被王陸說動了不少,但聽他提起騎士精神,少女頓時不滿:“難道你要連騎士精神也一道否決掉嗎?”

“不是否決,而是擺正騎士精神的位置。一件事物處在錯誤的位置上,就算本身沒有缺陷,也隻會起到反作用。就好像你把魚頭泡餅做成仰望星空,那就是**裸的悲劇。”

用這樣的例子來說明,阿婭稍微感到容易接受:“那麽你認為騎士精神的位置應該擺在哪裏?”

王陸說道:“很簡單,擺到供奉台上去。騎士精神所強調的公正、奉獻、勇敢等都是美好的品質,教化人民,引導人民時所樹立的模範偶像不外如是。但偶像歸偶像,現實歸現實。”

阿婭說道:“你的意思是欺騙所有人?嘴上喊著公平公正,實際卻自私自利,貪得無厭?”

“欺騙?”王陸笑了笑,“沒有承諾就算不上欺騙,隻要你別宣稱布萊東尼亞已經完全實現了騎士精神的普及,民眾可以用騎士精神嚴格要求所有的統治階級,就不算欺騙。應該說,騎士精神並非現實存在,已經實現的,而是一個需要我們不斷為之努力奮鬥的目標,這麽解釋不就可以了?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是為之努力的,盡管現實距離理想還很遙遠,但一個統一的布萊東尼亞,總比被教會盤剝分解的布萊東尼亞更接近理想不是嗎?”

見阿婭沉默不語,王陸補充解釋道:“依然是用你擅長的軍陣之道來比喻,假設你現在遇到一個無法力敵的敵人,你是要直接衝上去和他死磕,還是按部就班,一點點積累優勢,直至最終決戰?期間可能有勝也可能有敗,更不可避免要有妥協和撤退。”

阿婭有些疲倦地問:“可是,想要真正實現騎士精神的興盛,要多久?”

王陸反問:“如果我說十年就夠了,你會相信嗎?”

“我知道你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天,但你更要清楚地認識到,你能做的已經都做了,你為布萊東尼亞開創了前無古人的基業,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為止,做得更多,就是拔苗助長了。”

阿婭微微點著頭,仿佛已經接受了王陸的建議。

王陸也不催促,安靜得陪她行走在龍城外圍的小巷中,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層層高牆外,隔出小小的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阿婭有些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然而就在此時,前方忽然響起一陣悶悶的哭喊聲,阿婭目光一凝,而後身形閃爍,一閃便到了聲源的所在。

王陸歎了口氣,快步跟上,在一間破舊的民居見到一位年輕的姑娘正在無助地哭泣。而事情的緣由很簡單,他們曾是為教會提供雪山泉水的商人,後來教會被驅逐,他們便遭受了池魚之殃,父親母親被當作支持教會的叛徒進行審判,雖然沒有性命之憂,數十年積累的家業卻幾乎全數被掠奪,兩人悲憤之下做出了極端的選擇,隻留下一位年輕的女兒,和勉強夠她度日的一點點財產。可惜年輕的女子從來不諳世事,父母的遺產很快就被人騙光,如今已經連生存都難以為繼。

“王陸啊,這樣的罪惡,也是前進路上所必須要容忍的嗎?”

王陸沒有回答,因為阿婭其實也並不需要答案。

“王陸,我想,這個國家總還是有些我能做的事。或許如你所說,我並不適合做一個君王,但我依然是一名騎士,可以做到一名騎士該做的事。”

王陸問:“單槍匹馬,行俠仗義嗎?遊走於布萊東尼亞,管盡天下不平事,斬盡天下不仁不義之人?憑借你騎士王、或者說騎士王女兒的身份,來對抗森嚴的體製?阿婭啊,你這並不是騎士精神,而是遊俠以武犯禁啊。一次兩次還好,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手中劍所對的,正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龐大國家。而對你依然懷有崇敬的騎士們,也會不知不覺站到了你的對立麵,你……很想看到那一幕嗎?”

阿婭渾身顫抖,萬分不甘:“難道就讓我什麽也不做嗎?”

“你什麽都可以做,隻要能承擔起後果,站在你的角度看,這是你一手建立的國家,你對它做什麽都可以,但我猜你無論做什麽,都得不到滿意的結果。”王陸無奈地說道,“所以,你明白為什麽在九州大陸,那些修仙者大多不會涉世過深了吧?在九州,很少有金丹境界以上的修士直接於涉凡間事物,因為管不起啊。九州的修士數量相對凡間人而言,已經是萬分之一乃至更稀少,萬仙盟都搞出這麽多狗屎一樣的事情,凡間就隻有更亂一萬倍啊。修仙之人尋求超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紅塵亂象實在令人不堪其擾。你看我辦了一個智教,貴為教主,但也隻是遙控指揮,真正牽扯其中較深的都是幾個常務副教主,因為牽扯過深了,我這個專業冒險者也會剪不斷理還亂。”

阿婭沒有再說話。

王陸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沒有再多說什麽,阿婭從來不是笨蛋,在她成名時期,她比天下絕大多數人都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王陸其實並不覺得自己真的比阿婭高明多少,他最大的優勢是超脫。阿婭已經深陷布萊東尼亞的執著之中不可自拔。不然以她的博聞強識,這些道理並不需要別人提醒才對。而現在,該說的都說了,接下來,隻能耐心等待阿婭自己想通。

接下來,王陸沒有再黏在阿婭身邊,而是留給她充足的時間空間來考慮,有些事情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然而三日後,當王陸結束了短期旅行,回到和阿婭約定好的客棧時,卻發現阿婭已經不見了蹤影。

站在客棧臥房門口,王陸目瞪口呆。

“這是……被人販子拐跑了嗎?”

說完,王陸隻感到一陣頹然,不由放下了手中的旅行紀念品:阿婭非常愛喝的蜂蜜酒——酒中添加了特別的靈藥,是王陸為阿婭準備的最後手段,這傻姑娘若是死活想不通,那就唯有讓她的其他地方通一通了。

可惜,當真是世事難預料,或許阿婭真的是屬於西夷,無論如何都不能帶回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