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新任村支書

盡管什麽也沒有查到,倩堯仍是不同意朝正再去捕魚。朝正現在是驚弓之鳥,既然妻子反對,他就安心上岸準備另想他法了。那條水泥船,朝正本想轉手給村人,無奈大魚的事太過出名,童叟皆知。非但如此,張歡、王本還添油加醋地把一條魚說成十幾條,好象是聚餐一樣。村人思想本就比較淳樸,沒有人願意做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這下就更是聖潔高尚,全等視錢財如糞土。最後還是漁政局心係漁民,以原價的五分之一買走了水泥船。

不捕魚也沒啥,世上三百六十行,李朝正哪行都想嚐試下,他沒感覺有什麽不妥。唯一讓他撓頭的是,吃了兩年甲魚的兒子突然斷了炊,隔三岔五就吵鬧著讓他去抓。可說也奇怪,以前丟在路上都怕紮壞車胎的醜陋老鱉,現在突然最緊俏起來。他騎著自行車上菜場、去魚塘,找水庫,哪都沒找到。一位以前相識的捕魚人對他說,“別說買了,還沒上岸就被人預訂了,我身後跟著要的人一大串。”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兩邊正當時。當早晨的朝霞由清爽的眩暈,變成泅染的美麗時,三道溝的大片田地裏,兩人一組三人一隊的正播灑著各家的麥種。李朝正一手扶犁,一手趕牛,昂首挺胸不倫不類地走在鬆軟土地的前麵,妻子倩堯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左臂環繞攜夾一隻笆鬥,右手伸入其中,抓一把麥種灑一路金黃。倩堯心疼兒子,怕跟著爸爸再有什麽閃失,就辦了停薪留職,一邊操持些家務,一邊看管著兒子。而小劍則渾然沒事人一樣,正拿著燒火棒草間路旁的哼哈有聲。最近正熱播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他在村部看了後,回來就依樣畫瓢並自主創新地學了起來。他把媽媽做飯用的圍裙係在脖子上權當披風,開始的時候是拿著做飯用的擀麵杖前後揮舞,把迷蹤拳改良成了少林棍法。後來被爸爸發現了,爺倆過了一招後,他就哭著把短粗的擀麵杖換成稍微長細點的燒火棒。

鐵犁鋒快,劈波斬浪一樣把肥沃的泥土嘩嘩推向兩邊,緊隨而來的種子就紛紛揚揚,準確而均勻地分布其間。待到地頭折身而回,後起的泥土又揚身而起,翻蓋住先開的溝壑。

“爸爸,媽媽,小汽車,小汽車。”剛還醉心傳統國術的兒子轉眼大嚷起他的現代發現。

李朝正邊走邊抬頭望去。一輛黑綠色的吉普車,從大炮台方向開了過來,緩緩地象行駛在萬頃大海中一樣,一上一下地隨波而近。那吉普車開了一會停住,從車上下來一個瘦高個,走到田間和人說了幾句什麽,複又上車,接著往前開,待到朝正家的地頭,又停了下來。這次瘦高個下來後,沒有跑向田間,而是繞道後麵把門打開,於是,一個反證時代饑荒的人證走了出來。那肥碩的身影,不是劉北鬥又是誰?

李朝正走馬上任了劍之晶村新一任支書。最先感受到朝正身份地位變化的是還不太懂事的李小劍。做為支書的兒子,他第一時間享受了特權,坐著劉北鬥的吉普車,在鄉間小路上美美地兜了兩圈。

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個繼任都巴不得自己能從太上老君那借來練丹爐,把前任的手下們放在上麵烘烤地外焦裏嫩,而且還不是烤駱駝那樣整隻整隻的烤,是烤羊肉串式的,切成一片一片再用根鐵絲串起來反過來調過去地烤。李朝正雖然不屑於官場上的勾心鬥角,但“慈不掌兵,柔不監國”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因此甫一赴任,他就燒了一把地府九天火,還令人費解地燒向了自己。

李朝正要主持重新選舉黨支部書記。並且為了公平、公正、公開,他還事先要求劉鎮長將現有村委村部兩套班子成員全部辭退。這個要求很過分,但劉北鬥隻說了句:“為了劍之晶村兩千父老鄉親的幸福美滿,我替你做這個惡人”,就把劍之晶村輕鬆地夷為權利真空之地。

一切就緒,光杆代司令李朝正粉墨登場。他吃過中飯就來到了村部,從看門人老嚴那拿來鑰匙,打開了廣播室的門。老嚴人稱“一把手”,他的左手在年輕時被雷管炸得四散而飛。他的兩個哥哥都是烈士,抗日時炸劍之晶村東北方向的鐵路橋時犧牲。老嚴的左手倒不是因為什麽豐功偉績而消失,原因純粹是嘴饞炸魚時不小心受傷的。朝正坐在喇叭前,調試好後,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對著大喇叭展示自己實際已具有相當威嚴的破鑼嗓:“全體黨員、前任幹部及如下人員,下午三點準時到村部開會。”賦閑多年的前軍官重新走上領導崗位,業務沒有私毫生疏,說話命令仍是那麽言簡意駭。

有幸做過幹部的人,思想境界、德行操守非常人可比。兩點還不到的時候,王七弟和曹彌就前後腳地趕到了村部。王七弟先去了朝正家,聽倩堯說早就來了村部,氣也沒有喘勻拔腳就往村部跑。到了村部又聽老嚴說朝正在東間路休息,又緊走兩步來到西屋門口,靠著牆壁呼呼地喘開了氣。曹彌的覺悟和王七弟伯仲之間,差不了三分鍾。兩人一邊一個,靠在門框上練習吐納之法。

三點整,李朝正從中間的報刊室走了出來,看見王七弟曹彌站在隔壁門口,打了聲招呼就步入了會議室。王七弟、曹彌互相看了看,爾後都拿眼瞪向門房方向。

會議室是西麵兩間沒有隔牆的屋子。靠東山牆,**張長椅,滄桑滿身,見證了數十年來村民代表們的溫順舉手。它們歪斜地排成三排,每張上麵都承載著四五個人。西山牆,一張辦公桌椅,青春盎然,尚未領教過幾次主人的飛揚跋扈。它大大方方地占據著半壁江山,李朝正正襟危坐在那。

“老七,你對村部的事較熟,麻煩你查查都到了沒有。”坐在對麵人堆裏的王七弟聽見支書招喚自己,眉眼不禁上挑起來。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朝正要向自己開火。王七弟小跑著到了辦公桌前,先站定,再彎腰,然後雙手伸出輕輕地拿住花名冊,慢慢地抬離了一點桌麵,再快速地平端到胸前。他轉身麵向社員,把腰挺了又挺,咳嗽聲咽了下唾沫就高聲念了起來。

“馬宗,馬宗”沒聽見有人應到,王七弟抬頭掃視了一眼,馬宗還沒來。

“孫娟,孫娟”仍是沒有人應答,王七弟恍惚記得剛抬眼時看見了她“孫娟,你來了怎麽不說話?”王七弟再次把目光從花名冊上移開。

“來沒來,你眼又不瞎,看不見啊?”孫娟猛地站了起來,反問的話語和她的身材一樣,虎虎生威。孫娟人長得粗壯,虎背熊腰厚實地象一堵牆,雖說她隻比朝正年長不到十歲,卻是村裏的超級元老。她在賀發當支書的時候,就是團支部書記。當時才十來歲的她已顯現出了彪悍,挖地背石,連男社員都甘拜下風,割麥插秧,那就更是一枝獨秀。她做團支隊書記,既可以讓那些懶惰成性強裝弱柳扶風的女社員羞愧,又可以讓用有條不紊掩蓋消極怠工的男勞力汗顏。這樣的實幹家,對靠拉裙扯帶爬上來的馬屁精,自是沒什麽好臉色。

“你,你”王七弟憋得滿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盡管自己也五大三粗,但總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和一個女人扭打起來吧?再說也不一定打得過。話不投機就大打出手的事,孫娟幹得多了。文革時市裏下來工作組批判賀發,開始時還隻是揭發控訴的文鬥,沒過一會,愣頭青腦的曹偉為了在工作組麵前混個臉熟,率先向賀發扔了隻臭雞蛋。同坐看台下已為人母的孫娟二話不說,起身提起小板凳就向曹偉砸了過去。那邊臭雞蛋剛擊中賀發,曹偉就勢還沒有喊出口號,就發現一個黑乎乎的物間從眾人頭頂直直地向自己飛來,忙條件反射地一躲,腦後就一股涼意掠過。曹偉躲過板凳後還未起身,孫娟的巴掌已招呼了上來。

事後因為孫娟根正苗紅,僅被批評幾句“要注意立場”而已。曹偉從那時起,看見孫娟就遠遠地繞著道走,實在躲不過,就一口一個姐地叫得鮮甜。

“老七,查一下有誰來,不用點名。孫大姐,你先坐下。”朝正見王七弟當著自己的麵就敢扯虎皮做大衣,內心不免有些厭煩。不過,這年頭什麽都能缺,還就是不能缺奴才。他還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他。

“我來了。”孫娟對朝正還是相當佩服的,她謙意地應答替朝正圓了場。當年大饑荒時,別的孩子都坐在草垛邊打盹,小朝正卻不幹坐著等飯來張口,而是爬到樹上掏了隻半大的小鷹,五天吃三頓的省食喂它。大半個月後,那鷹就整天搭在朝正的肩膀上開始報恩了。還別說,他倒是常常幫助家裏改善起了夥食。可惜食物太少,為了不都被餓死,最後朝正把老鷹給放了。

“支書,就馬宗沒有來。”王七弟終於明白朝正隻是讓他清查人數,而不是示威式的點名。

“哥、叔”不知什麽時候馬鳳悄然站在門邊,聽到屋裏說到馬宗,她鼓起勇氣走了進來。

“阿鳳”朝正叫了一聲。馬鳳看見朝正瞅向自己,吹彈可破的臉上詫那間又緋紅一片。朝正心裏微微一驚。馬鳳的少女心態,朝正並非一無所知,但兩人年紀相差太大,朝正隻當她是小姑娘對軍人的莫名崇拜,以後隨著年歲漸長,那些崇拜就會象童年的某些趣事一樣,雖然可能留在心底,但再也不會引起興致。現在馬鳳也大了,幾年間出落地山清水秀,已有不少村前莊後的年輕人或明或暗地向她白了。可馬鳳不為所動,一心隻撲在自學考試上,平時也隻和轉性學習的張歡走得近些。自從馬宗半癱,馬桂半廢後,他們家沒多久就過上入不敷出的生活。成績不讓哥哥的馬鳳隻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學校。半廢的哥哥雖說足不出戶,卻也知些天下之事。他看妹妹整日黯然神傷的,就建議她去參加剛剛興起的自學考試,既不耽誤幫扶家裏,也能圓自己一個學習夢。馬鳳聽了才轉悲為喜,就讓哥哥和自己一起報名參加。馬桂以好馬不吃回頭草拒絕了,並拿文豪沈從文考北大不中,自學三年後去北大教書為例,勸告馬鳳實在考不過線也不要為意。末了他又加句,高人異士不以聞名於世為目標,自己要隱匿於草野莽夫之中。馬鳳不知道沈從文是誰,也不太讚同馬桂的話,真要隱匿,別人怎麽會知道他是高人俠士呢?隻不過終南捷徑地翻版罷了。另外,學曆也會越來越重要的。但是,馬鳳仍然相信哥哥,她相信哥哥不會這麽一頹到底的。

“阿鳳,你大怎麽沒來啊?”見阿鳳滿臉緋紅經久不退,朝正心知有異,玩起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