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初雪

晨瑤下葬後的第二天,天氣轉冷了,仿佛隻是一瞬間的事。猛然間一冷,才知道冬天已經到來。

秋盡冬現,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絲其他的色彩。

京城的初冬已有了該有的味道,天寒料峭,令人不禁多加了些衣物。阿善這才意識到原來冬天可以是寒冷的。

走在琉璃紅牆圍城的深巷,凜冽的風直勾勾的如猛虎般的撲了過來,阿善不禁緊了緊衣襟。她跟隨著公公,朝著雍德殿走去。

聽說皇帝因為耐不住天寒的緣故而病倒了,到底是年事已高,再頑強的身子骨亦經受不住歲月的摧殘。

“阿善姑娘,您進去吧。”公公把阿善送到了雍德殿的大門外,好像還有半句話藏在心中未曾道破:阿善姑娘,我也隻能送您到這裏了。

阿善看看麵前的公公,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應了一句,走了進去。當大門被關上的一瞬間心頭竟勾起了幾分感傷,往後的路何其長遠?一個人有沒有足夠的勇氣走完它呢?

正值阿善走神之際,候在一旁的萬公公開口了,“阿善,你隨我來吧。”

“恩。”阿善低著頭,跟在萬公公的身後。

大殿內加了炭火,很是暖和,也很空曠,仿佛連鞋子與地麵碰撞而發出的窸窣摩挲聲都能引起洪厚的回音。

萬公公引領著阿善來到皇帝的龍榻前,“皇上,阿善來了。”

皇上微微睜開雙眼,“阿善,你來了。”

“回皇上,是阿善來了。”阿善趕忙應著。

“阿善,你來為朕醫治一下吧。”說著,皇上把一隻胳膊伸到了被子外的空處。

阿善伸出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的附在了皇帝的脈門上,心中了然,卻遲遲不肯開口。

“朕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說著,皇上從**坐了起身子。

“皇上,不是這樣的,您隻是多日勞累,才會病倒的。”阿善寬慰著皇上,始終不敢直視他布滿滄桑的爍爍目光。

“朕是玩笑話,朕是躺在**久了,無聊了。”話還沒有說完,皇上就已走下了床。“這幾天,朕時常在想偌大的雍德殿何時才能熱鬧起來,每每呆在這裏,朕就覺得冷,很冷。”

“冷?”阿善知趣的從架子上扯下一件繡著龍騰長空的披風披在了皇上身上。納悶著:這裏真的冷嗎?

“是朕的心冷,朕是心寒啊。”皇帝歎了一口氣,宛如垂暮的老者哀歎紅塵如水般逝去。他叩了叩自己胸口最接近心門的位置,“朕是這裏冷。朕實在想不通為何穆鐵平會叛變,難道他當真是為了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嗎?”

“皇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人生的感悟,感悟不同導致的追求就不同,我想穆將軍是看膩了戰場上的血雨腥風,才會想要一份安逸的生活的。”阿善盡量說得恭敬,此刻,她不想再對誰落井下石了。老態龍鍾的皇帝經受不起太過苛刻的打擊了。

“但願吧。”皇上的皺紋密布的雙眼微微抖動,“朕當真就不懂得為孩子們著想嗎?昨夜,朕做了一個夢,夢裏朕的瑜妃在對朕說,該是時候帶朕離開塵世了。可是,朕不想走,不想就這樣狠心撒手,把沉重的江山負擔交到敬仁手中。”說到激動處,不禁咳了幾聲。

瑜妃?是洵陽的生母嗎?阿善拍著皇上微微有些佝僂的後背,說道:“皇上,您是把事情都藏在心裏了,一個人負擔了太多沉重的事。”

“你的意思是要朕把心裏的事都說出來?”皇上蒼老的唇緩緩開啟,又闔上。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問,“阿善,你說陽兒恨我嗎?”

“這……”阿善犯難了,“阿善是外人,不敢說。”

“嗬”皇上苦苦笑了,“正因為你是局外人,朕才問你的。丫頭,朕一直都覺得你和其他不一樣,因為你敢說敢做,聰明伶俐,可是,朕想不到,當朕想要有一個人能夠直言直語的跟朕說說貼己的話時,你竟退縮了。難道朕就是這樣的令人望而生畏嗎?”

阿善緊緊咬住下唇,臉色被一陣慘白遮蓋,後又緩緩恢複了往日的紅潤水靈。“皇上,阿善覺得您與豫王爺之間是誤會。”

“誤會?怕是陽兒不這麽認為。”說著說著,皇上垂下眼簾,滿臉上浮出失落的憂傷,“朕對陽兒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恨朕也是理所應當的。朕深深的傷害了他生命裏最為重要的兩個女人。”

皇上正要往下說著,卻被前來通報的萬公公打斷,他以陰陽難辨的聲音說:“皇上,卜先生過來了,正在門外候著呢。”

聽到此話,皇上急速斂起臉上鮮少表露給外人的憂鬱,眼神炯炯閃爍的道:“請先生進來吧,再去挑選一些上好的補品送過來。”

萬公公應了一聲,倒退著走遠了,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卜天便如招搖的蝴蝶,揮動著羽扇走了過來,他對皇上畢恭畢敬的作揖問安。當抬起頭時,對阿善扯出一道複雜難猜的笑容,笑得稍縱即逝,剛好夠阿善一個人看到,他又極為討巧的對皇上諂媚道:“皇上要多多注意休息才對啊。”

你又在動什麽鬼心思?!阿善不願多看卜天一眼,以泡茶為名,暫時的退了下去。再到回來時,卜天已陪著皇上圍著圓桌坐著談得興起。

“皇上,來潤潤嗓子吧。”阿善為皇上端去一盞茶,接著把另一盞茶遞到了卜天麵前,什麽都沒有說的退到了一旁。管你現在喝不喝?等你說累了,早晚都會喝。這是第七盞。

“皇上,阿善姑娘說的沒錯,您是心事鬱結,才會生病的。”卜天極為自然的掃了一眼靜候一旁的阿善,端起茶盞品了一口茶,動作優雅卻又充滿了邪魅般的示威。

神氣什麽?這種小狗般搖尾乞憐的事情也值得炫耀?阿善腹誹著,滿心鄙夷。

“你也要朕把心事說出來?”皇上困惑的看著卜天,顯然有些不情願。

卜天微微點頭,“皇上的心事應該是來自於對瑜妃娘娘的思念,這些埋藏在您心中的話,理應講給瑜妃娘娘一個人聽才是。”

這話說到了皇上的心坎裏,“可是,瑜妃早已死去多年了,該如何說呢?”

“您可以將要對瑜妃娘娘說的話寫在金簡上,由德高望重的僧人投放在名山之中,山是通靈的,相信在天上的瑜妃娘娘會看到的。”卜天很認真的說道。

皇上依然將信將疑,“把話寫在金簡上,瑜妃當真就能看到嗎?”

“回皇上,臣相信瑜妃娘娘會看得到的,臣覺得瑜妃娘娘也會想您的。”

皇上走到窗前,緩緩推開窗扉,白色的雪花從空飄然而降。下雪了,不知是從何時下的,此時此刻,地上已被白色完全的覆蓋住了。“朕記得清瑜最喜歡的就是雪天了。”他沉入回憶中,沉浸了好一陣,才緩緩回過神來,“阿善,你是女孩子,告訴朕,雪到底好在哪裏?”

阿善被皇上叫到了跟前,她望著窗外紛紛落下的六角雪花,迷茫著,“回皇上,阿善來自雲南,並不曾見過雪。”

“哦,對,朕糊塗了,把這事忘記了。”皇上哀怨著把窗戶關上,關閉了眼前的皚皚白雪。“朕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卜天和阿善異口同聲應道。

“阿善,你把萬公公拿過來的補品帶回去吧,給他的妃子補補身體,有機會,替朕跟她說一聲對不起。”說罷,皇上揮了揮手,要他們退了下去……

關上雍德殿的大門,眼睛被一片美好而純潔的白色吸引。阿善騰出一隻手,去接輕緩落下的雪花,奶白色的雪片碰觸到溫潤的手掌隻呆了片刻便融化了,留下一灘極為小的透明水痕。原來,這就是雪,真的好美。

站在一旁的卜天,打斷了她,“想不到阿善姑娘還有這般童心未泯的純真。”

阿善仍然用手去接雪花,不似被卜天打擾的說:“是啊,對於沒有見過的東西當然覺得好奇了,童心未泯又怎樣?隻要覺得快樂不就好了嗎?”說完,便收回手,向著回去的方向走了起來。

卜天跟在阿善身後,“你覺得你快樂嗎?”

“依先生看呢?”阿善略略加快了腳步,“皇上賜的補藥可不能沾濕了,先生要是沒什麽事情,阿善可要伺候王妃去了。”

“卜某人怎麽聽說昨日你還被王妃趕了出去呢?”此刻,卜天已經不再掩飾什麽了。

阿善停了下來,“王妃是生病了,難道先生忘記了嗎?”

“怕王妃是因為妒火攻心,才會發病吧?”卜天得意的頓了頓,走到阿善麵前,“阿善,不,應該是洛裳,你說卜某人說得對不對呢?”

“你?!”阿善把眼睛瞪得渾圓。

“你這個妹妹還真狠心啊,居然連姐姐心愛的人都要搶,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呢。”

“這一切都是你早已布好的局,對不對?”阿善明知故問著,“是你叫我姐姐愛上了洵陽,然後叫洵陽變心,始亂終棄,對不對?”

卜天嗤之一笑,“變心?始亂終棄?你不能這麽說豫王爺啊,豫王爺可從不曾對王妃變心,更沒有始亂終棄。相反,是你出現在王府之後,才有了些許不一樣的變化。卜某人不懂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為何要說是卜某人布的局呢?”

阿善無言反擊卜天的話,沒錯,你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心甘情願的做的。她微微收斂激動的心緒,盡量平淡的問:“你想怎樣?”

“卜某人隻想看看當姐妹互相殘害之後,還能不能相認?還能不能彼此推心置腹的談天說地?”卜天笑了起來,笑得奔放,笑得恐怖。“你不是一直都想認姐姐嗎?我倒是要看看,你姐姐會不會原諒你?”嘲諷一番之後,徑自離開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姐姐會不會原諒你?這話一直回**在阿善耳畔,擊打著她傷痕累累的心,她無力的跪在了白白的雪地之上,手緊緊抓著地上的雪花,連她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挖苦自己了。阿善,這算什麽?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做的,能怪誰?姐姐已經被你傷害得很深了,難道你還指望她會對你好一點嗎?還要指望著與她相認,然後依偎在她肩頭嗎?

初冬的第一場大雪,肆意紛飛,把整個世界染成了肅穆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