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園還記得明照給他彈這首韻律時的樣子。

那天很晚了, 四下寂靜,月亮懸垂。

他個性孤僻,常常一個人躲在練習室的角落, 重複練習舞蹈動作。

他長得不夠好看,粉絲也不多,所以也不太自信,沒什麽人願意跟他親近。

明照卻很自然地抱了把吉他,盤腿坐在他身邊。

明照背靠著光滑鏡麵,仰頭, 後腦勺抵在鏡子上,笑盈盈看著他:“你rap唱得真好,我不會,教教我唄。”

林鹿園停下手裏的動作, 驚訝地看向明照。

這時候,明照已經是人氣第一了, 他根本不用改變什麽,隻要站在鏡頭前露臉給粉絲看,就能順利出道。

林鹿園從沒想過明照會向他請教。

他立刻局促道:“我也一般。”

可這句話剛說出來,他又覺得自己太虛偽了,因為他的rap確實挺出眾的,也拿過國際上的獎項,在明照麵前這麽說,有點像藏私。

明照卻沒他想的這麽多,反而坦**承認:“比我強多啦。”

林鹿園望著明照的眼睛,隻覺得人跟人的差距真的好大,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眼睛,笑起來會讓人覺得心裏暖融融的。

於是他也坐下來, 靠著鏡子,在明照身邊,認認真真講他對rap的理解。

明照學的也很認真,跟著他給的節奏練習。

同為搞藝術的,共同語言自然很多,林鹿園從沒跟誰說過這麽多話,到最後倆人都口幹舌燥,一邊清嗓子一邊猛灌水。

休息了一會兒,明照說:“我昨晚突然有了靈感,寫了段音樂,你聽聽看好不好聽。”

林鹿園坐直身子,側耳傾聽。

明照抱起吉他,手指輕輕拂過琴鍵,他低頭找了下位置,彈出了第一個音符。

琴弦顫抖,伴奏緩緩流出,明照隨著韻律輕輕哼唱,沒有歌詞,隻是哼唱。

空曠的練習室裏,緊閉門窗,倆個年輕人坐在角落,琴聲輕悅,哼唱悠揚,聲音在室內回**,觸碰牆壁,觸碰鏡麵,觸碰燈光,也觸碰耳膜和皮膚。

直至弦聲戛然而止,林鹿園回神,不解問:“怎麽沒了?”

明照莞爾,不好意思地聳聳肩:“就寫了副歌,沒靈感了。”

“挺好聽的,那你快點寫出來。”林鹿園有些可惜,他真的覺得好聽。

明照很有創作天賦,隻不過他們的選拔不注重原創性,所以明照也沒機會展示。

明照點頭,轉而暢想道:“現在太忙了,等比賽結束吧,我寫出來,你幫我和rap,到時候我們組合可以一起表演。”

林鹿園害羞:“我還不一定能出道呢。”

明照拍了拍他的膝蓋,一臉真摯:“你肯定能啊。”

那麽篤定又自然的語氣,讓林鹿園也熱血沸騰起來。

原來明照已經開始醞釀他們出道以後的事了,五個人一起寫歌,創作,表演,一起站在舞台上迎接粉絲的歡呼,一起麵對未知的驚喜和挑戰。

真好啊,好像夢想都觸手可及。

那天後,林鹿園每每做夢,都能夢到出道夜的場景,在他心裏,明照自然是當之無愧的C位。

後來,就如明照所說,他真的出道了。

可他再沒能聽到那首未完成的歌,沒能看到那個說好跟他一起組合的人。

他瞞著公司,瞞著寧衾,瞞著秦淩他們,想盡一切辦法聯係明照,看自己能不能提供微毫的幫助。

可明照不見他,也不回消息。

那時候,黑粉已經開扒明照的朋友圈和私人關係網,並想要通過明照身邊人的行為來佐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明照就是表裏不一欺騙粉絲的人。

夕斕傳媒要求他們和明照切斷聯係,保持距離,不要引火上身。

林鹿園知道,明照不想牽連他。

時至今日,他才終於聽到了完整的歌。

原來這首歌叫做《沼澤深處》,原來明照把它完成得這麽好。

林鹿園眼前逐漸模糊,耳中聽來的每一個音符,都能刺痛他心底柔軟處。

他突然覺得很委屈,委屈這兩年被篡改的命運和夢想,委屈無法傾訴的想念和不甘,委屈壓抑在嗓子裏的咒罵怒吼,委屈因卑微渺小無法挺身而出的苦痛。

但他知道,明照比他更委屈。

舞台上光怪陸離,色彩斑駁,明照站在燈光中央,身影被淚水包裹。

他依舊那麽耀眼奪目,汙名帶走了他所有榮耀,卻帶不走獨一無二的魅力。

空氣中,幹冰緩緩升華,細碎灰塵翻轉上揚。

觀眾席燈牌熄滅,如黑夜中醞釀巨浪的深海,隻有舞台是希望的燈塔,就隻有他,是燈光所及。

光絲纏繞在他的指尖,瑩亮的汗珠掛在頎長白皙的脖頸,微涼的溫度衝撞著灼熱的音符,他舉手投足都讓人忍不住屏息注視,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臣服的跟從。

一曲結束,明照深深鞠了一躬。

會場燈光驟然亮起,場上場下的一切都一覽無餘。

林鹿園臉上,還有來不及擦幹的淚痕。

他像隻走失的幼獸,委屈激動又震撼,眼睛濕紅一片,焦急地望著明照。

明照自然也看到他了。

林鹿園失態的樣子,顯然認出了他是誰。

明照舉起話筒,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無從說起。

他隻好又放下了話筒,輕輕歎了口氣,默默走下了台。

秦淩轉回頭,神情古怪地看向林鹿園:“你今天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這世界上聲音相似的人很多,身材相似的人也很多,秦淩根本想不到台上的人會是明照。

憑心而論,這位步履不停唱的還可以,但他其實沒認真聽,他腦子裏一直在想剛剛表演的事。

他沒想到,把兩句詞給林鹿園唱,反倒讓人發現了林鹿園的潛質,台下還有人誇林鹿園的高音牛,比原唱好。

這不就是直說他高音不行嗎?

看來以後不能輕易把詞給出去,不然說不定會反向送粉。

秦淩正在懊悔自己情急之下做的決定,轉頭一看,林鹿園失神地望著舞台上的表演者。

林鹿園平時是又悶又聽話的性格,很少做什麽搶風頭的舉動,所以在組合中存在感有些低。

這還是頭一次,林鹿園在鏡頭前一改常態。

音樂聲消失,林鹿園也漸漸從情緒中走了出來。

他瞥了秦淩一眼,沉默片刻,吸了吸鼻子,將眼淚忍回去,隨後輕描淡寫道:“沒什麽,就是覺得唱得很好,很戳我的點,這位選手我很喜歡。”

艾瑟沒心沒肺地笑道:“那你也太誇張了吧,把你都感動哭了?”

孟鴉打圓場:“我們小鹿年紀小感性嘛。”

隻有參正別有深意地看了林鹿園一眼,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秦淩扯唇輕嗤,轉回頭隨意在本子上寫了個分數。

雖然他沒認真聽,但給了八分,不高不低,高了就說要給選手鼓勵,低了就說要對選手嚴格,怎麽都能說得通。

倒是林鹿園,一開場就來個熱淚盈眶,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搶鏡頭。

《麵具之下》邀請的評委是他秦淩,MJC隻是借著他的光環來表演的。

難得的一次機會,可不得好好表現一番,爭取多吸一點粉。

林鹿園的抓馬行為,在秦淩眼中可笑至極。

長得不夠好,再努力能有多少粉絲呢。

誰料一旁的曲茗卻接著林鹿園的話說:“我也覺得唱得很好,很有感情,看來以前我對選秀選手有偏見了。”

曲茗一開口,台下也隨之沸騰起來。

“就是唱的好啊!賊他媽好聽!”

“曲茗老師都誇了,這位就是紫微星嗎?”

“啊啊啊啊臥槽,這位唱歌很牛啊,還是原創音樂!”

“好聽,預感這首歌要火!”

“第一位就這麽囂張嗎,太刺激了吧!”

“偷偷說,讓這位接在MJC後麵,感覺有點公開處刑啊。”

“誰公開處刑?”

“這還用說嗎,大家都懂,不過惹不起粉絲哈哈哈哈。”

“小聲點,全場那麽多團粉和小芹菜,你不要命了?”

“嗬嗬,我怕她們,喜歡廢物多榮耀似的。”

“步履不停長得好不好看?好看我就要粉了啊啊啊啊!”

“還有四十九位選手呢,不用著急。”

……

秦淩隱約聽到了‘公開處刑’四個字,心頭登時竄起了一股火。

把他跟選手比,簡直是對他最大的羞辱。

他是前輩,是導師,是當紅流量,是高高在上的大明星,一個戴著麵具苦哈哈參加比賽的素人,憑什麽和他相提並論?

他隨便一個表,就比素人全部身家還值錢!

秦淩瞥了一眼打分板上自己給的分數,心中升起一股厭惡。

既然有犯賤的觀眾用步履不停拉踩他,那就別怪他找人撒氣了。

秦淩抽出筆,動作有些粗魯的把八分劃掉,改成了五分。

節目組規定,評委給分滿分十分,及格分六分,不到及格分意味著不具備相當實力。

評委的打分是觀眾投票的重要參考,如果評委給分很低,但觀眾偏要將人投到實力組或兼具組,那選手極可能被扣上花瓶的帽子。

林鹿園就坐在秦淩身後,看得真真切切。

他瞳孔一緊,默默咬著牙,手指用力抓住大腿,克製自己心底泛濫的情緒。

鏡頭前,他們是團魂無敵的國內top男團,可私下裏,林鹿園隻想一拳砸在秦淩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

給明照打分,秦淩也配?

“給明照打分,秦淩也配。”相隔數米遠的觀眾席第一排,寧衾輕蔑地吐槽了一句。

助理在身邊聽得清清楚楚,隻覺得短短幾個字,就充滿了你死我活,愛恨情仇,她不敢多說一句話。

寧衾卻勾手讓助理湊近,睫毛一垂,輕聲吩咐道:“不管評委給了步履不停多少分,等節目播出後,後台運作一下,把他分到平平組。”

助理瞠目結舌:“控……控票?”

可是這水平,也叫平平嗎?再不濟也是實力組啊,觀眾又不是傻子。

寧衾唇邊漾起一抹笑,雙手交疊搭在胸前:“我記得Y站給他們推的選手準備了個驚豔世人的劇本。”

助理點點頭,被押寶的重點選手,都是有劇本的。

寧衾眼睛微眯,看向明照下台的背影。

他表演完,就默默把微敞的領口拉上了,舞台上幹冰逐漸散去,最後一點白霧,在他靴邊流淌。

從身後看,他腰肢細瘦,肩背挺拔,黑色耳返線繞過脖頸,隱沒在連體衣微皺的領口。

相比兩年前,他儀態身材都更優美了,台風也比當年穩健,再沒有緊張到麵紅耳赤的時候。

看來哪怕失去一切,前途未知,他也沒放棄訓練。

寧衾輕喃:“這劇本我用了,而且……我還要加碼。”

如果說這節目中有人能夠問鼎頂級流量的寶座,那也隻能是明照。

為了讓節目效果達到最大化,最佳劇本也必須在明照身上。

助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坐在評委席的秦淩。

不知還在專心把玩著指甲的秦淩知不知道,這一次,他隻是寧衾物色的踏板。

寧衾其實從來就沒選擇過秦淩,上次也沒有。

另一邊,曲茗舉著打分板思索了片刻,側過身,與黎合堂,傅婷兩位老師小聲商量,隨後三人坐直身子,分別寫下了分數。

主持人麵帶微笑,抬起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們請評委老師為步履不停亮分。”

四位評委分別翻轉打分板,鏡頭也推到了他們麵前。

五分,十分,十分,十分。

全場唏噓!

“臥槽!除了秦淩,其他三個評委都給了滿分!”

“第一個選手就給了三個滿分,這也太誇張了吧!”

“起步就這麽高,以後的選手可怎麽辦啊,壓力大死了。”

“雖然我覺得特別好聽,但是確實沒想到,挑剔的曲茗都給了滿分。”

“可是秦淩好尷尬啊,國家級歌唱家都給了滿分,他給不及格,這不是表示他看不上曲茗老師喜歡的歌嗎?”

“秦淩沒事吧,有沒有掂量掂量自己的水平?”

“操,看個節目逼話真多,有種你去當評委啊,不能就閉嘴。”

“你覺得好就不許別人覺得不好了?淩淩給分沒錯,什麽破歌莫名其妙的,市場跟風之作。”

“笑死,這幫逼觀眾還想用素人選手拉踩淩淩,結果淩淩反手一個不及格,打她們臉。”

“還觀眾呢,路人皮下麵都是隊友粉,淩淩嚴格她們也要挑錯啦。”

……

曲茗看了秦淩的打分,凝眉沉默了半晌,突然轉過頭,笑嗬嗬說:“我們讓秦淩老師說一說,為什麽給五分。”

曲茗今天還在發高燒,打了吊瓶堅持上陣錄製,本來他精神不太好,也不想多說話,但秦淩的給分確實激起了他的‘興趣’。

秦淩愣了一瞬,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舉起話筒,努力回想了一下方才那首歌,卻發現自己溜號太厲害,根本沒記起什麽細節。

沒記起沒關係,不耽誤他點評。

秦淩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端起自己的打分板,對著單薄的板子端詳了片刻,才露出副遺憾的表情:“原創的勇氣可嘉,我自己也是創作型藝人,非常鼓勵年輕人多創作,但是這位選手在詞曲上麵還稍微有點青澀,技巧也不是特別純熟。”

“我們常說作曲四大件嘛,和聲,副調,曲式,配器。他和弦的根音略顯不足,而且和聲的……邏輯,邏輯不是很通順,主音和下屬音區分不明確,複調音樂的每個聲部特征也不是很明顯。”

“總的來說,編曲可圈可點,但作曲差強人意,就是個迎合市場之作,當然我沒說迎合市場有什麽不好,就是我們年輕人還是多一點自己的思考,不要浮躁,多學習理論知識,嗯,我點評完了。”

秦淩話音剛落,粉絲聽著玄之又玄的點評瞬間膨脹起來。

“操,好專業,我都聽不懂!”

“淩淩牛逼,怪不得寫的歌那麽好聽,原來是深入研究過的!”

“啊啊啊啊啊哥哥也教教我作曲吧!”

“好喜歡優秀的淩淩,他就是閃閃發光的星星,對音樂的理解也是那麽獨到。”

……

來應援的小芹菜們熱烈地鼓起了掌,MJC團粉不明所以,但見唯粉挺直了胸膛,她們也與有榮焉,跟著鼓掌。

隻是她們有些不解,為何主唱艾瑟的表情如此僵硬,林鹿園更是攥緊拳頭肩膀發抖。

賀塵煙從秦淩這裏得到了極大滿足,看來步履不停也沒有征服所有評委的能耐。

雖然他也不認同秦淩說的亂七八糟的一堆,但隻要是批評他討厭的人,那秦淩也讓人神清氣爽。

賀塵煙故作驚嚇:“哇,秦淩老師好嚴格啊,有點害怕。”

有人跟風:“是啊是啊,沒想到最嚴厲的是秦淩,還以為曲茗老師比較嚴。”

“這麽認真的嗎?我心髒揪起來了!”

“怎麽辦,秦老師說的我都沒聽懂,我感覺自己更完蛋了。”

明照坐在台下,透過麵具的空隙看向秦淩。

他一眼就看出,秦淩根本沒認真聽這首歌,說的更是驢唇不對馬嘴的泛泛之談。

創作不是生搬硬套理論和定義,創作是表達。

明照倒也不生氣,他聽秦淩拽專業詞匯胡謅到底,都能麵無表情,可聽完最後一句話,他實在忍不住,尷尬地縮了縮腳趾。

如果他現在還有上台的機會,一定給秦淩送上一本《中學生成語大全》。

曲茗半闔眼,認真聽完了秦淩的點評,隨即笑了笑,將話筒拿到嘴邊。

就在大家以為曲茗要和秦淩討論作曲和編曲的專業問題時,曲茗歎了口氣,輕飄飄道:“差強人意指的是大體上還能使人滿意,是個褒義詞,我猜秦淩老師想說不盡人意。”

秦淩微微一僵,臉色頓時極其難看。

“噗!啊啊啊啊名場麵出來了!”

“救命,我剛才都沒聽出來!”

“還得是老藝術家啊,現在娛樂圈都是什麽文盲遍地走……”

“不行了,秦淩跟步履不停說要多學習,我尷尬地能把撒哈拉沙漠摳成綠洲。”

“怎麽會這樣,學霸人設一秒倒塌哈哈哈。”

“粉隨蒸煮一群文盲啊這是,一幫傻子還鼓掌呢,連隊友都看不下去了。”

……

秦淩額頭青筋一跳一跳,正當他準備開口給自己打圓場時,曲茗卻看向場下的明照。

曲茗舉起自己的打分板,又招呼傅婷和黎合堂也舉起來。

他抬起手,點了點那個分數。

曲茗沒有什麽廢話,直截了當道:“唱歌技巧雖然稍顯青澀,但整首歌製作非常完整流暢,感情表達精準,聽的人心裏酸酸的,相信你在創作過程中也經受了很大的苦難,但美好的作品,往往盛開在血淚的土壤裏。我這十分,給的是創作,你這個年紀,很了不起的作品,《沼澤深處》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