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
——《墨子·小取》
朱坤仰麵朝天,一連噴出了幾大口鮮血,然後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青芒及時翻窗而入,從背後扶住了他。公孫弘之所以殺人滅口,一是防止朱坤向他人泄露此事,二是防止朱坤向青芒透露北冥的具體住所,以阻止青芒去找北冥查清真相,真可謂心狠手辣!
青芒在心中苦笑。可恨的是如此一來不僅線索斷了,而且龍淵劍也被搶了。
一看眼前之人居然是“秦尉丞”,朱坤先是一怔,旋即慘然一笑,一口鮮血又噴湧而出。
“朱先生,堅持住,我去找醫師。”
青芒把他抬到了一旁的榻上,轉身要走,卻被朱坤一把扯住了袖子。
“沒用了,我……救不活了。”朱坤喘著粗氣,臉色煞白,“聽我說,我還有些事,沒……沒告訴公孫弘。”
青芒用手捂住他腹部的傷口,神情凝重:“您說。”
“據我所知,還有一個人,有可能從……從後勝那裏得到龍淵劍。”
青芒眸光一閃:“誰?”
“蒙……蒙恬。”
“秦朝大將蒙恬?!”青芒大為意外。
蒙恬,祖籍齊國,出身於名將世家,祖父蒙驁、父親蒙武皆為秦國大將,功勳卓著。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奉命率三十萬大軍直逼齊國,在西線牽製齊軍主力,與北麵的王賁軍團聯手,最終攻滅齊國,完成了秦國統一天下的大業。其後,蒙恬又率大軍北擊匈奴,收複河南地,並修築萬裏長城和九州馳道,為秦朝立下了汗馬功勞,以“忠信”之名享譽朝野。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駕崩,宦官趙高勾結幼子胡亥發動政變,矯詔賜死了蒙恬,可憐一代名將為了堅守臣節,遂吞藥自盡、含恨而終。
這段金戈鐵馬、慷慨悲歌的曆史,青芒自然爛熟於胸,隻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與這位名垂青史的一代雄傑扯上關係。
“你怎麽知道蒙恬得到了龍淵劍?”青芒又問。
“齊國亡後,秦將王賁……曾在蒙恬家中見過一回。他懷疑,此物便是龍……龍淵劍。”
“他懷疑?”青芒苦笑,“你這又是從野史裏看來的吧?”
朱坤也苦笑了一下,嘴角又有鮮血流淌下來,“野史中也有事實,恰如正史……亦有謊言一樣。”說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鮮血如泉汩汩而出。
“別說了,我帶你去找醫師。”青芒伸手要扶他起來。
“不,我還有一言……你聽我說完。”朱坤有氣無力道。
青芒無奈,隻好聽他說。
“秦尉丞,朱某對……對不住你,我和朱能都是被逼的,你……你別為難他。”朱坤說到這裏,已經氣若遊絲。
青芒聞言,心裏一陣難過。
“放心吧先生,我明白朱能的苦衷。況且,我一直把他當兄弟。”
朱坤欣慰一笑,聲如蚊呐:“但願來世,朱某也能跟你,做一回……兄弟。”
說完,他的頭往下一勾,停止了呼吸,眼睛卻不肯閉上。
青芒雙目泛紅,輕輕幫他合上了眼皮。
蒙恬?!
朱坤所看到的野史記載是不是真的?龍淵劍最後是否真的到了蒙恬的手裏?倘若如此,那麽這位千古名將會不會正是我的先祖?
青芒知道,要解開這些謎題,唯有趕在公孫弘之前找到一個人——
北冥先生。
七把吹管樂器被堆在了案幾上,分別是笙、簫、笛、塤、龠、胡笳、觱篥。
酈諾、仇景、仇芷薇、雷剛圍坐在案幾旁。
酈諾手中拿著一枚竹片,上麵寫著七個人的名字,都是這些樂器的主人。她一邊看著人名,一邊對照著那些樂器。
“諾姐,”仇芷薇道,“有嫌疑的人這麽多,咱們怎麽知道誰是凶手?”
酈諾不語,耐心地一一對照完,才問仇景道:“仇叔,名單上的這些人是否都已控製了?”
“當然,照你說的,七個人全都關在一個屋裏頭了,我外麵安排了十幾個弟兄看守,絕對不會出問題。”
酈諾點點頭,又把目光轉到那些樂器上麵,然後逐一拿在手中端詳。
仇芷薇見她不回答自己,氣得噘起了嘴。
“別急,”酈諾頭也不抬道,“馬上就會有結果了。”
“我說姐,你這麽瞧到底能瞧出啥呢?”仇芷薇越發納悶,“那些東西上麵又不會刻著‘凶手’二字。”
“誰說不會?”酈諾淡淡一笑,“有時候,器物是會‘說話’的。”
仇芷薇“哼”了一聲:“我可不信。”
酈諾又擺弄了一會兒,略加沉吟,然後從中取出簫、胡笳、觱篥,放在案幾左邊,又把其他樂器統統掃到右邊,道:“右邊這些,可以排除了。”
“為何?”仇芷薇和雷剛同聲問道。
“很簡單。笙是排管,笛是橫吹,龠是斜吹,塤呈橢圓狀,與凶手所用的吹管暗器,在形製和用法上大不相符,故可排除。”酈諾用自信的口吻道。
雷剛恍然:“旗主的意思是,凶手所用的暗器,應該要符合單管、豎吹、管子細長這幾個特征?”
“沒錯。”酈諾注視著左邊的三把樂器,蹙眉想了想,又把篳篥歸到了右邊,“而且管子越長越好,不夠長的也不適合,比如這觱篥。”
“為何管子越長越好?”仇芷薇又問。
“鋼針是從管子裏射出去的,”仇景接言道,“如果管子太短,鋼針的準頭會打折扣。”
“原來如此。”仇芷薇嘖嘖兩聲,“沒想到這玩意兒有這麽多學問。”
“世間萬事萬物,何者不是學問?”仇景道,“隻要用心鑽研體悟,處處皆是學問,樣樣都有門道。虧你跟了酈旗主這麽長時間,也沒跟人家學一學。”
仇芷薇一聽就不樂意了:“怎麽說著說著又說到我頭上了?我這不是在學嗎?不想學我問這麽多幹嗎?”
“好了好了。”酈諾趕緊打圓場,“芷薇這陣子其實長進不少了,仇叔你也別老是說她。”
“就是!”仇芷薇白了父親一眼,“老是把我當小孩。”
此刻,案幾上隻剩下一把簫和一把胡笳,範圍已經縮到最小了。
酈諾剛才已經對照過名單,很清楚這兩樣東西是屬於誰的,不由暗自瞥了仇景一眼,一時竟有些難以開口。
仇景見狀,豁達一笑:“酈旗主,你不是說過嗎?凡是藏有吹管樂器的,都有嫌疑。既然如此,幹脆我來說吧……”說著拿起案上那把九節紫竹製作的洞簫,“這把簫是胡九的,我親手從他房間裏搜了出來。”
仇芷薇和雷剛聞言,頓時驚詫不已。
胡九是仇景的貼身侍從,跟隨他多年,也是墨家的老人,眼下竟然成了謀殺石榮和許虎的兩個嫌疑人之一!這個局麵顯然頗為敏感和微妙——假如胡九正是凶手,那身為主公的仇景是不是也有嫌疑?
“那這個又是誰的?”仇芷薇猛然抓起那把胡笳。
“這是陶書的。”雷剛忙道,“是我搜出來的。”
“如果咱們一直以來的判斷沒錯,那麽凶手很可能就在胡九和陶書之中。”仇景坦然說道,然後看向酈諾。
酈諾眉頭緊鎖,抿唇不語。
此刻,她的眼前出現了許虎臨死前留在雪地上的那個“乙”字。這個字,或者說這個筆畫,究竟與胡九和陶書有沒有關係?如果能想透其中的關聯,那麽立刻便能鎖定凶手。
打心眼裏,酈諾希望凶手是陶書,而不是胡九,否則問題就複雜了……
見她沉吟不語,仇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酈旗主,有件事我問過你,可你否認了。現在我想再問一遍——許虎被殺的現場,到底有沒有留下線索?假如有的話,希望你能開誠布公,把情況說出來,咱們一起分析。”
話音剛落,酈諾腦中便靈光一現,忽然有了答案——
許虎寫下的“乙”很可能不是一個完整的字,而是一個字的起始筆畫!也就是說,他真正想寫的字其實是“九”,但那一撇來不及寫出便咽氣了。
所以,答案很明顯,殺人凶手正是胡九!
事已至此,酈諾已經沒有理由隱瞞了,遂把這個線索以及剛剛做出的判斷和盤托出。
“諾姐,沒想到你這麽會藏事兒啊!”仇芷薇大為意外,忍不住一臉譏誚,“你是懷疑我爹指使胡九殺人嗎?所以連線索都瞞著不跟我和我爹說?”
“芷薇!”仇景嗬斥,“不要說這種傷和氣的話,酈旗主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她發現這個線索的時候,也還不知道它跟胡九有關,又怎麽可能懷疑到我?”
“可她這麽做不是太傷人了嗎?”仇芷薇呼地站了起來,“虧我還一直把她當親姐姐,可她把我們當什麽?當嫌疑犯嗎?”
“芷薇,仇叔,對不起……”酈諾滿懷歉意,也跟著站了起來,拉住仇芷薇的手,“近來咱們墨家出了這麽多事,我不得不小心謹慎。原則上講,在查出真正的凶手之前,咱們所有人都不能排除嫌疑……”
“我理解。”仇景無奈地笑了笑,“你這麽做並沒錯,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麽幹。”
“我不理解!”仇芷薇一把甩掉酈諾的手,憤憤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你都已經認定胡九是凶手了,我爹豈能脫得了幹係?”
“我沒有認定,我隻是說出自己的初步判斷。”酈諾平靜道。
“那好,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也說說自己的判斷。”
“如此最好。”酈諾溫言道,“本來便是要暢所欲言。”
“你說那個‘乙’是‘九’字少寫了一個筆畫,我還說它是‘書’字的起筆呢!”
“芷薇姑娘,”雷剛忍不住插言道,“你這麽說就牽強附會了,‘乙’字和‘書’字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嘛。”
“誰說八竿子打不著?”仇芷薇大聲道,“‘書’字的起筆也是橫折橫,不跟‘乙’字差不多嗎?”
酈諾一怔,覺得這個說法似乎也有道理。
“不,我不這麽看。”仇景道,“‘書’字橫折橫之後,下一筆也是折,而酈旗主在現場看到的是‘乙’字,最後那筆肯定是往上鉤的,這說明許虎想寫的不是‘書’,而是‘九’。”
“爹,你怎麽盡幫著她說話?”仇芷薇急得跺腳,“她現在懷疑的人可是你!”
“我沒有懷疑仇叔,我隻是懷疑胡九。”酈諾趕緊解釋。
“這不是一碼事嗎?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仇芷薇冷笑。
“芷薇,一碼是一碼。”酈諾苦笑了一下,“咱們是自家人,有什麽話我都會直說,不會玩弄心機拐彎抹角……”
“說得好聽!”仇芷薇又冷哼一聲,“你把現場那麽重要的線索都瞞得密不透風,還說你不會玩弄心機?!”
“芷薇!”仇景終於忍無可忍,“有事說事,你別胡攪蠻纏行不行?”
“我胡攪蠻纏?”仇芷薇又急又怒,一臉委屈地盯著父親,眼圈忽然就紅了,“好,你們都有道理,就我一個人胡攪蠻纏,那我走還不行嗎?就算你被酈大旗主抓起來也跟我無關,我不管了!”
說完,仇芷薇便怒氣衝天地奪門而出,還把門板狠狠地摔了一下。
“砰”的一聲,門框上的灰塵被震得簌簌飄落。
“芷薇……”酈諾想追出去,仇景苦笑著攔住了她,“算了,由她去吧。她在這兒咱什麽事都說不成,隻能吵架。”
酈諾無奈,一聲輕歎:“對不起,仇叔,我沒想到會弄成這個樣子,更沒有針對您的意思……”
仇景擺擺手止住了她:“不必道歉。我剛才就說了,你沒有錯。巨子令被搶,倪右使被毒殺,劉五、石榮、許虎,還有那麽多弟兄都死於非命,咱們墨家已瀕臨生死存亡之地,豈能不慎之又慎、小心應對?何況你身為墨家準巨子,更是責無旁貸。芷薇她還小,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酈諾聞言,不禁大為感動。
在胡九這件事上,仇景始終顧全大局、深明大義,絲毫沒有考慮個人的得失禍福,真不愧是墨家的老旗主,更不愧是與父親並肩多年的生死兄弟。
“二位旗主,”雷剛好不容易找到個說話的機會,“凶手既然查出來了,要不……咱們現在就提審胡九吧?”
“我同意。”仇景道,“免得夜長夢多,又出什麽幺蛾子。”
酈諾略為沉吟,道:“依我看,除了胡九,陶書也得審。”
“為何?”仇景不解。
“芷薇剛才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事實上,我仔細回想了一下,許虎留在雪地上的那個‘乙’字,最後的筆畫比較平,並沒有明顯的鉤或折。所以,出於公平和審慎起見,現在還不能說胡九就是凶手,陶書的嫌疑也不可排除。”
“既然如此,那就兩個都審吧。”仇景道,“不管誰是凶手,背後肯定都有主使之人,否則搞不出這麽大的陰謀。”
三人計議已定,正要出門,整個屋子的門窗猛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刮得劈啪亂響。三人頓時愣住了。緊接著便見外麵的庭院狂風大作,刹那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大風便從敞開的門窗迅速灌了進來,頃刻掃倒了屋內的瓶瓶罐罐,一時間丁鈴當啷劈裏啪啦,到處是器物破碎之聲。
“見鬼了這是?哪來這麽大的妖風!”雷剛吼了一聲,想往外衝,不料居然被狂風硬生生逼了回來。
緊跟在後麵的酈諾和仇景也都被風吹得睜不開眼。
“算了,現在出去太危險,先關門窗!”酈諾大喊了一聲。三人隨即用盡全力,艱難地把門窗一一關上。
狂風暴雪終於被擋在了外麵。
但還是有風從門窗的縫隙拚命往裏鑽,嗚嗚之聲仿佛鬼哭狼嚎。
“這麽大的風雪,恐怕很多房子會遭不住……”酈諾一臉憂慮。
仇景和雷剛驚魂未定,不禁麵麵相覷。
他們都知道,還有半句話酈諾沒說出口——肯定還會死不少人。
剛這麽一想,外麵不遠處便傳來嘩啦啦一陣巨響,顯然有房子塌了。
三人又是一片驚愕,卻又束手無策。
是日午後,長安刮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風雪。
狂風暴雪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整個關中大地,不但把大小樹木連根拔起,而且掀翻了無數民宅的屋頂……
青芒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及時趕回了未央宮。
馳入宮門的那一刻,他心有餘悸地回望,親眼看見一頭豬、兩隻羊和無數瓦片一起在天空中盤旋飛舞……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青芒在心裏發出了一聲悲歎。
暴風雪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時辰,至日暮時分才小了一些。
酈諾、仇景、雷剛頂著依舊肆虐的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關押嫌疑人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頓時令他們目瞪口呆——
偌大一間廂房,房頂被全部掀開,所有的瓦片早已不知去向;下麵梁柱斷折,牆壁傾圮,好幾個人被壓在殘垣斷壁之間,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一道道鮮血從他們身下流淌而出,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外麵那些看守此時正在手忙腳亂地搶救,見他們到來,其中一個黑臉大漢趕緊迎上來:“酈旗主,仇旗主……”
“大雄,情況如何?”酈諾滿心擔憂。
此人叫丁雄,是仇景的一個得力手下。丁雄重重歎了口氣:“您也看見了,房子突然倒下來,裏頭的人都被埋住了……”
“七個人全被埋了嗎?”
“弟兄們剛剛挖出兩個,其他人還在裏麵。”
“胡九和陶書呢?挖出來沒有?”仇景焦急問道。
丁雄搖搖頭。
此時,雷剛早已跑上去幫著挖人,挖著挖著突然驚呼一聲,倒退了兩步。酈諾和仇景快步走過來一看,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一具屍體被掉下來的橫梁砸得血肉模糊,但臉上的五官依稀還可辨認出是陶書。
兩個嫌疑人,現在又死了一個,隻剩下胡九了。
“大夥加把勁,把人都救出來!”酈諾一聲令下,親手操起一把鐵鍬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約莫半個時辰後,眾人終於把被埋住的人一個個抬了出來。可讓酈諾他們意外的是:七個人被埋,總共隻找到了六個,其中四個已經罹難,兩個重傷,而胡九偏偏不在其中!
“胡九呢?”酈諾問丁雄。
丁雄也是一臉懵懂,撓了撓頭:“興許……還被壓在下麵吧。”
酈諾一聲長歎,操起鐵鍬正想接著挖,剛要被抬走的一名傷者忽然輕輕叫了一聲:“酈旗主……”
抬他的人一聽,趕緊呼喚酈諾。
酈諾扔下鐵鍬,跑了過去。仇景和雷剛緊隨其後。
“我……我看見胡九了。”傷者氣息奄奄,聲如蚊呐。
“他在哪兒?!”酈諾大聲問道。
“房子塌下來後,我看見,他被壓……壓住了腿,接著就掙脫了。我當時……還喊了他一聲,叫他救我,可……可這小子壓根沒理我。”
酈諾、仇景、雷剛聞言,頓時麵麵相覷。
有道是做賊心虛,胡九這一逃,無異於承認了自己的凶手身份。
此時,風雪又漸漸大了,能見度極低,幾乎咫尺莫辨,要找胡九談何容易?酈諾下意識地環視周遭一眼,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最終鎖定的唯一凶犯,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夜色像一塊純黑的帷幕籠罩著未央宮。
此刻的風雪雖比白天略小一些,但依舊挾著一股摧枯拉朽之勢在天地間縱情馳騁。
青芒坐在門窗緊閉的寢室中,凝神沉思。
如此惡劣的天氣,自己去不了終南山,公孫弘同樣也去不了。大家都隻能等待,在迫切和焦急中等待……
一陣拍門聲在呼嘯的大風中微弱地響起。若是平時,這樣的拍門聲已經大得像是要抓人了,但此刻卻幾乎湮滅不聞。
青芒起身,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朱能挾著猛烈的風雪一頭闖了進來,屋裏的所有燈燭頃刻間全部熄滅。
“這鬼天氣你還敢出來,不怕被吹上天?”
黑暗中,青芒關上了房門,淡淡道。
朱能拍打著滿頭滿身的雪,嘿嘿一笑:“我胖,吹不上天,頂多吹上房頂。”
“別以為你胖就上不了天,豬都上去了。”
“真的?”朱能冷不防打了個寒戰。
“我親眼所見。”
青芒重新點亮了案上的一盞燭火。燭光顫顫巍巍,把兩個人的影子照得忽明忽暗,氣氛一時竟有些陰森。
“老大,你今天上哪兒去了,怎麽一轉身就不見人影了?”
二人落座,朱能迫不及待道。
“去見了兩個朋友。”青芒的口氣依舊平淡。
“誰啊?”朱能觀察著他的神色,“怎麽沒把我一塊叫上?”
“不大方便。”青芒麵無表情。
“哦……”朱能撓了撓頭,一時竟找不到話說了。
“其中一位朋友托我給你帶樣東西。”青芒說著,把手伸進了袖中。
“是嗎?”朱能有些訝異,“莫非這人……我也認識?”
“當然認識。”青芒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啪”的一聲拍在案上。
這是一枚普通的玉佩,玉質駁雜不純,但青白相間的紋理卻頗為別致。
朱能定睛一看,竟然渾身一震:“這……這不是我叔的嗎?!”
“我說了,你認識他。”青芒盯著他的眼睛。
朱能又驚又疑:“那,他……他人呢?”
“死了。”青芒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盞燈滅了。
朱能一屁股跌坐在地,臉色“唰”地白了。
“你應該知道,是誰殺了他。”青芒的聲音依舊不含一絲感情色彩。
朱能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睛滴溜溜亂轉,胸膛劇烈起伏,看得出極度震驚和緊張,好像隨時都會崩潰。
青芒則一直靜靜地看著他。
突然,朱能嘶吼著跳了起來,同時“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刀光森寒,直逼青芒麵門而來……
風雪漫天,一時無從追捕胡九,酈諾便與仇景、雷剛一同來到胡九的房間,看能否查到什麽線索。
房間不大,除了床榻、案幾和幾口箱櫃之外,別無餘物。仇景和雷剛撬開那些箱櫃,開始搜查其私人物品。酈諾走到床榻旁,發現枕邊放著一冊竹簡,便信手拿起,翻了一下,看見卷首上寫著“尉繚子”三字。
尉繚是戰國著名兵家,名繚,姓不詳,魏國人,後入秦遊說,得嬴政賞識,官拜國尉,故史稱“尉繚”。掌秦國軍政後,他全力輔佐嬴政,為秦統一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相傳他是鬼穀子的弟子,《尉繚子》便是其所著兵書。
胡九喜歡看兵書?
這一點酈諾之前並不知曉。不過現在想來也不奇怪,正所謂“兵者,詭道也”,倘若胡九真是殺人凶手,且殺人手法如此詭譎,那麽說他私下喜好兵法權謀之術,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酈諾想著,正要把書放下,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竹簡的尾部蓋著一個印章。
她定睛一看,那印章上分明是一個小纂體的“樊”字。
樊仲子?!
酈諾立刻反應過來,便叫仇景和雷剛過來看,並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仇景略為沉吟,道:“應該沒錯,這書很可能是樊左使的。我記得他跟胡九私交不錯,當初二人還時常在一塊討論兵法來著。依我看,這書肯定是樊左使借給或是送給胡九的。”
酈諾之前曾懷疑這一係列陰謀的幕後主使是樊仲子,隻是後來覺得他失蹤多年,生死不明,懷疑他沒有什麽意義,才打消了念頭。
可現在看來,他的嫌疑非但不能排除,反而更大了!
如果他在幾年前精心設計了這一係列陰謀,那他完全可以收買胡九、許虎、石榮等人,然後隱匿起來,找準時機暗中向朝廷告密,害死父親,繼而耐心等待倪長卿、田君孺、仇景和她聚會一處時,才命胡九等人突然發難,一邊對倪長卿、仇景和她實施暗殺,劫走巨子令,一邊又栽贓陷害田君孺,讓他背上所有黑鍋。
假如這些陰謀全部得逞,那就意味著在一夜之間,樊仲子便消滅了所有巨子位的潛在爭奪者,然後便可光明正大地複出,一舉掌控墨家大權了!
想到這裏,酈諾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切是如此順理成章、天衣無縫,若說它不是真相,那還有什麽是真相?!
就在酈諾蹙眉思索、兀自想得心驚肉跳之際,仇景注意到了房間角落裏的一個銅盆。
這是平時燒炭取暖用的,此時盆底除了黑乎乎的炭灰,好像還有什麽東西沒燒幹淨。
仇景走過去端起火盆,把炭灰扒拉開,撿起了一塊邊緣燒焦的帛書殘片。
他端詳了片刻,忽然失聲叫道:“酈旗主。”
酈諾回過神,趕緊走過來。
仇景把殘片遞給她:“你瞧瞧。”
酈諾接過,凝神一看,上麵依稀寫著“終南玉柱,草木葳蕤”的字樣,頓時又是一驚,脫口道:“這是一封信的殘片?!”
“沒錯。”仇景意味深長地一笑,“那酈旗主可看得出,這是誰的筆跡?”
酈諾一臉惘然,搖了搖頭。
不過,看著仇景大有深意的笑容,酈諾稍一思忖,心裏便有了答案。
她正要開口說出心中所想,一旁的雷剛忽然搶著道:“我認得,這是樊左使的筆跡!”
酈諾和仇景同時詫異地看著他。
雷剛胸無點墨,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筐,怎麽會看出樊仲子的筆跡?
“你怎麽會認得?”仇景問。
“樊左使曾經教我認字寫字,可我是個粗人,生性憊懶,沒學幾天便放棄了。”雷剛有些難為情道,“不過後來樊左使寫字的時候,還是會叫我幫他研墨。我那時天天在他邊上看著,頭尾少說也有大半年,如何認不得他的字?”
仇景和酈諾對視一眼,同時恍然而笑。
既然這是樊仲子寫給胡九的信,那就說明他並非真的失蹤,而是刻意躲藏了起來,並以密信方式一直與胡九保持著聯絡。
不,更準確地說,是通過胡九在暗處操控一切!
如此說來,樊仲子十有八九便是這場殺人奪權陰謀的幕後主使!
酈諾不禁陣陣心寒。
樊仲子畢竟是跟隨父親多年的兄弟,沒想到竟然包藏著這麽大的野心,而且居然是這樣一個陰險冷酷、心狠手辣之人!
“仇叔,那你可知這‘終南玉柱,草木葳蕤’八個字會是何意?”酈諾問道。
眼下胡九逃逸無蹤,這很可能是他們繼續追查的唯一線索。
“終南玉柱,所指定是終南山的玉柱峰。”仇景想了想,道,“我懷疑,樊仲子有可能就藏在此地。”
“您為何如此確定?”
“我以前聽他講過,說他有一位故交,號北冥先生,是位鑄劍師,長年隱居終南山玉柱峰。數年前,樊仲子曾上山請他鑄劍,住了一些時日才離開,回來後對玉柱峰的景色讚不絕口,極為鍾情,說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到這個地方隱居。”
酈諾聞言,眸光一閃:“倘若樊左使真的躲藏於此的話,那麽胡九現在走投無路,會不會去投奔他?”
“我看很有可能。”
酈諾大為振奮,下意識地望向窗外,自語般道:“若明日風雪能停,咱們立刻上山!”
長夜未央,此刻的關中大地依舊是一派雪虐風饕……
朱能的刀尖在離青芒鼻子僅有一寸之遠的地方停住了。
青芒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朱能顫聲道:“老大,是不是你……殺了我叔?”
“你這麽說,真讓我寒心。”青芒麵無表情道。
“真不是你殺的?”
青芒隻看著他,不說話。
“老大,我……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我也是被逼的呀!”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青芒淡淡道,“否則,我早把你那一身肥膘論斤賣了。”
“你知道?”朱能大為詫異。
“當然。你以為白天我問你的那些話,是在跟你扯閑篇嗎?”
朱能猛然想了起來,白天在茂陵邑的街上,老大曾問過他家裏人的情況。他以為不過是隨口一問,也沒在意,現在才知道其實老大是在有意試探。
“老大,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打算一直用刀指著我,逼我說嗎?”青芒盯著鋒利的刀尖道。
朱能終於麵露愧色,猶豫了片刻,“當啷”一聲把刀扔到了地上。
青芒冷然一笑,把臉轉向裏間:“出來吧,別悶著了。”
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侯金出人意料地走了出來。
朱能萬般驚愕:“猴子,你……你出賣我?!”
“我要是不出賣你,就得出賣老大,你說,我該選誰?”侯金冷冷道。
“我不明白……”朱能使勁搖頭,感覺自己的腦子變成了一團糨糊,“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想知道嗎?”青芒斜了他一眼。
“當……當然。”
“也罷,那我就跟你從頭說起吧。”青芒站了起來,背起雙手,開始在屋中來回踱步,“早在我進入丞相邸擔任門尉的那天起,公孫弘就對我心存懷疑了。他一邊利用我保護他的安全,一邊卻一直在暗中調查我。那回他和殷容在北邙山演的那出戲,不就想證明我是行刺大行令韋吉的凶手嗎?可惜事實並非如此,所以他落空了。”
青芒看了看朱能,接著道:“然而,他還是沒有打消對我的疑心。此次我因獻上天機圖有功,官拜衛尉丞,公孫弘表麵跟我客客氣氣,實則又想拿我的身世做文章。他知道我少時在匈奴待過幾年,便懷疑我此次入宮是別有居心、圖謀不軌,於是便把你們安插到我身邊,企圖查我的底細。在他看來,你朱能一直跟我走得近,而猴子跟我比較疏遠,所以他放心猴子,不放心你,這才派人到你老家,以你家人為質來要挾你。我說得對吧?”
朱能頻頻點頭,一臉委屈的模樣。
“公孫弘料到,他把你倆安插到我身邊,我肯定會看穿他的真實動機,所以他便自作聰明,讓你充當雙麵間諜,提前來向我泄密,把他的動機直接告訴了我。他以為這麽做,我就肯定不會懷疑你了,我還有什麽理由不信任你呢?”
“的確如此,丞相就是這麽安排的。”朱能又點頭道,“他親口跟我說,如此便可把你玩弄於股掌了。”
“遺憾的是,這回他又失算了。”青芒一笑,“其實你和猴子跟我的關係,恰恰與他認為的相反。猴子隻是表麵跟我疏遠,而你隻是表麵跟我親近。所以他萬萬沒想到,在他派你來跟我‘泄密’的前一天,猴子便把你們的全盤計劃都告訴我了。於是我便將計就計,跟猴子設計了一場戲,表麵上是跟你聯手把猴子灌醉,其實卻是猴子裝醉來蒙蔽你,讓你以為我徹底中了你和公孫弘的圈套。不過,事實恰好相反——是你和公孫弘中了我和猴子的圈套。”
朱能聞言,忍不住瞪了侯金一眼:“你小子裝得還真像!”
“你也不差嘛。”侯金笑著反唇相譏,“那天老大叫你起身之前,你不也把呼嚕打得山響嗎?咱倆彼此彼此。”
朱能哼了一聲,頗有些懊惱。
“我說朱能,”青芒斜了他一眼,“你現在到底是哪邊的?”
朱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反應的確還像是丞相那邊的,慌忙賠笑:“當然是老大你這邊了。你把所有把戲碼全都拆穿了,我怎麽還會站丞相那頭呢?那不是找死嗎?”
“不光是找死,而且是沒良心!”侯金補了一句。
“是是是,沒良心,沒良心。”朱能急於想知道堂叔之死的內情,沒空跟他糾纏,趕緊對青芒道:“老大,既然你早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了,為何……還要讓我去找我叔?”
“你堂叔身為天下知名的鑄劍師,在古劍方麵的造詣和學識,放眼關中,無人可出其右,我當然要找他了,此其一。其二,若是別的事倒也罷了,可與劍有關的事,我若放著你堂叔這種內行人不找,而去找別人,公孫弘勢必懷疑我已經不信任你了,從而一定會認為你失去了利用價值,然後他會怎麽做,就無需我多說了吧?”
朱能一聽,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老大,這麽說,你讓我去找我叔,反而是……是在保護我?”
“你說呢?”
朱能不由動容,忽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老大,從今往後,我朱能要是再對你有二心,就讓老天爺用雷劈了我,再刮大風把我吹上天!”
一旁的侯金忍不住“撲哧”一笑:“打個雷劈你不難,可要把你吹上天,那簡直是在為難老天爺啊!要我說,你這誓發得可不太有誠意。”
“滾一邊去!”朱能惱羞成怒地站了起來,“老子不想跟你說話。”
侯金嗬嗬一笑,不再逗他了。
“老大,那我叔他……他到底是怎麽死的?”朱能急切問道。
青芒神色一黯,歎了口氣,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了他。朱能聽完,不禁一臉悲憤:“公孫弘這個老渾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虧我還死心塌地地跟了他這麽些年!”
“你到現在才知道?”侯金冷哼一聲,“我可是早就看透了。這幫官場上的老狐狸,哪個做事是憑良心的?”
朱能唉聲歎氣,懊悔不迭。
“事已至此,懊悔無益。”青芒道,“我已將你叔的遺體暫時掩埋了,就在青鸞街那座宅子裏。你回頭找個時間,再好生給他安葬吧。”
朱能趕緊連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