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

——《墨子·公輸》

十二月初七,內史府裏裏外外都是一派張燈結彩的喜慶氣象。

生辰宴定於日落之際的酉時三刻正式開場,不過滿朝文武、公卿列侯們申時前後便已絡繹不絕地紛紛前來,“壽星”汲黯則是午時一過便親自出來迎接賓客了。

他盛裝華服,容光煥發,站在府邸大門前,不停地打拱作揖,與一撥又一撥貴賓見禮寒暄。將近酉時,一駕豪華輜車在一群侍從的簇擁下轔轔而至。汲黯一看,趕緊快走幾步,迎上前去。夷安公主和劉陵一前一後步下馬車,身後跟著汐芸等侍女,還有幾個侍衛挑著兩箱賀禮。

“公主殿下大駕光臨,老夫榮幸之至!”汲黯躬身見禮。

“汲內史不必客氣。”夷安公主大大咧咧道,“這麽熱鬧的場合,本公主怎麽能不來呢?祝內史鬆鶴長青,春秋不老!”

“多謝殿下!”汲黯客氣著,也對劉陵施了一禮:“想不到翁主也來了,真是稀客。”

“汲內史這麽說,是不是不歡迎我呀?”劉陵欠身還禮,笑靨嫣然。

“豈敢豈敢,汲某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說話間又有賓客前來,汲黯道了聲“失陪”,便命僚屬將二人及隨行下人請入府內,旋即轉身迎客去了。夷安公主和劉陵進了府門,剛一轉過照壁,便見一身甲胄、英氣逼人的青芒正在對幾名站崗的禁軍說著什麽。

青芒無意中一瞥,恰好與劉陵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微微一怔。青芒迅速恢複常態,遙遙向二人抱了抱拳,便帶著朱能、侯金和一隊禁軍走開了。

“姐姐認識此人?”見劉陵有些異樣,夷安公主問道。

“哦,不認識。”劉陵淡淡道,“隻是覺得這位將軍……看上去挺威風的。”

“此人是衛尉丞秦穆,聽說有點本事。”夷安公主看著她,忽然促狹一笑,“姐姐方才那一眼好似丟了魂,莫非是……看上這個秦尉丞了?”

“看上他又如何?”劉陵居然毫不避諱道,“難不成妹妹要幫我做媒?”

“這有何難?隻要姐姐一句話。”

劉陵咯咯笑了起來:“行了行了,我就是開個玩笑,妹妹還當真了?”

夷安公主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看上就看上唄,有啥不敢承認的?”

恰在這時,霍去病領著一隊巡邏的禁軍從不遠處走過,渾身上下鎧甲鋥亮,跟青芒一樣威風凜凜。夷安公主的目光立刻被吸了過去。直到霍去病的身影轉過一個屋角,消失不見,她才回過神來,卻見劉陵正不懷好意地掩嘴竊笑。

“你笑什麽?莫名其妙!”夷安公主頓時又羞又惱。

“是啊,我也覺得莫名其妙。”劉陵憋著笑,“某人剛才還好好說著話呢,怎麽突然就跟丟了魂似的!”

夷安公主越發窘迫,跺了跺腳:“陵姐姐!你胡扯什麽呢?霍去病是我師父,教我練武的,我看他一眼怎麽了?”

“哦,原來如此。”劉陵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徒兒喜歡師父,太正常不過了,確實沒怎麽。”

“我……我那是仰慕,不叫喜歡,你別瞎說好嗎?”

“嗯嗯,我信我信。”劉陵又連連點頭,“仰慕是仰慕,喜歡是喜歡,分明是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

府邸門前,汲黯剛應酬完幾位賓客,轉身便見李蔡步下馬車,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汲黯的臉色頓時一沉。

自從那天在宣室殿上,李蔡罔顧二人多年交情,且完全無視他的感受,公然與公孫弘等人站在一邊,汲黯的心就被傷透了。此後二人便再無往來,即使偶爾在宮中撞上,汲黯也是扭頭就走,裝作沒看見。

可今日這種場合,李蔡顯然不能不來,而汲黯自然也是無由再躲。

“長孺兄今日真是神采奕奕啊!”李蔡微笑著走到他麵前,“你這哪有五十五歲?我看四十五還差不多。”

汲黯冷哼一聲:“李大夫此言,是在暗示汲某,這麽些年的飯都白吃了嗎?”

“瞧兄台這話說的。”李蔡被嗆得這麽狠,卻絲毫不以為忤,仍舊麵帶笑容,“咱老哥倆說話,何曾需要什麽‘暗示’呢?我若是真對你有何不滿,一定會當麵說,絕不**陽怪氣拐彎抹角。”

這話聽著溫和,卻分明是綿裏藏針。汲黯聞言,心裏越發不悅,便冷笑道:“聽你這意思,是我說話陰陽怪氣嘍?莫非要像你一樣,在朝堂上當眾向公孫弘巴結諂媚、大表忠心,才算坦誠率直嗎?”

“長孺兄這話我就聽不懂了。”李蔡淡淡一笑,“我何時跟誰巴結諂媚、大表忠心了?”

“敢做就要敢當,何必裝糊塗?把話都挑明了就沒意思了。”

“兄台此言差矣,我還真就想聽你把話挑明了。”

汲黯又重重地哼了一聲:“那天在大殿上,你不是力挺公孫弘,讓張次公的手下陳諒上殿替他作證嗎?這還不算巴結公孫弘?”

“我不過是秉公直言,談何巴結?何況陳諒上殿之後,不也道出實情了嗎,可曾讓公孫弘和張次公他們得逞?既如此,我支持陳諒上殿作證又何錯之有?”

汲黯頓時語塞,旋即心念電轉,忽然悟到什麽:“我明白了,看來杜周事先已向你稟報過了,所以你早知陳諒會吐露實情?”

李蔡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誤會終於澄清,汲黯不由大為內疚,赧然道:“惟賢老弟,那是愚兄錯怪你了,方才……言語有些冒失,你別往心裏去啊。”

李蔡嗬嗬一笑:“這麽多年,你口無遮攔、亂發脾氣的事還少嗎?我若是真與你計較,豈不是要跟你絕交百八十回了?”

正說著,又有兩駕馬車到了。公孫弘和張湯先後下車,一邊談笑風生,一邊走了過來。

汲黯和李蔡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然後李蔡便快步走進了府門,汲黯則硬著頭皮朝公孫弘和張湯迎了過去。

內史府占地規模很大,屋宇宏敞,整個建築布局呈“回”字形結構,即有內外兩重圍牆;府邸分為前、後兩個區域,前院是辦公之處(稱為廳事),後院是起居之所(稱為府舍),廳事與府舍之間以“閤門”相連,稱為“前堂後寢”。

前院最重要的建築便是正堂,府內的一幹僚佐屬吏在正堂兩側及後麵廂房中分曹辦公;後院的中部是內史汲黯和家人所居,東、西兩邊是小吏和仆傭的房舍,後部是一座麵積不小的後花園;後院西北角有一個後門,門邊建有一座望樓;東北角是一排庖廚,也是今日整個內史府最繁忙的所在。

青芒帶著手下在府邸巡視了大半圈,經過庖廚附近時,恰好看見酈諾與一群女傭正在水井邊淘米洗菜,殺雞宰鴨,忙得不可開交。

興許兩人之間真是心有靈犀,青芒剛一看到酈諾,她便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目光遂與他碰在了一起。

青芒的第一反應是想躲開,因為父親的事這幾日一直橫亙在他心中,令他寢食難安,更令他不敢麵對酈諾。

可酈諾顯然不想放他走——他還沒來得及“逃脫”,酈諾便扔下手裏的活計,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你們再到後門去看看。”青芒無奈,隻好對身旁的朱能和侯金道,“跟門吏和咱們的人再交代一遍,今日外麵的人一律不得踏入府內半步。”

“諾。”朱能、侯金當即帶著手下軍士離開了。

酈諾並未徑直走過來,而是半道往左手邊一拐,走向一處僻靜的角落。

那裏佇立著幾株梅花樹,在這寒冬時節中正傲然綻放。

青芒四下看了看,見遠近之人都在奔走忙碌,沒人注意他們,這才抬腳跟了過去。

二人在盛放的梅花樹下站定,四目相對。酈諾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道:“我今日找你,是想跟你說,我……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青芒猝然一驚:“你是說……要離開長安?”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酈諾微微苦笑,“正堂既已竣工,我便沒有公開的理由留在長安了。若不是汲內史讓我今日留下來幫忙,我可能早就走了……”

這事情太過突然,讓青芒一時反應不過來。

“公開的理由是沒有了,可你不還有自己的理由嗎?雖說公孫弘他們盯著你,但你完全可以隱藏起來啊!偌大的長安城,哪兒不能躲?”

“隱藏下來做什麽?”

“你不是一心想替令尊報仇嗎?”

“報仇?”酈諾露出譏嘲的笑意,“有你這麽一位武藝高超且盡忠職守的衛尉丞保護著朝廷、保護著皇帝,我怎麽報仇?難道要先殺了你嗎?”

青芒語塞。

其實皇帝劉徹和丞相公孫弘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作為蒙安國之子蒙奕,他的立場與酈諾是一致的,兩人完全可以聯起手來對付朝廷。可問題是,自己並不單純隻是蒙奕。在目前擁有的四個身份中,最讓他感到陌生的便是這個“蒙奕”——因為迄今為止,關於蒙奕的一切都是劉陵告訴他的,青芒自己幾乎沒有與這個身份相關的任何記憶,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始終無法認同。

還有,倘若真如劉陵所言,自己的父親蒙安國一直與淮南王劉安聯手、企圖顛覆朝廷的話,那麽這一點顯然與青芒目前的認知和立場更為相悖。

盡管他不是很了解天子劉徹的為人,但至少他知道,從社稷安危、百姓福祉的角度上講,劉徹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錯。無論是抗擊匈奴、壓製諸侯,還是打擊遊俠、鏟除豪強,都是一個負責任的皇帝為了天下的長治久安所不得不為之事。換作是青芒坐在禦榻上,或許也隻能這麽做。

從這個意義上講或者說從理智上講,青芒目前更為認同的身份,其實是衛尉丞秦穆。

當然,從情感上講,蒙奕和阿檀那這兩個身份也並未從他的心上抹去——身為蒙奕,他不能置父親的血海深仇於不顧,也不能置淮南王劉安十五年的養育之恩於不顧;而身為阿檀那,匈奴人就是他的另一半同胞,他又怎麽可能完全站在漢朝的立場上與他們兵戎相見、向他們揮起屠刀?!

青芒的痛苦和糾結由此而生。

這相互衝突的多重身份仿佛在他心裏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廝殺,青芒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已被片片撕裂……

在這場廝殺塵埃落定之前,他隻能憑借直覺和一個人起碼的良知,做衛尉丞秦穆該做的事。否則,他還能怎麽辦呢?

所以,此刻的青芒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蒙奕”從他的軀殼中鑽出來,然後熱血沸騰地對酈諾說:“皇帝劉徹和丞相公孫弘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就讓咱們攜手並肩、快意恩仇吧,把他們都殺了,然後一起自由自在地仗劍江湖、無拘無束地馳騁天下……”

見青芒忽然間怔怔出神,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酈諾越發確信他有什麽事瞞著自己。可他既然三緘其口,就肯定有他的苦衷,她也無法強求。

“我這次決定要離開,也是聽取了盤古先生的意見。”酈諾接著道,“我前幾天通過後羿跟他聯絡,他堅持讓我帶著弟兄們離開長安。”

青芒回過神來,眉頭一蹙:“盤古?就是你們潛伏在朝中的那個臥底?”

酈諾點頭,苦澀一笑:“盤古還說,以我們現在的力量,對抗朝廷無異於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到頭來隻會把弟兄們全都害了。”

“這麽說,盤古應該是你們墨家中的少數派吧?”

酈諾又苦笑了一下:“他從一開始就跟大夥唱反調。為此,很多弟兄一度認為他變節了。不過,我爹倒一直傾向於他,也從未懷疑過他。”

青芒想說其實盤古和你爹是對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了想,道:“那仇景和芷薇他們呢?他們肯放棄複仇、跟你一塊兒走嗎?”

酈諾一怔,淒然一笑:“他們……已經走了,走了好些天了。”

“走了?”青芒大為詫異。

酈諾沉默了片刻,這才把數日前自己精心設局、在秋水山莊迫使仇景露出原形、田君孺遇害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青芒聽完,不禁愕然,半晌才唏噓一歎:“田旗主是條好漢,可惜遭此不測,真是令人扼腕!”

酈諾也黯然良久,才道:“對了,田旗主臨終前,也跟倪右使一樣提到了魔山。他說,其實魔山便是零陵境內的九嶷山,而天機圖的秘密便是九嶷山的秘密,還提到了什麽機關……”

“九嶷山,天機圖,機關……”青芒蹙眉思忖著,“就這些嗎?”

“就這些。我明日離開長安後,便打算到九嶷山走一趟,看能否查出些什麽。”

“可是,沒有天機圖,又沒有別的線索,你怎麽查?”

“這我何嚐不知?”酈諾歎了口氣,“可要等你盜出天機圖,那得等到猴年馬月?罷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青芒本意是想以天機圖為借口勸她留下來,因為內心實在舍不得她走,可一想自己的確沒有把握在短時間內盜出天機圖,不覺有些尷尬,竟無言以對。

金烏西墜,暮色徐徐降臨。

內史府西北角的後門,一位門吏帶著四名侍衛,會同一小隊衛尉寺的禁軍在此把守。門邊有一座兩層高的望樓,四個樓角各懸掛著一串白色紗燈,明晃晃地照著方圓十丈開外的地方;望樓上站著一名侍衛和一名禁軍,正在警惕地瞭望四周。

門外是一條小街,行人稀少。

昏黃的暮色中,忽然有十幾名大漢牽著三輛牛車匆匆朝這邊走來,牛車上似乎滿載著什麽東西。

望樓上的禁軍軍士率先警覺,眯眼看了看,連忙衝樓下喊道:“什長,有不明身份之人靠近,人還挺多,有十幾個!”

什長神色一凜,沉聲道:“讓他們站住,問明身份。”

軍士得令,剛要轉身喊話,樓下的門吏忙道:“不必問了,一定是屠三刀,給咱們府上送貨來了。”

“屠三刀?”什長眉頭一皺,“什麽家夥,名字這麽邪乎?”

“附近的一個屠戶,屠三刀是他的綽號。”門吏嘿嘿一笑,“定是送肉來了。”

“眼看宴席都快開了,到現在才來送肉?”什長狐疑。

“這我就不清楚了,興許之前不夠數,補送的吧。”門吏話音剛落,緊閉的大門外便響起了拍打聲:“姚門吏,勞煩開開門,小的是屠三刀,給貴府送羊肉來了。”

“你瞧,我沒說錯吧?”姚門吏說著,示意手下開門。

大門打開,大漢們擁著牛車便進來了,為首的一人竟然是個麵白無須、細皮嫩肉的年輕男子。

“等等!”頭一輛牛車剛推進門,什長便抬手止住了他們,然後盯著為首男子上下打量,“你就是屠三刀?”

“正是在下。”屠三刀趕緊賠笑作揖。

“趙什長,你別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長得一點都不像屠戶,可刀功卻是一絕啊!”姚門吏說道。

什長不語,繞著屠三刀走了一圈,然後抓住牛車上的苫布一角,猛地掀開。

一股濃烈的腥膻之氣撲麵而來,但見車上果然堆滿了剛剛宰殺的一頭頭山羊。什長扔下苫布,扭頭看了看那十幾名壯漢,冷冷道:“三輛車,卻跟了十幾個人,這陣仗未免太大了吧?”說完,回頭斜睨著屠三刀。

“軍爺有所不知,這是貴府的盧掾史吩咐的。”屠三刀滿臉堆笑道,“貴府本來訂了五十頭羊,昨兒小的就全都送過來了。可今兒下午盧掾史忽然說不夠,要加訂三十頭,讓小的趕緊殺了送來,還說貴府庖廚忙不過來,讓小的多叫些夥計,一塊兒到庖廚去幫著析骨切肉,所以就……”

“不成!”什長打斷他,“上頭有令,今日閑雜人等一律不得踏入內史府半步!你們把貨放下,人趕緊走。”

“這……”屠三刀麵露難色,看向姚門吏。

“趙什長,既是盧掾史吩咐的,要不……咱就通融一下吧?”姚門吏道。

“沒得通融,命令就是命令。”什長大手一揮,“走吧!”

手下的軍士立刻上前驅趕屠三刀等人。

“屠三刀,你小子死哪兒去了,到現在才來?”隨著話音,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從後花園方向匆匆走來,滿臉焦急之色。

此人正是盧掾史。

“耽誤了宴席,你就不怕老子把你的頭擰下來當夜壺?!”盧掾史憤憤道。

“掾史息怒,您下午才給小的消息,可小的鋪子裏已經沒貨了,這不跑了半個長安城才給您湊齊的嗎?”屠三刀哭喪著臉,“這三十頭羊都是高價從同行那兒倒騰的,做您這筆生意,小的可是虧了血本了……”

“廢話少說,趕緊跟我走,庖廚那兒都等著呢!”

盧掾史說著,拉起屠三刀的袖子就要走。“慢著!”什長伸手一攔,“盧掾史,上頭的命令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這麽放他們進去,出了事小的可擔待不起。”

“不就幾個屠戶嗎?能出什麽事?”盧掾史不悅,“讓他們趕緊把這些羊拾掇了再走,出了事有我擔著。”

“抱歉盧掾史,軍令如山。”什長麵無表情道,“方才本寺的兩位都侯又來傳話了,說是秦尉丞的命令,倘若要放他們進去,除非你把秦尉丞找來。”

兩位都侯便是指右都侯朱能與左都侯侯金。

“我說趙什長,你也太死心眼了吧?”盧掾史急得麵紅耳赤,“這都火燒眉毛了,我哪有工夫去找秦尉丞?”

“那在下就愛莫能助了。”

“你……”盧掾史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又無計可施。

屠三刀身後那十幾個大漢中,一個皮膚黝黑的虯髯漢子暗暗給了其他人一個眼色,然後摸了摸自己右手的袖子。

他的袖子微微鼓起,似是藏了什麽東西。

“你明日幾時走?我……送送你。”

青芒黯然良久,最後隻能說出這句話。

“不必了。”酈諾強忍著內心的傷感,淡淡道,“你能送我到哪兒?城門口?十裏長亭?還是三十裏外的驛站?縱千裏相送,亦終須一別,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真的非走不可嗎?”青芒一直忍著不想出言挽留,可不知為何還是脫口而出,“難道,長安就再也沒有讓你留下來的理由了?”

酈諾沉默,在心裏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冷冷道:“是的,沒有了。”

青芒一震,沒想到她最終還是說出了如此絕情的話。

“好吧。”青芒苦澀一笑,“那祝你明日一路平安,自己……多多保重。”

“你也是。”酈諾感覺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讓眼眶中的淚水掉下來。

話已至此,似乎再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青芒猛然轉身,大步離去。

酈諾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很快便被黑夜完全吞噬,淚水終於不可遏製地潸潸而下。

一陣夜風吹來,幾片花瓣倉皇地離開枝頭,飄飄搖搖不知該落向何方……

後門處,盧掾史急得跳腳,指著那幾輛牛車對趙什長吼道:“你不讓他們進,那這些羊怎麽辦?你給我背進去啊?”

趙什長冷冷一笑:“抱歉盧掾史,在下的職責是把守門禁,不是替你背羊的。還有,不光人不能進,這幾車羊,在下也得仔細檢查,以防夾帶違禁物品。”說完,絲毫不顧怒形於色的盧掾史,立刻示意手下的七八個軍士上前檢查。

軍士們紛紛拔出刀來,往那些羊的身上捅去。

這些羊剛被宰殺,身上尚有餘溫,被刀一捅,血水紛湧而出,一時間腥膻味更濃了。

站在牛車旁的虯髯漢子臉色一變,迅速跟屠三刀交換了一下眼色。

就在這時,一名軍士隨手把刀插進一頭羊的腹部,不料刀尖僅沒入數寸便發出一聲悶響,像是碰到了什麽硬物。

現場的氣氛本已高度緊張,這聲詭異的悶響更是令在場眾人都是一震。

趙什長驟然色變,“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可惜他還是慢了一步。

隻見虯髯漢子右手一抖,一管精致小巧的單筒袖箭便從袖口滑入掌中,緊接著便有一枚長約三寸的鐵箭從筒口激射而出,倏地沒入了趙什長的太陽穴。

趙什長哼都沒哼一聲,便圓睜著雙眼,像根木頭一樣直直栽倒在地。

與此同時,屠三刀和十多個手下也相繼發射了袖箭,一一擊殺了那七八個軍士。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而當望樓上僅存的那名禁軍驚覺,剛要張嘴呼喊,身後那名內史府侍衛便用刀抹了他的脖子。

軍士身子一歪,從望樓上重重摔了下來。

盧掾史餘怒未消地踢了什長的屍體一腳,然後和姚門吏一起上前,對著虯髯漢子躬身見禮:“張將軍。”

虯髯漢子並不回禮,而是沉聲問道:“宴席開始了嗎?”

此人居然是張次公化裝的。

“看時辰,也差不多了。”盧掾史回道,“方才我過來的時候,鑾駕剛到府門口,這會兒人應該已經在正堂了。”

他說的人,當然是指天子劉徹。

張次公“嗯”了一聲,沒說什麽。

“將軍,”姚門吏有些擔心道,“今日衛尉寺幾乎傾巢而出,現在府裏到處都是秦穆和他的人,防備異常森嚴;另外,霍去病也帶了不少人過來,把正堂圍得密不透風。咱們就這點人手,怕是……”

“很好,我還怕他們不來呢!”張次公冷然一笑,“今天就是秦穆和霍去病的死期,就讓他們跟皇帝一塊殉葬吧。”

姚門吏不知他哪兒來的自信,又不敢再問,隻好看向盧掾史。

盧掾史也是麵露憂色,對張次公道:“將軍,您之前說,此次行動要出奇製勝,卻又不曾明言,所以我和老姚都很納悶,實在不知將軍所謂之‘奇’,到底奇在何處?”

張次公倨傲一笑,道:“那現在就讓你們見識一下。”說完,給了屠三刀一個眼色。

屠三刀和手下立刻七手八腳地從牛車上抬下六七頭山羊,然後一一扒開它們的肚子,從已經去除內髒的腹腔中掏出了一張張精鐵打造、寒光閃閃的弩。

屠三刀扔了一張過來,張次公穩穩接住。

“我所謂的奇,便是此物。”張次公拿著弩朝二人晃了晃,沾在上麵的羊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這張弩看上去與一般的弩大體無異:它由一張橫弓、一支弩臂、一副弩機組成;橫弓裝於弩臂前端,弩臂用以承弓、撐弦、托持;弩機裝於弩臂後部,其前端是用於掛弦的“牙”,後部是用於瞄準的“望山”,下方是用於扣動發射的“懸刀”。

一般的弩,操作過程是手拉望山,使牙上升,扣住弓弦,然後將箭置於弩臂上方的箭槽內,使箭栝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然後通過望山瞄準目標,再扣動懸刀,使牙下縮,箭即隨弦的回彈而射出。

此刻,盧掾史和姚門吏眼前的這張弩,卻比一般的弩多出了一個匣子狀的部件,就安裝於弩臂的上方。

盧、姚二人憑直覺便斷定,這個多出來的不明部件,一定會令這張弩的威力大增。

果不其然,剛這麽一想,張次公便抬起手中的弩,“嘩”地一下拉起望山,射出一箭,接著再拉,再射……一會兒工夫,便朝一株樹幹連續射出了多支弩箭。

盧、姚二人定睛一看,樹幹上的箭整整有十支!

一般的弩,每次擊發之後必須再裝填一箭,這在間不容發的戰場上便是一個極大的缺點,所以戰場上的弩兵通常需要三隊配合:一隊發射,一隊準備,一隊裝填。而眼前這把弩,居然可以在短時間內無需裝填便連射十箭,簡直堪稱神器!

盧、姚二人頓時目瞪口呆。

“這……這是連發之弩?”盧掾史驚歎道,“世上竟有如此厲害之物?!”

張次公得意一笑:“沒錯,所以這東西就叫連弩。”

“一弩十矢,這威力便是一般弩的十倍啊!”姚門吏也不由感歎。

“十倍?”張次公一聲冷笑,忽然將弩臂上的那個匣子嘩啦一聲卸下,隨手一扔,然後接住屠三刀拋過來的一個新匣子,“哢嚓”一下裝了上去,接著很快又是十箭射出。

盧、姚二人再度驚愕不已,忍不住麵麵相覷。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這張連弩不僅可以連續擊發,而且箭匣還可以迅速裝卸——這也就意味著,隻要持弩之人身上帶有足夠的箭匣,那麽他手上這張連弩的威力,便是一般弩的數十倍、上百倍!

剛這麽一想,便見張次公大步走到牛車旁,“嘩啦”一下從一頭羊的肚子裏拉出了一串箭匣。

這串箭匣足有十幾個,每個箭匣都套在一個牛皮套中,而所有的皮套又用一條牛皮帶串在了一起。

張次公把牛皮帶綁在了腰間,拍了拍上麵的箭匣,對盧、姚二人道:“還愣著幹什麽?都給我裝備起來,馬上行動!”

二人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屠三刀等人都已如張次公一樣“全副武裝”起來了,個個手持連弩,腰間還綁了十幾個箭匣……

五天前,瓊琚閣。

那天晚上,張次公在劉陵的一再暗示下終於想起,十二月初七正是汲黯的五十五歲生辰,而劉徹必然會赴其生辰宴,便問劉陵道:“你有何計劃?”

劉陵湊近張次公,壓低嗓門,一字一頓道:“突襲內史府,幹掉劉徹!”

張次公眉頭緊鎖:“那天的防備一定異常森嚴,怎麽可能進得去?”

“內史府有咱們的人,到時候自會接應你。”

張次公想了想:“人手呢?”

“我從淮南帶過來了,個個是一等一的高手。”

“幹這種事,光身手好可不夠……”

“這還用你說?”劉陵打斷他,“他們個個都是死士,這一趟跟我出來,就沒人打算活著回去。”

張次公聽著她森寒的語氣,心頭不由暗自一凜。

他知道,淮南王劉安為了對付朝廷,多年來不惜血本豢養了一大批死士,想來這些人的武功和忠心應該都是沒問題的。

“那你這回帶了多少人過來?”張次公又問。

“不多,十三個。”

“什麽?!”張次公一臉錯愕,“我的翁主,你沒開玩笑吧?十三個人就想突襲內史府,幹掉皇帝?你想沒想過到時候,那內史府裏裏外外會有多少禁軍和侍衛?你就算給我三百人我也未必敢去送死,更何況十三個?!”

“緊張什麽?”劉陵冷然一笑,“我話還沒說完。”

“那你說,你這十三個死士到底是有三頭六臂還是有不死之軀?”

“那倒沒有,不過有一樣東西,會讓他們個個都有以一當百之勇。”

張次公搖頭苦笑:“陵兒,別的事,我都可以讓你做主,但是這打打殺殺的事,你可得聽我的。我張次公戎馬多年、殺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有什麽東西……”

“竇勝。”他話音未落,劉陵便衝門口喊了一聲。

侍從竇勝應聲而入:“翁主。”

“去車上把東西拿來。”

“諾。”竇勝轉身出去。片刻後,便取了一個包裹進來,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打開看看。”劉陵道。

張次公皺著眉頭,解開包裹,一張從未見過的弩便映入了他的眼簾。接下來,劉陵拿起連弩,一邊用嫻熟的手法操作給他看,一邊跟他詳細講解了起來。張次公凝神靜聽,神色慢慢起了變化。等到劉陵說完,他的臉上已是一副驚訝莫名又敬畏無比的表情。

“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器!”張次公拿起連弩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把箭匣“哢嚓哢嚓”來回裝卸了好幾次。

劉陵一臉傲然:“為了得到這東西,我父王可沒少花心思。”

“如此巧奪天工之物,究竟是何方高人所造?”張次公大為好奇。

劉陵冷哼一聲,直言不諱道:“這世上最擅長機關工巧之人,除了墨子,還能有誰?”

張次公恍然大悟:“怪不得!”

劉陵忽然想著什麽,把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似乎有些複雜。

張次公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連弩,並未注意她的表情,又問道:“既然是墨家之物,那怎麽會落到你手上的?”

“這你就不必問了。”劉陵收回目光,冷冷道,“你就說幹還是不幹吧?”

張次公不語,把連弩架在左手臂彎上,擺了個眯眼瞄準的姿勢,然後扣動懸刀,嘴裏模擬了一聲弩箭射出的尖嘯。玩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連弩,看著劉陵道:“這可是滅九族的事,我要是幹,你給我什麽好處?”

“許你三公之位和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劉陵言簡意賅。

“聽上去還不錯。”張次公狡黠一笑,“不過,我要的可不止這些。”

“那你還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你還不清楚嗎?”張次公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劉陵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淡淡一笑:“也罷,大事若成,一切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