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之君子,貧而謂之富則怒,無義而謂之有義則喜,豈不悖哉!

——《墨子·耕柱》

夜闌人靜,安邑縣廷的後門處一片漆黑。

約莫三更時分,一駕馬車悄悄駛來,停在了門外。縣丞從車上跳下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快步走到門前,有節奏地拍了拍門。

很快,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十幾名軍士提著燈籠、牽著馬魚貫而出,最後走出來的是公孫慶和劉福。

“先生,你一路保重,恕我不能遠送了。”公孫慶拱拱手,表情傷感。

劉福歎了口氣:“明廷,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日後若是遇上什麽難處,本君也幫不了你了。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贈,還望明廷謹記。”

“先生請講。”

“隻有四個字:潛龍勿用。”

“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凡事謹小慎微,不可輕舉妄動?”

劉福點點頭:“恕我直言,明廷這幾年行事過於招搖,難免遭人嫉恨饞毀,所以隻有這四個字,才是你的安身保命之符。”

“多謝先生。”公孫慶拱手一揖,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我記下了,請先生勿慮。”

劉福仰望夜空,怔然片刻,然後苦笑了一下,快步朝馬車走去。

公孫慶轉頭對縣丞道:“這一路,你要好好保護真君,若有任何閃失,提頭來見。”

“諾。”

兩人對視了一眼,縣丞匆匆離開。

與此同時,在離縣廷不遠處的驛館庭院內,朱能和侯金正與當地縣尉和一隊軍士對峙。

“姓高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吧?”朱能指著縣尉的鼻子罵,“堂堂朝廷特使你也敢軟禁,你肩膀上扛了幾個腦袋?”

“右都侯誤會了。”高縣尉苦著臉道,“卑職是奉公孫縣令之命,專門來保護秦特使及諸位安全的。”

“你們安邑縣的治安就那麽差嗎?”朱能眼睛一斜,“還得你專門來保護?”

“右都侯有所不知。卑職接到情報,近日有不少匈奴的探子在本地活動,另外還有一幫墨家凶徒,也沒少在本縣出沒。萬一他們探知特使下榻在此,欲圖加害……”

“省省吧高縣尉。”侯金冷笑著打斷他,“假如這兩幫人真的出現,就憑你們這幫酒囊飯袋,保護得了我們嗎?恐怕我們得反過來保護你們吧?”

高縣尉頓時語塞。

朱能哈哈大笑:“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個兒,信不信我老朱一個人就能把你們全幹翻了?”

對麵的軍士們麵麵相覷,個個心中不忿,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高縣尉也隻能強忍怒氣,勉強笑道:“二位都侯所言極是,我等確實沒什麽能耐。不過,職責所在,即使今晚都死在這兒,我們也不敢離開半步。”

“呦嗬,說了半天,你全當老子放屁是吧?”朱能大怒,“唰”的一聲拔出佩刀。

對麵軍士們也紛紛拔刀,嚴陣以待。

“朱能,不要為難人家高縣尉。”一個聲音驀然傳出,然後便見青芒背著雙手、氣定神閑地從房間裏踱了出來,緩緩走到雙方中間。

高縣尉連忙拱手見禮。

“這是怎麽了?”青芒微笑著環視眾人,“人家匈奴和墨者還沒殺過來,咱們自家人就先動起刀子了?”說著冷冷地掃了朱能一眼。

朱能隻好收刀入鞘。

高縣尉見狀,也連忙命手下們把刀都收起來。

“朱能、侯金,人家公孫縣令和高縣尉也是一片好意,怕咱們有危險,這才不辭辛勞來保護咱們。你們可倒好,非但不領情,還想跟人家動手?這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我平時是怎麽教你們的?”

朱能和侯金趕緊俯首,諾諾連聲。

青芒這才轉臉看著高縣尉,笑笑道:“那今晚就辛苦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這是卑職分內之責。”高縣尉暗暗鬆了口氣。

“對了高縣尉,既然本官和兩個屬下現在都出不了驛館了,那有件小事,能否請你幫個忙?”

“秦尉丞盡管吩咐。”

“長夜漫漫,無以排遣,有勞高縣尉去買些酒菜,送到我們房間裏來。不知可否?”

高縣尉本來還擔心他是想提什麽要求,沒想到卻是要喝酒,不禁如釋重負,忙道:“秦尉丞放心,卑職這就讓人去辦。”

“那就多謝了。”青芒滿麵笑容。

朱能和侯金不由對視了一眼,都鬧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縣丞一行從東北門出了安邑縣,一路朝東疾行。

約莫一個時辰後,車隊便離開了安邑縣境。四周山野寂寂,荒無人煙,偶有一兩隻夜鳥從頭頂掠過,扔下一串淒厲的鳴叫。

縣丞東張西望,似在尋覓什麽。

忽然,車內傳出了劉福的聲音:“停車。”

車子停了下來。

縣丞忙掉轉馬頭,走到車前:“先生何事?”

劉福掀開車簾,跳下馬車,捂著肚子道:“腹中不適,我得去解個手。”

縣丞一怔,連忙下馬:“這月黑風高的,可得小心,我陪先生去吧。”說著便招呼了兩名軍士,提著燈籠陪劉福往道旁走去。

道旁有一片樹林。眾人剛走進林中,劉福便忽然笑道:“都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今夜,似乎就是這種不祥之天啊!”

縣丞一驚,連忙左看右看:“先生,這荒郊野嶺、烏漆墨黑的,本來就瘮得慌,咱就別自己嚇自己了,行嗎?”

劉福“嗬嗬”一笑,沒再說什麽。

少頃,眾人來到一棵粗大蒼勁的櫟樹下,劉福道:“就在這兒吧。”說著便繞到樹後。縣丞抬腳緊跟。劉福臉色一沉:“你跟這麽緊幹嗎?我又不會跑嘍。”

“先生勿怪。”縣丞忙賠笑道,“明廷吩咐過了,小的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您,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小的可是要掉腦袋的。”

“那你也不能讓本君當著你們的麵脫褲子吧?”劉福不悅道。

“那不能,那不能。”縣丞嘿嘿笑著,趕緊帶著兩名軍士走開了幾步。

少頃,樹後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解褲子的聲音。緊接著,便聽劉福譏誚道:“喂,我解的可是大手,你們若不介意,可以靠得再近一點兒。”

縣丞等人尷尬地對視了一下,隻好又站開了一些。

很快,劉福的哼哼聲便傳了過來,同時伴隨著一陣不可描述的味道。縣丞等人忙不迭地捂住口鼻,逃也似的跑到了三丈開外。

劉福的哼哼聲響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消停下去。

縣丞等了片刻,探頭喊道:“先生,你好了吧?”

四下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縣丞一驚,慌忙帶著兩名軍士跑了過去。到櫟樹後一看,劉福早已不見蹤影。

“這狗日的!”縣丞大怒,下意識地原地轉了一圈,一不留神,“啪嘰”一聲,一腳踩在了劉福剛拉的那坨屎上。

旁邊的一名軍士見狀,忍不住掩嘴竊笑。

縣丞抬起那隻沾滿了大便的鞋,狠狠踹在了對方肚子上,咆哮道:“把弟兄們都給老子叫過來,趕緊搜!抓住劉福那狗日的,給我就地格殺!”

公孫慶給他的命令,根本不是把劉福送到什麽老家菑川,而是離開安邑縣境後,便伺機將劉福幹掉。

可他萬萬沒料到,劉福這老狐狸早就看穿了公孫慶的伎倆。

驛館房間中,好酒好菜擺滿了整個食案,青芒正埋著頭大快朵頤。

朱能和侯金卻滿腹狐疑,手拿著筷子怔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又吃又喝。

“你們愣著幹嗎?人家公孫縣令請客,又不要你們自己花錢,替誰省呢?”青芒腮幫子鼓鼓的,口齒不清道。

“不是……我說老大,他們明擺著是把咱們困住,好讓那個劉福跑路,咱們難道就這麽幹坐著,讓他們得逞啊?”朱能一臉困惑道。

“那你說呢?和他們幹仗?把事情鬧大了,回朝如何解釋?”青芒把嘴裏的菜咽下,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你別忘了,咱們這趟可是假傳聖旨,打著皇上的旗號來找公孫慶麻煩的,真要鬧到皇上那兒去,你說我該如何收場?”

朱能語塞。

“老大,你下午說去辦事,是不是……找幫手去了?”侯金終於猜到了青芒如此氣定神閑的原因。

“喝酒喝酒,好久沒喝得這麽痛快了。”青芒一笑,端起酒杯,“來,難得一回清閑,咱們今天一醉方休。”

朱能恍然大悟,夾起一大口羊肉塞進嘴裏,笑嘻嘻地端起酒杯……

縣丞命所有手下散開搜索,自己也帶著兩名軍士在林子裏四處搜尋,可轉悠了半天,愣是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真他娘的邪門兒了,這老家夥還能上天遁地不成?”縣丞提著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自言自語道。

身後的兩名軍士也都是一臉懊喪。

就在這時,兩條黑影忽然從他們頭頂的樹梢上飛掠而下,緊接著便是兩道刀光閃過,兩名軍士哼都沒哼便栽倒在地。

縣丞聽見動靜,慌忙轉身。

第三條黑影無聲地落在他的身後,一把長刀從他的喉嚨上輕輕劃過。

鮮血噴出,縣丞軟軟倒地。

與此同時,在林子裏搜索的其他軍士,也都一一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劉福一路向北狂奔,終於逃出了林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

“想害……老子,你們……還嫩了點兒。”

劉福氣喘籲籲,埋頭疾走,不料竟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他驚叫了一聲,急退數步,定睛一看,眼前竟然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如鐵塔般靜靜站著,一動不動。

劉福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定定地看著他,半晌之後,才緩緩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墨者樊開是也。”

“墨者?”劉福吞了口唾沫,“我跟你們墨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故擋我去路?”

“別慌,我不殺你。”

“那你想幹什麽?”

“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這你就不必問了。”

劉福又驚又疑,見對方雖然看上去高大彪悍,但畢竟隻是一個人,便偷偷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強自鎮定道:“你不把話說清楚,老子憑什麽跟你走?”

“就憑你現在在我手裏,插翅難飛。”

劉福冷哼一聲,握緊了匕首,一副準備拚命的架勢。

忽然,他聽見身後好像有什麽動靜,趕緊扭頭,卻見好幾條黑影鬼魅般從樹林中冒了出來,快步朝他逼近。

“把你手裏的玩意兒扔了。”樊開淡淡道,“瞧你拿刀的樣子,就像個娘兒們,我都替你害臊。”

劉福絕望了。手一鬆,匕首“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青芒被一陣拍門聲叫醒的時候,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窗戶鋪滿了整個房間。

他翻身下床,感覺腦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昨晚還是有些放縱了。青芒想,雖然早有布局,一切盡在掌握,但凡事總有變數,像昨晚這樣喝到酩酊大醉,萬一出了什麽差池,或許就誤了大事了。

今後還是要引以為戒,就算勝券在握也不能麻痹大意。

打開門,朱能那張紅撲撲的胖臉看上去比外麵的陽光還要燦爛。

“老大,樊開送來口信,事成了!”朱能眉飛色舞。

青芒淡淡一笑,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

籌碼有了,接下來,就是要拚回京的速度了。

這天早上,墩子雇傭的那名馬夫十萬火急地趕到長安,把信送到了北軍軍營。然後,守門軍士又立刻將信送到了霍去病手上。

霍去病正在校場上操練士兵,拆開錦囊,展開帛書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眾士卒操練到一半,見他突然愣在那兒,沒了口令,隻好停了下來,一個個麵麵相覷。

“都皮癢了是吧?給老子動起來!”霍去病一聲大吼,“重複剛才那些動作,自己喊口令,一個時辰後,自行解散!”

喊完,霍去病把錦囊往懷裏一塞,一陣風似的朝馬廄跑了過去。

不一會兒,他便策馬衝出了軍營,如同離弦之箭直奔未央宮。

漪蘭殿前的練武場上,酈諾正在教夷安公主練習劍法。

霍去病突然風馳電掣地衝了過來,把兩人和邊上的宦官宮女都嚇了一跳。

策馬近前,霍去病未等坐騎止步便縱身跳下,一個箭步衝到酈諾和夷安公主麵前,喘著粗氣道:“仇少使,借一步說話。”

酈諾頓時愣住了,未及反應過來,夷安公主便眼睛一瞪,搶著道:“霍去病,你什麽意思?跟瘋了似的騎著馬就衝過來,你把本公主的漪蘭殿當你們北軍軍營啊?”

話一出口,她才驀然驚覺自己下意識又對霍去病“凶”了。

“對不起殿下,”霍去病也知自己行為不妥,歉然道,“我真的有急事找仇少使,故而唐突,還望殿下原宥。”

“什麽事急成這樣?還不能當著我的麵說?”夷安公主雖然還是不悅,但口氣明顯緩了下來。

“殿下,”酈諾趕緊接言,“要不你先把剛才那幾個招式再練練,屬下去去就來?”

夷安公主努力壓抑著心頭的怒氣,頻頻告訴自己要溫柔,要和聲細語,不要任性,不要耍公主脾氣……好一會兒,她才終於戰勝了自己,遂勉強一笑,道:“好吧,看這家夥急成這樣,興許真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你們去吧,本公主自己練就行。”

見她忽然間性子大改,好似換了一個人,霍去病頗有幾分詫異。

“走吧霍驃姚。”酈諾道。

霍去病回過神來,用陌生的目光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跟酈諾一塊兒走了開去。

這個眼神立刻被夷安公主捕捉到了。

看來,對男人果然要溫柔,隻有溫柔才是俘獲男人的最好辦法。她心中大喜,不由越發感激酈諾幾天前的那番勸解和開導。

“霍驃姚有何急事找我?”

二人來到大殿後麵一條僻靜的長廊,酈諾問道。

霍去病把目光投向別處,沉沉一歎:“出事了,秦穆他……大禍臨頭了。”

酈諾猝然一驚:“大禍臨頭?怎麽回事?你把話說清楚!”

“是張次公。這小子把秦……把青芒過去的身世全弄清了。”霍去病神色黯然,“他去漢中,找到了青芒小時候的奶娘,足以證明,青芒是淮南王劉安的養子……”

酈諾一聽,不覺有些困惑:“可這又怎樣?淮南王雖然跟朝廷貌合神離,但畢竟沒有公開反叛,就算青芒是他的養子,朝廷就能因此治青芒的罪嗎?”

“當然不隻如此。”霍去病苦笑了一下,“張次公還查出了青芒的生父。”

“生父?”酈諾愕然。

青芒是淮南王養子一事,其實她早就知道,但她並不知道青芒的生父是誰。據她所知,青芒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否則怎麽從不告訴她呢?

“那青芒的生父是誰?”酈諾趕緊問道。

“前東郡太守,蒙安國。你可能不知道,蒙安國此人是被朝廷滿門抄斬的逆臣……”

“你說什麽?!”酈諾渾身一震,瞬間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

蒙安國!

這三個字在她心中就是血海深仇的代名詞,青芒的生父怎麽可能是他?!

搞錯了,肯定是霍去病搞錯了!

酈諾聽見自己在心裏高聲呼喊—這絕對不是事實,肯定是什麽地方搞錯了!

“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震驚,其實我方才得知的時候也不敢相信。”霍去病以為她是驚訝於“逆臣”二字,忙道,“不過,據我接到的情報,張次公在漢中調查的結果正是如此。青芒的父親的確是蒙安國,他的本名叫蒙奕……”

“不可能,我不相信……”

酈諾拚命搖頭,整張臉刹那間失去了血色,並且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仿佛在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

霍去病不由眉頭一皺。

盡管酈諾的驚愕在他的意料之中,可驚愕到如此程度,還是過於反常了。

“你為什麽不信?”霍去病用探詢和狐疑的目光看著她,“你是不是知道蒙安國這個人?或者說,他跟你……有什麽關係?”

酈諾聞言,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極力想要控製自己,找個合適的理由掩飾過去,無奈整個人早已方寸大亂,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霍去病觀察著她的神色,腦子也急劇運轉了起來。

他幾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化名“仇芷若”的女子,絕不隻是因為得知青芒的生父是逆臣而替他擔心。她如此反常的神態和舉止足以表明:蒙安國這個人,與她肯定有著某種微妙而重大的聯係,否則她絕不會表現得如此失態。

那麽,她和蒙安國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盡管眼下不可能有答案,可出於直覺,霍去病相信,弄清了這個問題,很可能也就弄清了這個“仇芷若”的真實身份!

“霍驃姚,”酈諾終於定了定心神,道,“若我所料不錯,此時此刻,張次公一定帶著那個奶娘走在回京的路上,準備入朝指證青芒了吧?”

“對。”霍去病麵色沉鬱,“我估計,最早今晚,最遲明日,他們就到了。”

“那咱們怎麽辦?”酈諾焦急道。

“咱們?”霍去病不由冷然一笑,“你別搞錯了,我是我,你們是你們。”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那為何如此著急?”

“我……”霍去病一時語塞。

酈諾知道,霍去病隻是嘴上不肯承認,其實心裏時刻記掛著她和青芒的安危。不過眼下可不是去理會這個的時候,便道:“好吧,那我就請霍驃姚幫忙出個主意,形勢如此危急,青芒該如何應對?”

霍去病搖頭苦笑:“你別問我。不要說我沒有對策,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背著朝廷去幫他。依我看,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這一劫了。除非……”

“除非什麽?”

霍去病忽然不說話了。他眉頭緊鎖,似乎在內心糾結著什麽,片刻後,才用一種故作平淡的口吻道:“除非,有人即刻出發,去河東給他通風報信,讓他……趕緊逃命。”

酈諾當即會意:“多謝霍驃姚,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不必謝我。”霍去病又恢複了冷漠之色,“我什麽都沒說。”

酈諾點點頭:“好吧,那我先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

酈諾止步。

霍去病背起雙手,把目光投向遠處:“我勸你,此次出宮,就別再回來了,有多遠……走多遠。”

酈諾聞言,心裏頓時五味雜陳。

她知道,霍去病的意思是讓她跟青芒一道遠走高飛。倘若在今天之前,碰上這種突**況,她可能真的會下決心放棄複仇,跟著青芒一起遠走天涯,可現在……青芒卻成了自己的殺父仇人之子,酈諾又怎麽可能若無其事地跟他在一起?

不要說讓他們從此在一起生活,酈諾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青芒了。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她可能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是他,我是我,憑什麽他出了事我就不要回來?”酈諾脫口道。

霍去病一愣,大為詫異道:“仇芷若,你什麽意思?你難道還不明白,你眼下的處境跟青芒一樣危險嗎?如今朝野上下誰不知道你們過從甚密?他出了事,你能逃得了幹係?更何況,你本來便身負墨者嫌疑,張次公一心要置你於死地,若是青芒一走了之,你卻留了下來,你說他能放過你嗎?”

酈諾的心全亂了,一時怔怔不語。

霍去病猛然大步走到她麵前,冷冷地審視著她:“另外,我不明白,你和青芒不是兩情相悅嗎?難道大難臨頭就要各自飛了?還有,我更不明白的是,你為何這麽想留在未央宮?你別告訴我你喜歡這裏的榮華富貴,喜歡和夷安公主在一起,這些都不是理由!回答我,你到底想幹什麽?”

酈諾苦笑了一下,抬頭看著他:“請問霍驃姚,你這是在審問我嗎?”

“除非你能給我合理的解釋,否則我還真想審審你。我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有你進入未央宮的真正目的!”

“我不過是木匠人家出身的一介草民,值得霍驃姚花這麽大心思研究嗎?”

“別裝了,我知道,這隻是你的偽裝身份。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張次公對你的指控並沒有錯,你—很可能真的是墨者!”

酈諾冷然一笑,忽然把雙手一伸:“既如此,那就請霍驃姚把我銬起來,送廷尉寺吧。”

“我要是想抓你,你還能活到今天嗎?”霍去病苦笑,把臉轉了開去,“但你別忘了,我不抓你,不等於別人不想。該怎麽做,你自己看著辦。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完,霍去病便擦著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朝長廊的一頭走去。

酈諾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才邁著沉重的步履朝另一頭走去。

兩人就這樣背對背,各自走遠……

酈諾策馬從長安的東北門宣平門狂奔而出,把兩側路人嚇得紛紛躲閃。

她知道,自己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河東,把消息告訴青芒,讓他趕緊逃,逃得遠遠的。然而接下來,自己該何去何從,她卻一片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事情攤開,告訴青芒,她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因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們之間,已然裂開了一道天塹—一道今生今世都無法跨越的天塹。

馳出城門後,行人漸稀,酈諾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潸然而下。

此時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痛苦中,絲毫沒有察覺,從她馳出未央宮的那一刻起,便有兩個身穿胡服的人策馬跟上了她,並一路尾隨。

為首那人,臉上戴著一副黃金麵具。

青芒搞定了“籌碼”後,立刻動身返回長安。

三人疾馳了一個晝夜,在黃河邊上稍事休整了一下,吃了點兒東西,便渡過黃河,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終於在這天正午來到了一處名叫東倉的村鎮。

此處距長安已不到百裏,若不停歇,快馬加鞭,日暮時分便可回到長安。然而,經過這一路瘋狂奔馳,朱能明顯已經吃不消了,在馬上東倒西歪,好幾次險些摔下馬背。

青芒不忍,便在東倉的一家酒肆停下吃飯,讓人和馬都歇歇腳,補充體力。

飯菜剛端上案頭,朱能便一頭趴在案上狼吞虎咽了起來。青芒和侯金對視了一眼,搖頭苦笑。

“慢點兒吃,小心噎著。”侯金忍不住道,“又沒人跟你搶。”

朱能不語,隻白了侯金一眼,便又埋頭猛吃。

青芒拿起飯剛扒了兩口,一個騎馬的身影忽然從店門口疾馳而過。起初青芒並未在意,因為那純粹隻是一閃而逝的影子,且隻是無意中被他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而已。他甚至連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沒看清。

但是,也許人真的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就在青芒把嘴裏的飯咽下去的同時,酈諾的身影便忽然躍入了他的腦海。

是的,就在此刻,青芒竟毫無來由地想到了酈諾。然後他把碗一放,一個箭步就躥到了店門口。

外麵的黃土道是這座村鎮東西向唯一的主幹道,街道上車來人往,塵土飛揚。

方才那個一閃而逝的影子早已不知所蹤。

青芒有些悵然。

然後他就在心裏笑自己莫名其妙—酈諾人在未央宮,怎麽可能平白無故跑到這兒來?你想什麽呢?!

酈諾一口氣趕到東倉的時候,腹中早已饑腸轆轆。

她原本想再忍一忍,等今夜趕到黃河岸邊的時候再停下來吃飯休息,可餓得實在是頭昏眼花,連身下的坐騎可能也累壞了,一直焦躁地噴著響鼻以示抗議。

無奈,酈諾隻好隨便找了路旁的一家飲食鋪,把馬拴在鋪子旁,然後進店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餅。吃完陡覺精神爽利了許多。

付完賬,走出店鋪,酈諾一下子愣住了—方才她親手拴在木樁上的馬,竟然不見了蹤影!

酈諾慌忙跑回店裏,拽住夥計追問。夥計冷冷甩開她的手,說他們隻提供地方給客人拴馬,卻沒有義務照看馬匹,丟了不能賴他們。酈諾又氣又急,知道跟他們理論無益,隻好衝到大街上,萬般焦急地左右張望。

她出宮時走得急,身上隻帶了數十枚銅錢,住店吃飯還夠用,可根本不夠她再買一匹馬,甚至連雇都雇不起。

也就是說,如果找不回自己的馬,她就隻能去偷或者去搶別人的馬了。

正焦灼之際,隔壁的一個老婦忽然走過來,說剛才看見一個胡人牽走了她的馬,然後騎著就往斜對麵的一條巷子裏去了。

酈諾又驚又喜,趕緊謝過老婦,飛也似的衝進了對麵的巷子。

巷子又直又長,一眼便可望見一個胡人正騎著她的馬走在前麵。興許是馬認生,不停地搖鬃撅腚,那個胡人駕馭不了,所以根本跑不快。

“站住!”酈諾拔刀出鞘,一聲大吼,快步追了上去。

胡人一驚,連忙狠拍了幾下馬臀。可馬仿佛認得酈諾的聲音,非但不走,反而突然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胡人一不留神,從馬上摔了下來,回頭一看,酈諾已經追到近前,隻好扔下馬,一溜煙兒跑了。

既然坐騎已失而複得,酈諾便也不去追趕那賊了。她摸了摸馬鬃,由衷地誇獎了它幾句,正欲翻身上馬,忽然聽見附近傳來了一陣奇怪的呻吟聲。

酈諾大為好奇,牽著馬循聲往前走,拐過一個牆角,卻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牆根處,弓著身子,像是發了急病似的不停呻吟。

女子穿著漢人衣裳,背對著她,身體不時抽搐,看樣子應該病得不輕。

酈諾趕緊跑過去,在她身後蹲了下來,柔聲道:“姑娘,你怎麽了?要不要扶你起來?”

女子停止了呻吟,猛地轉過頭來。

一副黃金麵具驀然映入了酈諾的眼簾。

黃金麵具?!

酈諾腦中立刻回想起青芒臨行那晚叮囑過她的話。

可是,還沒等她做出反應,麵具人已閃電般出手,一把尖刀狠狠向她刺來。

酈諾畢竟武功過人,縱然事發倉促,還是敏捷地側過身子,躲過了這一刀,同時飛快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下了對方的麵具。

一張令人難以想象的無比怪異的臉龐就這樣出現在了酈諾眼前。

這張臉的左半邊是令人驚歎的絕美容顏,連酈諾都自歎弗如;右半邊則是半張皮肉焦黑、虯結扭曲、令人恐懼又令人嫌惡的臉。

酈諾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她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既不敢相信絕世的美貌和極度的醜陋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更無法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所有人都認為早已被大火燒死的荼蘼居次!

“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荼蘼居次陰森森地笑了一下。

酈諾此刻終於回過神來,遽然起身,急退數步,同時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然而,她一心隻提防眼前的荼蘼居次,卻沒料到方才那個“盜馬”的胡人—侍女朵顏已經悄無聲息摸到了她的身後。

“呼”地一下,一根木棒狠狠砸在了酈諾的後腦勺上。

她倒了下去。

在喪失意識之前,酈諾看見荼蘼居次又笑了一下。

這張笑容是那樣詭異,就像是一朵潔白嬌豔的荼蘼花開在了烈焰熊熊的地獄中……

青芒和朱能、侯金重新上路的時候,有一駕馬車剛好與他們擦肩而過。

馬車中坐著荼蘼居次、朵顏和昏迷不醒的酈諾。

雙方交錯而過時,酈諾和青芒的最近距離不超過五尺。

然而這五尺,卻形同天淵、不啻霄壤。

直到雙方背對背走出很遠,青芒才不由自主地勒住韁繩,渺渺回眸,望向長街的那一頭。遠處車馬川流、人群熙攘,看上去就是一條繁忙普通的街道,並無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老大,你看什麽呢?”朱能問道。

青芒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回頭,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他隻是感覺,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就像一條冰冷的蛇一樣,不知從何處爬了過來,正悄悄盤踞在他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