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舅氏[年三十第三更上菜]

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張嫣也隻會淡淡的笑一笑,歎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征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蘇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不似從前夢境中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都是真切存在的。

隻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遊一般渾渾噩噩,倚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那一日,她跪在殿前陳道之上,仰頭看著長樂宮上方高遠的天空,和天空之下威嚴古樸宏大的宮殿,礪青石階累累而上,直達殿堂,莊嚴樸素,猶如天子威嚴。張嫣問自己,如果明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衝出去痛責劉邦。

答案是不會。

就如同當時她明明心中不滿彷徨的不得了,卻還是乖乖的聽話跪在殿下。明明腦中渾噩理不清事情的脈絡,身體已經本能的威屈在皇權之下正襟危跪挺,將背挺的直直的,裝作並不知道身後年輕校尉審視的目光。

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似乎變成了夢中的女子嫣。

她心裏糟糟如同填了一堆亂麻,慌忙中理不通其中關竅。

不行,這樣不行。

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你必須要搞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於是她強迫自己勉強冷靜,來梳理自己的夢境與此時現實情況。

情況大約是這樣:

趙王張敖因罪押解上京,魯元長公主被奉迎回長安,而她連同祖母朱氏一幹家眷則另行看守驅車行走。來到長安之後,呂雉心疼外孫女,將她接入宮中,然後她在長樂宮胡亂行走,撞到了今天這檔子事。

事情很簡單,情況卻很複雜。

如果我是張嫣,那麽嫣然又在哪裏?

她左右探視,茫然不知歸處。

莞爾,莞爾。

莞爾,我在哪裏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見了,你會哭吧。我們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來,感情依賴絕對不止於兄妹,而是生命中離不開聯係的存在。對我來說,父母不在了,搬家了,雖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隻要莞爾你還在身邊,就還可以笑著接受。

但如果連莞爾都不在身邊了,我該怎麽去過剩下來的生活?

太陽一點一點的向西斜去,汗水漫過臉頰。她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回家。夢再繁蕪再驚豔再恐懼再綿延都不要緊,隻要能醒來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夢裏麵,

莞爾,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淚水劈裏啪啦落在麵前空心磚上,漬潤出一小塊濕痕,她直將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過來。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輕的校尉按著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邊勸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過陛下憐惜你,你隻要肯認個錯,陛下不會真拿你怎麽樣的。翁主,你不妨就認錯吧。”

她哭的越發厲害,抽泣不理會,賭氣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這裏,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蓋跪的冷硬的磚頭上,先是疼,後來漸漸麻木。她從來沒有跪過人,而莞爾一向嬌慣於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騰。可是,她把他丟掉了。天上地下,哪裏再找一個莞爾來管束關愛自己?

太陽慢慢踱從大殿西角,斜照下來,鋪成一道金色的餘暉。就在她哭的眼淚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聽得輕輕的踏踏腳步聲從階上步下來。

侍衛們拜了下去,年輕的校尉喚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聲音清朗而又溫文,輕輕道,“酈校尉,趙國翁主已經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算是罰過了,孤與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帶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頭來,朦朧一片淚眼中,唯見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頎瘦的身影,腰間係一螭龍紋隱繡腰帶,帶鉤之上,龍首刻紋精致卻不猙獰,垂下佩玉,色澤溫潤。

酈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勞殿下了。”

“好說。”他頷首道,繼續走向她的麵前。台階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見他緣著暗色交錯條紋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裏衣的領口,略略麥色弧度好看的下頷,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他的臉。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從孩子成長成男人的年紀,力作穩重,卻掩不住屬於孩子的清朗氣息。並不是特別俊朗的容貌,一雙長長的眉鬢,與呂雉極為相似,生在女子身上,過顯剛毅,在他身上,卻意外的合適。

“阿嫣起來了,”少年喚她,聲音親切而又熟稔,遞出手來,“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著遞在麵前的少年手掌,一時間無法反應。

劉盈也不惱,蹲在女孩麵前,笑道,“你今個兒剛進宮,應還不認識我。我是你母親的弟弟,你該叫我一聲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這個稱呼所代表的意義的時候,劉盈已從懷中取出幹爽汗巾,擦拭張嫣臉上的涕淚橫流,“小花貓,”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輕,“有膽子犯君卻沒膽子受罰,舅舅要不過來帶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這裏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為了受罰哭。

她在心裏嘀咕,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柔順的任劉盈為她擦去眼淚,遲疑了喚了一聲,“舅舅?”

“嗯。”

淡淡的聲音有著容讓的味道,讓她飄渺渺的思緒似乎暫時找到一個停腳的依靠。

她扶著他的手想要站起來,卻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膝蓋之處跪著不動時尚顯不出來,微微一動,就牽連著五經八脈的痛,讓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劉盈身後的少年青衣內侍連忙轉出來道,“將小翁主交給長騮吧。”

“不用。”劉盈擺手道,背著她微微蹲身,“阿嫣上來,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長騮詫異喚道,卻被劉盈瞪了回去,他維持著微蹲的姿勢,“阿嫣快上來。”

將暮的陽光從洛帶殿的簷角上射過來,帶著淒涼美豔的紅色。她伏到劉盈背上,心也被這種色澤浸染,平靜的殘暖。

“舅舅。”她喊。

“嗯?”劉盈走的平穩。

“沒事。”她傻笑,伏在劉盈略顯瘦弱卻擔當穩重的背上,閉上眼睛。聞到安詳的鬆香氣息,淡淡的不濃鬱,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沒事,我隻是叫叫。”

夕陽將他們的背影拖的很長。

他是漢高祖劉邦與呂皇後雉的嫡子,大漢儲君,劉盈。

而她,是從兩千年後莫名跌落到這個時代的迷路女子,從今以後,她的名字,叫做張嫣。

這一年,是漢高帝九年,劉盈時年十四,而張嫣六歲。

熱騰騰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見心中的那個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