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零 犧牲(下)
淳於堇背著藥箱,跟在領路的宦人之後進了椒房殿的殿北的一處屋子。
“女醫便在此稍候。”綠衣宦人笑著道,“瞿長禦稍候就有空過來了。”
淳於堇不以為意的點了點頭,“你請自便。”
將藥箱放在殿中南窗下的坐榻上,她來到支摘窗前,透過窗欞望著殿外的庭院。
椒房殿於漢九年所建,為大漢皇後中宮,共有五個庭院,八百多間屋子,除了用作節日禮儀參拜的大殿,以及大殿東側日常起居的幾處殿堂外,尚有不少空置的殿閣。宦人們將她領進的這間屋子不過四五丈見寬,位於椒房殿深處,離張皇後日常起居的東殿已經有些遠了。門前庭院清淨,在角落裏植著幾叢翠竹,竹下開著三五株杜鵑花,正是開的熱烈。
天空色澤青灰,不一會兒,便淅瀝瀝的飄起雨點,雨水漸漸大了起來,從窗中打進來,落在棕紅色的地衣之上,先隻是微微潤濕,慢慢的,便積出了一塊水漬。好似落英繽紛,殘紅遍地。
她又等了一刻鍾,聽得廊上傳來了兩道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停下,一個柔美的聲音在門前吩咐道,“菡萏,你在這兒守著,莫讓人過來。”
瞿長禦便低頭屈膝,輕輕應了一聲“諾。”
然後就有“咿呀”一聲,女子輕輕推開殿門,走進來。
殿中,淳於堇已經是回過神來,見來人容顏,不由壓製心中駭然,伏跪在地,拜道,“臣淳於堇。見過皇後殿下,願皇後殿下長樂未央!”
“淳於女醫請起。”
“諾。”
淳於菫心中疑慮,張皇後今日未施脂粉,頭上隻梳著宮人常見的椎髻,一身青綠色衣裳,衣料不顯,色澤樣式亦與未央宮中最普通的宮人宮衣相似。若遠遠的見了背影,可能隻以為是宮中最常見的小宮人罷了,誰又會想到,竟是身份尊貴的皇後娘娘?
思慮之間。張嫣已經是經過了淳於菫身邊,在殿中上首的坐榻上坐下。
“女醫請坐。”
張嫣端起了案幾上的茶盞,飲了一口。
“淳於女醫想來好奇我此次裝扮前來的用意。”
淳於堇躬身道。“不敢。”
“你不必如此。”張嫣微微笑笑,開口道,“我這般前來,自然是不想讓旁人知道此行。也因此,你可以當做我不是以皇後的名義召見。而是以私人名義請你幫我一個忙。”
“臣不敢當娘娘此語,”淳於堇低頭,輕輕道,“娘娘但有吩咐,還請明言,臣定當盡力。”
張皇後輕輕應了一聲。屋中的茶盞為尋常玄漆所髹,並不是分精致,她卻摩挲著這隻玄漆茶盞。麵上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下定決心,抬頭道,“我想請你幫我開一張避孕的方子。”
“娘娘說什麽?”
饒是淳於堇神色淡定,終是被張皇後的話給嚇到。驚疑不定,“敢問殿下。這避孕之藥是用來……?”
屋中一片靜默。
“娘娘當三思而行。”淳於菫匪夷所思,力勸道,
“宮中女眷私下避孕,已是重罪。更何況,是藥,常用著總是不好的。娘娘若常用這藥,難免對母體有所損傷。而如今陛下膝下猶虛,正是需要小皇子的時候。娘娘你是中宮皇後,若一舉誕下皇子,皇儲之位就算定下來,你又何必……”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張嫣聽了一會兒,驀然出聲打斷。
她說話的語速極慢,但是聲音堅定,仿佛是要說服淳於堇,但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也想要再育一個皇子,可是,”
我不能。
她心中亦起伏不定,無法平靜,幹脆起身,走了幾步,行到殿中支摘窗下,喘了幾口氣,才覺得心頭的一團鬱火被春雨給燒盡,聲音帶著淡淡的苦澀,“繁陽公主年紀尚小,這時候,正是最需要母親照顧的時候。我沒法子在這時候拋下她不管,再度生育。”
劉芷的天生耳疾,對張嫣的皇後之位是一個很大的打擊。而解除目下的危局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生下一個健康的皇子。
——這些道理,她不是傻子,自然都知道。但她沒有辦法做到。因著她有劉芷,她不能什麽都不顧。
皇子固然很重要,無論對於張氏,還是對於她自己,都是攸關生死的。但是至少在目前而言,它並不是一定要要的。反而是劉芷,頭幾年是她陽學說話最要緊的時候,若是沒有悉心照顧,她就有可能一輩子學不會說話了。
她不是不想再要一個孩子,隻是劉芷的狀況,根本容不得她再孕育一個孩子來分心。
張嫣心口酸疼,禁不住眼淚落下來。
身為中宮皇後,她縱是再深居簡出,將宮務下放到身邊人的手中,終究是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宮務的;再加上要悉心教導劉芷辨識唇語開口說話,已經是很吃力了。若是這個時候,她再懷了一個孩子,她究竟是該顧著劉芷呢?還是顧著腹中的孩子?
若是顧著腹中的孩子,便難免會疏忽了劉芷,宮中諸人對於所謂唇語都沒有半點認識,唯獨自己了解個一星半點,隻能夠自己傾力教授,冀望有一天,劉芷能夠開口說話。若是因為自己心力不夠,令劉芷無法學會說話,她的這一輩子,就等於毀了;但若她多顧了劉芷,於腹中這個孩子,豈非又是太不公平?
做出這個決定,她知道她會承受極大的壓力。
劉盈膝下已經有淮陽王劉弘,如今已經七歲。劉盈專寵自己,而自己卻沒有產下子嗣,劉弘便是皇帝唯一的兒子。這唯一二字,便會給朝堂以暗示,帶來極大的隱患。
她不能及時誕育嫡子,便是再過幾年。嫡皇子再出世,劉弘卻已經長的足夠大了。長成的皇長子和年幼的嫡皇子,更是爭鬥的根源。便是最後能夠取勝,終究兩相損傷,也會傷了劉盈的心。
更不用說,若是她這一輩子都沒法子生下一個兒子,便會將父母兄弟,連帶好好的命運,都托諸人手,最後落得個淒慘結局。
她知道。沒有皇子伴身,在接下來的歲月裏,她將過的十分艱難。
隻要劉盈一日沒有立皇太子。帝位的傳承就不穩,未央宮中的那些七子良人,便都還會對邀得帝寵與自己在這個皇後分庭抗禮抱有希望;而她自匈奴歸來,在呂後那裏,早已經沒有了早年的寵愛。呂後雖然對於自己產女並沒有多說什麽,但若是自己一段時間後還沒有動靜,很難想象,這位史上以獨斷狠辣著稱的女主,會做出什麽事情;更不用說,阿翁和那些趙國賓客費盡心思將自己送回到劉盈身邊。期待的是什麽……
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更知道。若她在這個時候再懷了孕,母體懷孕辛苦,不能操勞,於劉芷,就無法付出太多心力了。
淳於堇一時啞然。
身為張皇後的女醫。她的利益,是和椒房殿一係綁在一處的。她有千萬個理由不讚同張嫣這麽做。但是。這些理由中,沒有一條,抵的過一個母親的心。
但她終究無法完全甘願,隻覺得心中好像有一團烈火在慢慢的燃燒,忍不住道, “娘娘,你又何必?”
“公主殿下天性失聰,雖是不幸之事,但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淳於氏醫術傳家,臣隨大父學了二十餘年的醫,從來沒有聽說過天性失聰能夠醫治的好的。繁陽殿下的病雖然不可醫治,終究不影響身體健康,你又何必——”
為了長公主,如此犧牲自己?
這一次,張皇後沉默了許久,久到,她以為張皇後不會再回答了。忽的聽到張嫣痛楚而又分明的聲音。
“因為我不信。”
我偏不信我無法醫治我的女兒。我要皇子,我也要我的女兒能夠開口說話。
世間很多事情,難以兩全。但她卻貪心了,兩者都想要,更想要一切平平安安的,沒有風浪。
皇子終究還是虛幻的,而劉芷,卻已經確確實實的在這兒了。她真的無法就此放棄這個女兒。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張嫣轉過身,臉上一片淡漠光輝,聲音清亮,“是你願意不顧一切去犧牲成全的。”
“好了,”她的聲音淡淡的,“你開藥吧。”
……
香煙渺渺,從殿中的青銅瑞獸獸首香爐中吞吐而出,嫋嫋盤旋而上,最後消散在空氣裏。菡萏麵色複雜,輕輕道,“皇後娘娘,藥煎好了。”
“嗯。”張嫣回過頭來,目光黯淡無神,“端上來吧。”
菡萏打開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挹取了一碗藥汁,奉給張嫣,尚聽得杓子擊打碗沿的聲音,扣扣作響。
藥汁是新煎的,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張嫣用唇在杓子上吹了一口氣,隻覺得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苦澀的味道。在心中自嘲,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又何必事到臨頭才來猶豫?便將杓子遞到唇邊。
“殿下,”菡萏忽的攔道,“你不再考慮考慮麽?”
張嫣怔了怔,將手中的藥碗放在案上,發出輕輕“咄”的一聲聲響。
“菡萏,”她輕輕道,“你知不知道,我身邊這麽多人,我為什麽讓你來煮這個藥?”
菡萏怔了一怔,答道,“奴婢不知。”
張嫣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是已經決定不會更改的。而我身邊伺候的人雖然多,卻隻有寥寥幾個人是真正信任的。傅姆事情多,我不好用這樣的雜事麻煩她,而荼蘼心性耿直,不是做這件事情的料。我隻有依靠你。日後,你每日裏負責給我煎藥,要悄悄的,不要給人看見了。”
菡萏哽咽了一聲,雙袖展開,在身前按下,額頭伏在地上,“婢子定不負殿下信重。”
張嫣便苦笑了一會兒,重新端起藥碗,一狠心,幹脆摞了杓子,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
飲完藥後,從屋子裏走出來,掀開簾子,明亮的天光射過來,頓時大作光亮。張嫣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微微一眯,竟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殿下,”菡萏殷殷勸道,“這身衣裳太紮眼,咱們盡快換下來吧。”
“菡萏,”張嫣急急道,“我想去看看大公主。”
劉芷正在椒房殿的偏殿中午睡,乳娘坐在寢殿中的四阿頂黃色繡茱萸帳旁守著,見了張皇後進來,連忙起身,無聲而拜。
張嫣點了點頭。乳娘於是輕輕的退了下去。
她便坐在劉芷的榻旁,望著女兒熟睡中的臉龐。
劉芷在睡夢中表情恬靜。她的長相多隨母,隻有一雙鳳目與劉盈相襲,當她睡著的時候,閉了眼睛,就幾乎與張嫣生的一模一樣,麵頰上尚帶著一點嬰兒肥與健康的紅暈。
張嫣就好像看的癡住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芷扁了扁嘴,從睡夢中醒過來,聞到熟悉的氣息,睜開眼睛,迷茫了片刻,發現是阿娘,目光親昵而又歡喜。
“好好。”張嫣抱住了劉芷。
“啊,啊”劉芷發出聲響。
張嫣抱著她的力氣很緊,她有些不舒服,就開始努力掙紮。張嫣卻不肯放手,一滴眼淚滲出來,落在了劉芷的臉上,滾燙滾燙的。
“好好,你一定要爭氣。”她在劉芷耳邊輕輕呢喃。
阿娘已經為你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所以好好,你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幸福!
夜色深重,錦殿春深。待到滿天雲雨都漸漸收起,劉盈攬住懷中妻子汗濕的腰肢,忽聽得張嫣輕輕喚了一聲, “舅舅?”
“嗯?”劉盈不經意的應道,有些意外。
自劉芷出生之後,張嫣已經很少喚這個昔日稱呼了。
椒房殿鮫帳外透進來的燭光下,張嫣回過頭來,臉上帶著嫣紅的色澤,有著魚水後特有的慵懶,極美,卻不知道怎的,美的有些虛弱,“你會一直一直的喜歡我麽?”
“傻孩子。”
劉盈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什麽傻話呢?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