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九 親恩
“……所謂‘綏綏白狐,龐龐九尾’,九尾狐生於青丘之國,是太平之瑞,據說,當王者之恩德及於禽獸,九尾狐就會出現……”
這一年,賈誼年方十七,秀姿勃發,語出如珠,人見可親。縱然張嫣早已經聽聞過他的名聲,在見了麵之後,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容易讓人喜歡的風流人物。
宮人們端著奉猜到托盤,嫋嫋進殿,將一道道菜肴放在席上的食案之上。漢宮飲食精致,張皇後的椒房殿,又是其中最精致的一處,幾道菜和一道湯羹端出來,賞心悅目,香氣撲鼻。
“賈大夫,兩年多前,我便聽舍弟提起來過你,十分推崇。”
張嫣的聲音十分柔和,舉起斟滿了蘭生酒的酒爵,笑道,“這些年來,舍弟在吳公私學中多蒙賈大夫照顧,我這個做姐姐的,今兒個就以此爵酒謝過。”
賈誼側身避了,起身辭道,“不敢當皇後娘娘此語。其實信平侯世子天資聰穎,在學中也頗得師傅青眼。微臣沒有什麽幫的了他的,娘娘這一杯酒,微臣不敢飲。”
張嫣察言觀色,笑道,“賈大夫對於舍弟隱瞞身份,心中有怨麽?”
“微臣不敢,”賈誼拱手應答,“隻是實在是受之有愧!”神色自若,聲音落落大方。
張嫣便放下了手中酒爵,睨了身邊劉盈一眼,笑道,“偃兒若是聽你這麽說,定要傷心了。他可是一直在我麵前對賈大夫推崇備至呢。”
“說起來,偃兒小時候比較調皮,由陛下做主,隱瞞身份送到洛陽求學,甚至不允許帶上一個仆役。為了這個,當初我可是和陛下生了好一陣氣呢?”
劉盈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麽還記得舊賬?”帶著微微的埋怨和掩不去的親昵情深。
“咯咯咯——”
張皇後的笑聲便顯得格外清揚起來。
“原來其中竟是有如此淵源。”賈誼垂眸,亦不知在想些什麽,笑道,“陛下於子侄之上教導嚴苛,實在令微臣敬佩。”
又笑道,“臣謝過皇後娘娘賜酒,”端起案上酒爵,仰首飲盡。露出纖細姣好的頸脖,風姿秀雅。
張嫣唇角微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說起來,她想見一見賈誼,其實本並沒有什麽特定的打算。隻是有點想見一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悲情才子罷了。對於能夠寫出《過秦論》的賈才子。她的確有著一份好奇之心。至於是否要拉扯一下這一位,讓他免於失意命運,尚有些拿不定主意,卻在見了賈誼的麵後,已經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
這時候的賈誼。少年意氣,麵上雖和煦,骨子裏卻含有一種傲氣,心中有著無限理想和對輔佐君主匡扶社稷的誌向,豪情萬丈,一片錦繡璀璨的前程正鋪在他的麵前。正是人生得意的時候。縱是親服之人相勸,隻怕也是勸不住的。更何況,自己雖位居高位。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陌生婦人罷了。
她便仰首嫣然道,“賈大夫果然風姿勃發。本宮這兒有一句話,想送賈大夫,希盼賈大夫日後多記得。”
賈誼怔了怔。起身拱手道,“請皇後娘娘賜教。”
“不用那麽緊張的。”張嫣失笑。“不過是我的一點小見識罷了:”
“隻是‘過剛易折,強極則辱。’八字,還望賈大夫記得,並時時想一想。”
賈誼略微怔忡,默念了一遍,似乎若有所得,但又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他既一時想不通,便輕輕的放在一旁,略微拱手道,“臣謝過皇後娘娘教誨。”
張嫣歎了口氣,“賈大夫盛讚了。”向扶搖使了一個眼色,扶搖便捧上一枚玉幣下得殿階,送到賈誼麵前,
張嫣笑道,“若賈大夫日後遇到難解決的事情,不妨持此玉往長安東市陸氏紙肆尋一位姓孟的娘子。”
……
——“阿嫣著緊賈誼,是為了偃兒麽?”劉盈若有所思的笑道。
張偃為信平侯府唯一的嫡子,雖然身世高貴,且有著張敖的鼎力支持,但始終是年紀尚幼,孤薄了一些。他隨廷尉吳公讀書五年餘,與賈誼有著同窗之誼,賈誼如今聖寵深重,前程頗為看好,若與賈誼相偕,於張偃,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張嫣為胞弟向賈誼示好,也算得是一片拳拳愛弟之心。
張嫣收回怔忡的目光,抿嘴笑道,“就算是吧。”
然而,她卻是顧不及賈誼了。
過了中元五年的歲首,魯元公主忽然病倒,初始的病情並不算嚴重,太後和皇帝都沒有放在心上,隻讓太醫署派出太醫為元公主診治。很快的,魯元的病情便漸漸的壞起來,太醫署的大部分太醫便集在信平侯府,禦賜的上好藥材也如流水般的湧入信平侯府。
“公主,”
塗圖接過侍女端進來的藥碗,輕輕道,“該吃藥了。”
魯元在病**轉過臉來,一張臉已經消瘦下去,發色微枯,麵色蒼白。
張嫣忍了淚意,道,“我來伺候阿娘吃藥吧。”
她坐在魯元的牡丹繡紗帳旁邊,用杓舀起一勺色澤黑沉的湯藥,在唇邊吹涼了,俯身遞到魯元唇邊,魯元便張口,飲下了藥汁,眉頭被苦澀的藥意給衝的微微蹙起,直到含了蜜餞,才又舒展開來,自始自終,唇邊都揚起淡淡的笑意。
張嫣將用完的藥碗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盤上,回過頭來吩咐道,“石楠,出去跟陛下說一聲,今天我便住在侯府,不跟他回去了。”
“慢著。”魯元皺起眉頭,喚住石楠的腳步,自己強撐著在病**坐起身來,“阿嫣,你想要做什麽。”
“阿娘,”張嫣放軟了語氣,“你如今病著。我不過想留下來在你床前侍疾。”
“胡鬧。”魯元板了臉斥道,聲音微微揚高,“你都多大了,怎麽行事還是這麽任性。你若是嫁到旁的人家去,這是你的孝心,我怎麽也是笑受的,但你如今是皇後,身為一國之母,怎麽可以長久留在臣子家呢?”
“阿娘,”張嫣蹲在魯元的榻前。“你如今病重,做女兒的怎麽可能不擔心呢?我隻是想留下來照顧你,太後和陛下不會說什麽的。而且。”她執拗道,“四年前,我便已經給阿娘‘侍過一次疾’了。”
魯元微微一噎。
四年前,張嫣離宮遠走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劉盈曾經以張皇後為母親侍疾的名義,將“張皇後”送到了信平侯府,從而遮住了張皇後的行蹤。
但是,“這怎麽一樣呢?”
她伸出手撫摸張嫣的發絲,聲音柔和而堅定,“那個時候。你還有名無實,如今,你卻已經確確實實的大漢的皇後。還是大公主的母親。阿嫣,好好還需要你照顧,你怎麽可以丟下她不管,長期留在信平侯府給我侍疾?”
她苦心勸著,見張嫣眉目微蹙。張口欲言,沉了聲音打斷道。“你若堅持如此,隻會讓阿娘安心養病都不能,你一定要這樣做麽?”
張嫣怔了怔,知道事已不可為,隻得道,“阿娘,若是長久不行,你就讓我伺候你一天吧?”
她哀求道,“你是我阿娘,養著我長大,如今這樣狀況,總要讓我為你盡點孝心吧。”
魯元歎了一聲,“就依你。”
……
天色如墨般漆黑,春正月的夜風尚寒涼入骨。
三十六乘屬車開道,皇帝乘坐的宮車行在安門大道之上,發出碌碌的聲響。
張嫣坐在車中,隻覺得刻骨寒冷,道,“持已,我有些害怕。”不知怎麽的,鼻子就一酸,淚水如走珠兒一樣的落下,“我今天看著阿娘躺在病**憔悴蒼白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害怕,我怕阿娘會……”
劉盈無言以答。
魯元不僅是阿嫣的母親,也是他的親姐。
他就拍了拍張嫣的背,安慰道,“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郎衛許歡從北地風塵仆仆的趕回長安,入了未央宮,問道,“皇後娘娘可在殿中?”
中宮太仆道,“娘娘昨兒個從信平侯府回來,今天在椒房殿,還沒有出殿。”
許歡便道,“還請阿監幫忙稟報一聲,“許歡求見。”
過了一會兒,石楠從殿中出來,道,“許郎衛,皇後娘娘請你進去。”
許歡進殿,拜道,“臣許歡參見皇後娘娘。”
張嫣點了點頭,道,“免禮吧。趙郎君如何?”
前元五年,徒刑三年的趙元已經滿了刑罰。年前,張嫣派許歡往北地去接他回長安。
“請娘娘恕罪,”許歡道,“屬下沒有接回趙郎君。趙郎君不肯回長安。”
張嫣遲疑了一下,問道,“趙郎君說了什麽?”
許歡的聲音在夜色中流淌,“臣往北地接趙郎君的時候,趙郎君道,他本是浪跡天涯的人,既然已經刑滿,卻是不肯再回長安了。他會在心裏掛念皇後娘娘和大公主,隻要知道皇後娘娘安好,至於其他的相聚,不必強求。”
過了良久,張嫣才輕輕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她微微向後靠,倚在劉盈懷中,隻覺得心中滿是酸楚。
這些日子,魯元病重,她為阿娘擔足了心。魯元與她母女情深,不是任何事情可以撼動的。但是,她與趙元也是血親的舅甥,雖因著這些年少有相處而有些生疏,但也有著淡淡牽掛。想來趙元也是牽掛著她的,這才為了保護她,寧願遠離長安。
這樣的深情厚誼,她當如何,才能報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