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六 決定
酈寄愣了愣,麵上便湧上一層憂色,想要說些什麽,終究沒有說出口。呂祿瞥見了,便狐疑問道,“阿況,你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酈寄急急應了,遮掩住神色,勉強笑道。
他既如此作態,呂祿在心中便越發計較,於是微微沉下臉色,“阿況,你我是知心好友,難道也要互相隱瞞麽?”
酈寄皺了一瞬的眉,猛的開朗起來,朗聲笑道,“阿兄說的是,我心中有些小想法,怕自己想的不是,徑自說了,讓阿兄不快。卻是我想多了。以你我之間的交情,這樣是見外了。”摞下一串錢,吩咐店家,
“整治一些酒食,這肆中二樓,便不要讓人上來了。”
午後的時間,食肆本來就沒有什麽生意,得了意外之財,店家十分歡喜,接了錢便忙不迭的應了退下,過了片刻,便有侍者捧著肉脯,鹽菽,風雞等下酒菜上來,在二人的食案上擺好。食肆空曠,酈寄的聲音便如酒水般傾瀉出來,“阿兄,想將你的妹妹送到縣官身邊,是想得到什麽呢?”
“這……”
呂祿微微遲疑,“自然是……”
酈寄擺了擺手,“咱們上一輩人,都出身草莽,發家的時候都多半已經結婚生子,但到了這一輩,連咱們自己娶妻都講究個出身,何況縣官?因此,縣官兩次娶婦,都是侯門嫡女,但是呂氏如今未出嫁的幾個娘子,都是庶出,在身世上本就輸了一籌;何況,如今張後正位中宮,她和縣官有著重親,又是自小和縣官一處長大的。縣官是個念情的,我想,隻要張家不謀逆,這一輩子,縣官隻怕都不會黜她的位份的。”
呂祿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但這次是太後做主。縣官是個孝順的,十二妹算來又和他份數表兄妹……”
酈寄搖了搖頭,
“話雖如此,但張後內有帝寵,外有張氏,早已經坐穩了後位。淮陽王雖是如今縣官膝下唯一的皇子,卻不過是個備胎,隻要張後他日產下皇子,那便是名正言順的嫡皇子。我大漢繼承兩周嫡長繼承製,當初縣官便是靠這兩個字保住儲位登上帝位,隻要這個嫡皇子能夠平安長成不是傻的,當日群臣不支持先帝廢太子而立趙王,群臣必不會舍了嫡皇子而就淮陽王,或是其他任何一個庶子,哪怕這個庶子寵若當年趙隱王。”
“那麽,阿兄,你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他飲了一口蒼梧清酒,又用了一些下酒菜,這才慢裏斯條道,
“十二娘子容貌,身世,情分皆比不上張後,唯一可取的便是她的輩分比張後高。但張後入宮已久,未央宮經營已成,她為正宮,而十二娘為庶,是怎麽也贏不過張後的。最多便是生育皇子,他日分封一個諸王,也可將十二娘
帶到封地去,以王太後的名義奉養。但這好處是十二娘子的,以呂家如今的威勢,做一個諸王的舅父,又有什麽好誇耀的?”
呂祿正在興頭上,被好友就這麽迎頭澆了一盆冷水,心中未免有點不悅,雙眸左右覷望一下,慢慢道,
“話不能這麽說。這世事變化,本就沒有脈絡可尋。當年太子婦為陳瑚,滿天下的,不是都以為,隻要太子登基,中宮就必是歸了陳家麽?卻不料陳瑚忽然橫死,張皇後這才進了宮。百年之後,誰又知道,這最後的贏家姓甚名甚呢?”
酈寄深吸了一口氣,麵上變色,“阿兄,噤聲。”
“你可真是什麽話都敢說?”
呂祿淡淡笑道,
“怕什麽?……要知道,如今長樂宮中住的,可是姓呂呢。”
“阿兄,”
酈寄微微蹙眉,眉宇間盈滿不讚同,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沒有說出口,隱忍道,“你隻記得呂家要叫太後一聲姑母,可不要忘了,張後也是太後的嫡親外孫,侄女和外孫女,總是外孫女要親上幾分。太後是能看著太子婦身死,可絕不會讓自己的外孫女失位的。”故太子婦舊事,是不可能重演的。
說這些,不過是空談罷了。
呂祿沉默了一會兒,忽的笑道,
“縱然你說的有些道理,但在縣官身邊有一個呂家女子,對呂家終究是有好處的。而且,呂家雖然不在乎一個藩王的勢頭,但是能夠有以呂氏為母族的諸王,也是不錯的。”
“當今縣官已經足夠念舊,”酈寄皺眉道,“呂氏內有太後,外有一門四侯,尊榮已盛,莫非阿兄還能指望再進一步?”
呂祿含笑,亦飲了一口酒,“那可不一定,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麽。”
酈寄便微微卡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才抹了一把臉,重又笑道,“這件事情的好處不大,阿兄已經看到,不知可思慮過帶來的不好之處,阿兄可願意承受?”
呂祿微微向後仰,倚在憑幾之上,抱肘笑道,“願聞其詳。”
“……如今,京城外戚以呂,張二氏為尊,魯元公主本為太後女,論起來,張後也算得半個呂家女兒,為此,在呂家麵前也矮著一輩兒。呂,張二氏,處的也一向不錯。是不是?”
“那麽,阿兄有沒有想過,若是呂氏女入宮之後,呂,張兩家的走勢會如何?”
呂祿便淡淡的皺起眉來,聽著酈寄繼續道,
“昔日先帝在時,皇太子與趙隱王的故事,阿兄是知道的,呂氏好容易抽身上岸,竟是又要在來一次麽?上一次,呂家占了嫡長的名位,雖然艱險,到底是贏了,也贏了十幾年的尊榮。這一次,呂家名分,帝寵都遜於對手,當年戚夫人的舊事,阿兄不可不以為鑒。”
“若
無呂氏女入宮之事,呂家本立於不敗之地。與下代儲君有著兩重親。張後雖最親善的還是張家,但第二個,就輪到呂家。張後正位中宮,實而言之,呂張二氏同時受益。但一旦呂氏女進宮,甚至產下子嗣,呂氏便隻是呂皇子的舅家,卻是下一代皇帝的隱形敵人……便是不說這些,張後性嬌善妒,雖名不揚,但四年前的時候,縣官的那一場病,其中的玄機,咱們二人都是隱隱知道一些的。聽說,如今的掖庭宮中其他妃嬪,已經是四五年不得見君一麵了,這樣的張後,如何會喜歡即將入未央宮的十二娘?有著這樣的因由,張家日後,隻怕與呂氏也越走越遠了吧?”
“那又如何?”呂祿微笑道,“張後再椒房專寵,長樂宮中,住的可是我呂家的姑母。”
“是啊,”酈寄一笑,忽的轉口道,“剛剛,我到你府上的時候,經過了鳴雌亭侯府。想當初,鳴雌亭侯風采照人,自許襄故去後,女侯府也漸漸敗落了。”
呂祿愀然變色,沉吟半響,忽的笑道,
“阿況是受信平侯府所托,來說阿兄的吧?”
酈寄暗歎一聲,起身揖道,“寄不敢瞞兄,誠如其言,但寄聽了來人說法,左右思量,亦覺得頗有道理,這才說與阿兄。”
呂祿便不再說話,蒼梧清入口,如今便沒有初始的清冽,反而生出了一些苦澀。
耳邊傳來酈寄微帶慌亂的聲音,“若是阿兄覺得我說錯了,阿兄可以不必理會的。”
食肆之下,便是長安城最熱鬧的東市,章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眾生百態。呂祿起身,撐起食肆的支摘窗,從張起的窗篷看下去,這些長安百姓生活富足,身上穿的衣裳或麻,繁簡有別,唯一相同的,是臉上都洋溢著安居樂業的笑容。
他的父祖花費了那麽大的精力,才將呂氏從單父的一個小小鄉紳家族提升到如今的一門四侯,太後母家,位極尊榮的地步。而呂氏既然已經爬到了這個高度,享受富貴尊榮,他就不能夠放棄,讓家族在他的手上沒落,回到最初鄉野間的貧瘠日子。
“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輕輕笑道,
“隻是,我想和信平侯密談一次。”
酈寄麵上顯出一絲詫異,很快的收束起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會私下裏安排的。”
……
“夫君”
周夫人見呂祿稀奇的來到自己正房,眸中閃過一絲訝異,起身迎著,親自伺候為丈夫換下袍子。
呂祿從淨房洗漱出來,吩咐周夫人道,“讓府中管事往長樂宮遞求見牌子,明兒,我們進宮給太後姑母請安。”
呂太後居於長樂宮中,雖然並不是常人想求見就能求見的,但呂祿是太後最喜歡的娘家晚輩,自然不
同與常人。
周夫人將頭上的金釵取下來,點了點頭,道,“妾知道了。”
呂祿便笑了一笑,在她耳邊囑咐道,“待你進宮見了十二妹,你便如是行事……”
周夫人的眸子驀然睜大,“夫君,”聲音壓的很輕,卻包含著滿滿的不可置信。
“怎麽會這樣?”
她慣常平靜無波的麵具險些被呂祿的這句話給撕裂開來。
這些年,她從一個青蔥少女慢慢的在侯府中熬成了一個賢惠端莊的侯夫人,守著兒子穩坐釣魚台,不介意府中的姬妾來了又去,除了儀仗娘家威勢之外,自詡的便是對呂祿心思的了解,這些年來,幾乎全無差錯。但這一次,她卻切實被呂祿的打算給驚住了。
呂祿就看著妻子的驚容,若有所思的笑起來。
“不要怕,”
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柔聲道,“你按著我的話去做就是了。……我總能為呂家掙出個光明的未來。”
周夫人看著丈夫,就慢慢的平靜下來,柔順道,“我聽夫君的。”
注:酈寄提到許負。在劉邦在位的時候,許負曾經給劉邦和呂雉算過卦,說呂後“壽能與天齊”,天指皇帝,意思指呂後與劉邦的壽數相同。劉邦大呂後十五歲,也就是說,呂後的壽數在劉邦去世後還有十五年:,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呂後壽數還剩三年。
酈寄不算一個好說客(主要是我沒有設計好道理及包袱),用他是因為他和呂祿的交情。至於呂祿這個人,後來在呂氏家族中是最受重用的,應當有一定的才能。看他在史上接受酈寄的勸說而交出兵權,大概這個人對於人性還是有一些幻想的,而且,並不是瘋狂的賭徒,沒有逼到極處,不敢撕破臉去做事。進一步造反,和退一步做和平諸侯王,他選擇了後者。然後,沒有和呂家全體人商議,就把軍權給交了。
不過,在我看來,呂祿真的不蠢。人家還是蠻聰明的,隻是沒有富貴險中求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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