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太上(11700加更)

漢十年,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漸染沉屙,高帝憂心老父,將他就近移往櫟陽宮。

太上皇劉昂,生於豐縣鄉裏,娶妻生子,一生碌碌,並不比別人特別半分,到了年老,卻名為天下所知,因為,他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夏六月,高帝劉邦攜皇子來到櫟陽漢宮,伺奉老父於病榻之下。漢宮太醫,無數奇珍妙藥如流水般的送過來,一時間,櫟陽漢宮竟有如大漢門庭般的熱鬧。

隻是,再好的醫藥,能挽救疾病,卻不能挽救衰老。

那一日,劉盈打簾子進來瞧祖父,侍候在祖父榻前的侍女小聲稟道,“太上皇還在安睡。”

“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的聲音輕輕的,惶恐的憂慮。

“嗯。”劉盈輕輕應聲,表示知道了。他站在祖父榻前,瞧著祖父蒼老的容顏,華美的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皺紋縱橫而鬆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劉昂慢慢醒過來,瞧見了榻前長跪的身影,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聲,“盈伢子啊。”

“孫兒在。”他趕忙應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動的渾濁褪去,劉昂視線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請來。”

劉邦進房,搓手笑道,“父親今日的氣色不錯,想來當是大好了。”

劉昂撐著坐起,笑道,“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一時無言。

“阿季啊,”劉昂叫著兒子的小名,覷著他,“小時看你又皮又野,最是不著家的,累的我和你母為你牽掛擔憂,她卻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嗬嗬嗬,我老劉家,居然還能出一個皇帝。”

劉邦也笑起來,“父母大恩,孩兒一日不敢或望。”

劉昂的目光逡巡過華麗寢殿,最後落在殿外攏袖候著的少年一襲白衣之上,“阿父隻是個俗人,大漢有多少人口,匈奴還在不在打仗,這些國事,阿父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劉家的家事,阿父想我還是能插幾句嘴的。”

劉邦笑了笑,縮回了手,“父親請言。”

“你登基之後,遍封劉氏宗族,你大哥是你嫡親兄長,雖然早死,到底還留著血脈,你嫂嫂巴巴指望著你,你又如何能不給他個交待?”

“父親說的是,”劉邦攏袖笑道,“我是看阿信還小。父親既然發了話,明個兒我就為他封侯。”

為什麽隻是侯而不是王?劉昂想要問兒子,然而想想三子與寡嫂昔年的不和,歎了口氣,閉了嘴巴。“還有,當年我在楚營之時,你媳婦雖同為階下囚,伺候於我卻很是盡心。若沒有她,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葬在楚營裏啦。就衝著這份恩情,你也不能虧待了她們母子。”

“父親,”劉邦不耐煩的換了個姿勢,親切道,“這次來,你可見了如意?如意已經十歲啦,聰明可愛的緊。”

劉昂心中不悅,怫道,“你心中隻有那個十歲小兒,可還記得發妻嫡子?盈伢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又孝順,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偏偏向著那個性子還沒有定下來的黃口小兒。”

“父親,盈兒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孫子,”劉邦犀利指道,“隻是你一直和盈兒親近,有失偏頗罷了。”

劉昂氣的發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麽?”他語重心長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兒子。”

“盈兒性子慈弱,為一鄉吏或是農夫自然無礙,但若為帝王,恐壓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麽關係?”劉昂不以為意道,“在戰場上練個幾回,不就好了。”

劉邦端眉不語。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到底又比孫子要親,劉昂反過來又心軟,想起前日子裏見的那個粉撲撲俊俏的孩子,笑眯眯的喊著自己爺爺的如意,心灰的歎口氣。

罷,罷,罷。

阿季說的也對,一般的是自己的孫子,到底誰做太子,對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隨你吧。”他閉目道,忽然板顏,“阿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聲音極為嚴肅。

劉邦忙笑道,“父親但有吩咐,兒子敢不從命。”

他再看了看殿外的少年側影,移開了目光,“盈兒他,他真的是個好孩子,無論如何,你這個做父皇的,一定要保全他。”

不要讓他受無端傷害。

“那是。”劉邦揚眉,“瞧父親你說的哪裏話,說到底,他還是朕的兒子,朕還忍心對他如何不成?”

秋七月九日,太上皇昂崩於櫟陽宮,壽七十。

高帝年已不輕,遭此喪父之痛,每日裏披麻戴孝,哭靈甚哀,眾人勸而不止,眉目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隻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邊之時,才能開解一二。

十二日,赦櫟陽死囚,於靈前改酈邑為新豐,並葬太上皇於新豐。太上後半生數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於新豐城,也是變相的圓了一個願。

封長兄伯之獨子劉信為羹頡侯。劉伯早逝,則劉信為承重孫,代父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婦陳瑚換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種生土的氣息,讓習慣了綾羅的她很不習慣。可是看著跪在太上靈前身著齊縗麻衣的少年,便覺得再大的苦處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靈前,麵色疲敝,神情蒼白,哪怕緊抿著唇不曾說出一句話,骨子裏,他對祖父的敬愛並不比父親的要少半分。

“太子。”陳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劉盈麵前,勸道,“你吃些東西吧。”

劉盈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聲音寡淡無生氣。

陳瑚忽然紅了眼睛,“再這麽下去,你也要撐不住的。”

劉盈歎了口氣,取了一個湯餅,放入口中,嚼了幾口,機械的咽下去。笑道,“這就好了。”

“舅舅心裏很難過呢。”她忽然聽見身邊一個稚氣的女孩聲音。穿著功服的張嫣負手走到她身邊,因著太上皇是張嫣的曾外祖父,張嫣服的是小功孝服,麻布質地比要潔白細膩的多,反而襯的整個人更團團可愛。

她同自己一同瞧著少年的方向道。

“嗯。”陳瑚頷首,“他就是這麽沉默著,我想勸勸他,他卻隻笑著說沒事。”

“我阿母說,”張嫣歎了口氣,“小時候,祖父總該抱著他們,給他們桂花糖吃。舅舅一定想起舊時的時光了。”

陳瑚悲從衷來,她愛那個溫柔的少年,但是當少年獨自難受之時,她卻不知道怎麽開解。

張嫣跑到魯元身邊,拉著魯元的孝服衣袂,“阿母,我和你借個人可好?”

“嗯?”魯元彎下腰來,詫異道,“阿嫣你要做什麽?”

她笑笑道,“我想要他替我買些東西。”

“你去新豐城東一戶姓孫的人家,替我買幾盞河燈。”張嫣吩咐那個叫做長生的小廝,“嗯,多少價錢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要快些給我送來。”

“諾。”長生應道,抬頭微笑,“原來是去酈邑。娘子叫它的新名,小人倒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第二日醒來,已經是辰半時辰,“噯,”梳洗的時候張嫣歎了一聲,握了握自己的手,“每一次都扛不住睡過去了,你哪有那麽賴睡的?”

“小孩子都是賴睡的麽。”荼蘼笑眯眯的為她梳髻,道,“等娘子長大了,自然就好了。——啊,娘子,你吩咐長生去買的東西,已經送到了。”

好吧,我承認,我其實也滿盼望劉邦童鞋快點掛掉的口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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