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還沒完全結束,戰爭的烏雲已經壓在了所有人頭頂。

上一秒人人臉上帶笑,唾沫橫飛地跟身邊人大談以後,下一秒空氣凝滯,連呼吸都暫停了,直到火堆裏的柴火一聲輕響,才有人回過神,心懷僥幸:“也,也不一定吧,一點味你們就往打仗猜,哈哈哈。”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回應,幹巴巴的笑聲在荒野上飄**,莫名有些瘮人。

“確實不一定,”江大一反常態,對這句話表示讚同,不少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在茫然和絕望中重新找到了希望,死死盯著江大,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或許是我猜錯了,不過,保險起見,明天開始,挑一隊人跟我一起訓練,以後遇到了什麽危險,也能保護家人,保護村子。”

江大之前就挑了幾個人,白天在高處放哨,數量不多。而且隻是單純地放哨,

小心無大錯,村裏人一路上遇見過不少危險,現在還有個名為“打仗”的鍘刀在頭上懸著,自然不會反對。

村長率先拍板:“每家每戶至少出一個男丁,不然別怪有事了沒人護著你家裏。”

頓了頓,又道:“這些人的口糧從公中出,大家做活賺的錢我收一點,留著給這些孩子吃飯。”

這都是應該的,村裏人對於這件事也沒什麽意見,各自點點頭回去睡了。

今夜無人睡眠,除了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老人絮絮叨叨講述著祖輩傳下來的故事,字字句句訴說著戰爭的沉重。

集體宿舍裏氣氛低迷,不少人被自己嚇破了膽,嚎啕大哭。氣得村長用鞋底子抽了好幾個人,又站在屋前亮出嗓門破口大罵。等他回了屋,還是沒人敢出聲,甚至沒人敢翻個身動一動,竟然就這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村長罵罵咧咧地把所有人喊起來,給每個人都塞了一大堆活,催在屁股後麵讓趕緊幹。大家還沒清醒過來,就下意識急急忙忙回到自己位置上工作,忙著忙著,也就顧不上擔心害怕了。

盡管情緒被壓在心底,但所有人都希望江大猜錯了,包括他自己。

可惜,下午的時候,事實給了村民們最後一擊。

屍體順著河水流下來,看模樣都是些壯年人,穿著樸素,有藤甲的都極少,大部分穿著破破爛爛滿是補丁的粗布衣裳,武器不知道也沉到了哪裏。血已經流幹了,隻有青白的臉色訴說著死亡的可怕。

王家村村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不少人受不了這個場麵,跑到一旁不停地幹嘔。

宣寧從沒見過屍體,國內安穩,也沒接觸過戰爭。現在木木愣愣地看著一個個身影慢慢出現,又磕磕絆絆地消失,她第一反應不是危險,也不是戰爭的殘酷,反而是覺得有些荒謬,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有著強烈的不真實感。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宣寧看向一旁的江大。後者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堅毅和沉穩,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用理智的、甚至有些冷漠的聲音指出生路,帶著大家逃命。

江大正觀察河麵上的屍體,察覺到一側的目光,立刻轉過頭去,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宣寧的肩膀:“別怕,這裏很安全。”

肩上的熱度一觸即離,宣寧卻莫名平靜下來。

是的,這裏很安全,也很真實。她在這裏存活,在這裏遇見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發生了一件件難忘的事,而且還會有更長的以後。

理智回籠,宣寧發現了更多的問題,江大頻頻轉頭,目光一直追隨著河麵上的屍體,手上還在不停比劃著,不知道在幹什麽。

難道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儀式?

宣寧試探著問:“有什麽問題嗎?”

江大頓了一下,驚訝一閃而過,在宣寧的催促下,說道:“我在看他們的傷口,猜測兩方的人數和武器差距,還有當時的戰況。”

宣寧:“……”

這也是可以推測出來嗎?

江大沒有回頭,像是洞悉了宣寧的疑惑,耐心解釋道:“守城軍的裝扮你也見過,河裏屍體最多的就是他們,傷口也多,前後都有,像是潰敗的時候被人砍的,看來最近的縣城已經易主了。”

宣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卻看見江大仍然盯著河麵,神色有些凝重。

這實在不是她擅長的領域,幹脆直接開口詢問:“還有哪裏不對嗎?”

“有,”江大的聲音難得帶了些不確定:“按理說,守城易攻城難,攻城的一方往往會有更大的傷亡,但現在反過來了。而且,這些人手上有繭子,可我對比另一方的傷口,發現武器和他們手上磨出來的繭子對不上。”

宣寧:“……”

字她都懂,連起來是一點不明白。不過好歹能抓住關鍵詞,努力猜測中心思想。

這場仗,打得很不對勁。

雖然足足有四天多的路程,但宣寧居安思危,覺得對鄰居還是得有點起碼的尊重,比如說摸一摸對方的情報什麽的。她提議過幾天就出門去一趟縣城,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江大沉吟一會,沒有反對。他本來也是要去看看的,而且相處這麽久,他也知道自己攔不住宣寧。隻是建議她換上一身男裝,把最近才洗幹淨的臉,重新用灰土像泥牆一樣抹一遍,以及不要離開他太遠。

宣寧自無不可,找人借了一身衣服,安靜等待著合適的出發時機。

河麵上的屍體漂了兩天還多,第四天上午,宿舍旁忙活的人伸長了脖子等了一上午,一個都沒見到,終於鬆了口氣。

這幾天不知來源的小法事都做了好幾場,大人小孩都不敢往河邊跑,喝水洗衣服都跑到了更遠處的另一條小河解決,每晚睡前都有人不停念叨。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著,現在終於勉強緩和了一點。

也是在這個時候,宣寧江大還有幾個或經驗老到或身強力壯的人帶好行李,朝著縣城出發。

經過艱苦的跋涉,一行人爬上最後一座山,站在山頭眺望遠處的縣城。

宣寧拿出玩具區買的簡易望遠鏡,遺憾地發現作用並不是很大,隻能看到城門口有人出出進進,數量還不少。城牆上的旗子主要顏色沒變,至於旗上寫了什麽字,那是猜都猜不出來。

“一會小心些,注意周圍。走慢一點不要緊,不要涉險。”

“好。”

一群人異口同聲地答應,警惕地向著縣城靠近。

縣城門口幹幹淨淨,像是被收拾過了。北門前方一整片區域,淺了一層的土地記錄著當初戰爭的慘烈。

但和江大猜測不同的是,城牆上的旗子沒有變化,守城的一方確實守住了城池。

門洞前有士兵守門,不少衣著樸素的窮人出出進進,不時有馬車載著貨物駛過,並不會受到阻攔。還有穿著撕成條狀的衣裳,一看就是逃難過來的人,士兵們皺著鼻子揮揮手讓對方快走,卻也沒有阻攔。

看起來還不錯。

甚至,百姓們過的似乎比打仗之前還要好,還要方便。

江大攔下了一個穿著補丁衣裳出城的男人:“老哥,聽說這邊之前打仗了,裏邊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男人一臉驕傲:“城守住了,叛軍跑了唄。”

“聽說當時打得挺厲害的,河水都染紅了,你們在城裏沒受影響?”

“沒有,”那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我們縣啊,來了位青天大老爺,之前那位一直在收稅加稅,呸,再加就隻能把骨頭打碎才能交上了。這位可好,來了之後先減稅,讓咱老百姓好好過日子,這才是好官啊,好官!”

男人誇了一通,笑眯眯地走了。跟著的王三柱點點頭,頗為讚同:“能守住城,還給地下這些人減稅,是個青天大老爺。”

要是京城也能守住,他們不就不用逃難了嗎。這個官要是京城的該多好。

江大沒有說話,隻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城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

好一會,才招呼眾人:“應該沒問題。山裏出來一趟不容易,咱們進城,把需要的東西買回去,省得以後再折騰。”

宣寧之前說過,商隊有商隊的規矩,能買來的東西有限。雖然大家都覺得這個“有限”已經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能耐,但家裏也確實都有東西想買,出門前還有親戚上門,想讓他們幫忙捎帶。江大不說,他們也要提的,現在自然更不會反對。

比起城門口的熱鬧,城內冷清了不少,不少店鋪沒有開門,最大的酒樓前,不少穿紅著綠的姑娘在樓上樓下起舞,絲帶飄飄,香風陣陣,仿佛不是剛經曆過一次戰爭創傷的城市,而是旖旎的夢境。

酒樓裏的人非富即貴,宣寧一行人遠遠看了一眼就繞開了,想在路上找人打探一下情況,卻發現路上大多是像他們一樣剛進城兩眼一抹黑的人,沒見到幾個開著的鋪子,更沒見到幾個閑逛的行人,甚至沒見到乞丐。

幾個人兜兜轉轉走了好幾圈,除了幾個看起來就很高檔的酒樓,居然隻看見了一家開著普通客棧,江大卻說感覺不對,催著他們快步離開,沒有進去。

走了好久,從中間平坦的街道到小巷全部踩了一遍,宣寧等人才在一條破舊曲折的小巷子裏看到人影,對方聽見腳步聲,泥鰍一樣飛快消失了。

“追!”

話音未落,江大已經跑出去幾米遠,在牆壁上幾個借力,跳到了那人前麵,擋住了去路。

“別,別,別抓我,求求你別抓我,我不想死!”

少年抱頭蹲在地上止不住地發抖,身上一股餿味,像是個小乞丐。

江大問道:“誰要抓你?”

“外地人?”少年身形一頓,抬頭看了眼江大身上的衣服,長長地鬆了口氣。又急忙往巷子兩邊看,發現在場的並沒有其他人,他才終於放下心來。腿一伸坐在地上,勸道:“趕緊跑吧,進來的外地人沒有活過三天的。再不跑,今晚就要‘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