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終於知道, 陳黑子為什麽願意放人進來,還特意派出人手保護,讓這一行人在城裏亂逛。

他聞著自家院子裏傳出來的豬油味, 油花炸裂的聲音格外動聽。他依靠在牆上,看著排骨順著薄薄的賬本念名字,念一行就有一個人從包袱裏拿出東西,有的是糧食,有的是冰糖, 有的是布料, 還有一些人當初訂了頭繩玩具。

那些包袱就像連接了一個不知名的寶庫,吃的, 喝的,用的, 玩的,見過的沒見過的……隻需要把手輕輕伸進包袱, 就能拿出各種各樣讓人眼紅的好東西。

孫遠看著一樣樣形形色色的東西被拿走, 那些人背上還有一些包袱沒有拆開, 像是要給其他地方送去。他死死盯著那些鼓囊囊的包袱,呼吸漸漸粗重, 腰背不自覺彎曲,準備隨時暴起, 把對方手裏的東西都搶過來。

“當啷。”

有個人翻找得太急,包袱裏有什麽滾落出來,又飛快地塞了回去。

孫遠沒看清那是什麽,但他聽出來了——那是鐵器。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 孫遠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重新觀察了一遍這些人背的包袱。

鼓囊囊的, 放了不少東西。

重點是每個包袱都差不多長,像是被裏麵的什麽東西撐開了。

是兵器!

孫遠聯想到剛才的聲音,輕而易舉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深吸一口氣,讓差點被豬油糊住的大腦冷靜了一些,強迫自己思考。

統一的製式兵器……

洪水剛過也能輕巧給出的糧食肥肉……

幹幹淨淨的衣裳鞋子,臉色紅潤,

還有……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怕疫病?

“排骨兄弟,”有人拿著給孩子訂的風車,想擠出個討好的笑,努力了半天,卻笑得比哭得還難看:“你看,這……孩子都被洪水帶走了,媳婦肚子裏倒是還有一個,不過也快餓死了。這風車實在沒人玩,你發發善心,能不能……能不能換成糧食啊?”

排骨的表情嚴肅了一些,他歎了口氣,低著頭沒有說話。

像是按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一瞬不瞬地看著排骨。

排骨心裏默算著時間,等覺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已經目露絕望的時候,這才又輕輕歎了口氣:“我也知道大家的困難,不過大家也體諒體諒我,好不容易來一趟,生意沒做成又回去了……”

“兄弟能來就是救命了,哪能讓兄弟你自己擔責任啊,”說話的人生怕事情不成,哀求道:“我隻要一半,剩下的一半算給兄弟賠不是的。”

“哪裏話,”排骨急忙擺手,“我回去說說,扣是肯定會扣一點的,那也不至於要一半那麽多。”

那人鬆了口氣,孫遠也鬆了口氣。

太好說話往往意味著對方有所圖謀,這樣也好。

訂了貨還沒收到的隻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人手裏沒糧,兜裏沒錢,兩手空空看著別人家歡天喜地,忙活著準備去做飯。

有人吞了吞口水,摸著空****的肚子,厚著臉皮想賒賬:“排骨兄弟,你看這……這一大家子斷糧兩天了,都快餓死了,你看你侄女侄子瘦的……”

這人把孩子扒拉到身前,試圖博取同情:“大人沒事,餓幾天就是了,孩子不能不吃東西啊,你就發發善心,施舍點糧食,等災過去了我一定還!”

有了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給了這家,另一家給不給?這是給一點就能解決的事情嗎?

排骨心裏吐槽,麵上卻是一臉為難:“糧食價貴,再說我手裏也沒多少,你就算說破嘴皮子,我也沒法給你變出來那麽多糧食啊。”

“兄弟,我們都快餓死了,有一點就能救命。”

“這……諸位要真是走投無路,我這倒有個掙糧食吃的法子。”

“快說快說。”眾人豎起耳朵,把排骨圍了個嚴嚴實實,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排骨也不著急,等他們圍好了,周圍一片安靜的時候才開口。吐字清晰,確保每個人都可以聽清楚:“東家在城外有個莊子,被這洪水給毀了,準備重新建起來。圍牆房子是一件事,地也得有人種,幾位要是幹得好,說不定能留下,有一塊自己的地。”

“哦對了,那裏原本還有個小鐵匠鋪,活挺雜的。不管幹什麽吧,東家一向仁善,隻要肯賣力氣,總能給口飯吃。”

無論是什麽身份,家裏有沒有錢,土地在大家心裏,擁有著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價值。

錢可以花,東西實在不行也能當。賣地基本上代表一整個家庭走投無路,隻好用未來換取現在的安寧。

排骨的話剛一出口,最動心的不是原先城裏的住戶,而是那些難民。

他們原本大多是農民,對田地有著非一般的情感。在被擄走飽受折磨之後,發現還有機會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田間地頭,一個個迸發出來了極高的熱情。

他們漂泊太久,也吃了太久的苦了,田地對他們而言,就好像是熟悉的家園,平靜的避風港。單是想想自己在田間幹活的時候,內心就由衷升起一股安全感。

城裏原先的住戶都不是農民,他們或是手工業者,或是小商小販,平時雖然苦,但也比整天種地蓋房子輕快。但土地是所有人的心頭好,何況現在沒有生意可做。老本行幹不了,賣點力氣卻既能得地又能得到糧食,讓全家老小活下去,是個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孫遠幾乎立刻感受到了大家期待的目光,他原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去,現在也知道是不去不行了。他靠著之前的名氣威望才當了這群人的頭,可如果他執意和所有人背道而馳,他會以最快的速度被這些人拋下,說不定還會踩兩腳。

這是個很簡單的計謀。

孫遠冷靜地評價。

但是財帛動人心啊。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那一個樣式相同的包袱,如果排骨他們換一個理由,他就有機會把人直接扔出去,或者幹脆打死,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也不會知道他們曾經有這麽一個機會。

哦,不對。

如果不是說要交貨,他也不會這麽沒有警惕心,讓人跟他在外麵談,更不會有一大堆人圍著,豎著耳朵,把排骨說的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孫遠輕輕歎了口氣,身邊的人都在歡喜窺見了一條生路,沒人在意他的情緒波動。

他看著陳黑子的人站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心裏恨得咬牙,麵上卻道:“排骨兄弟真是善心,不知道陳黑子那邊去的人多不多?”

陳黑子手裏糧食最多,手下人可沒那麽好忽悠。

“還好,他那裏病人多,我們莊子裏有大夫,我來的時候,他們那邊已經有人在收拾東西準備出城了。”

大部分人還是願意出城試一試的。不過保險起見——主要是孫遠他們想起之前的事心裏害怕——最開始隻有一部分年輕力壯的出去謀生計。

孫遠把事情跟他爹孫大力說清楚,又細細吩咐了下邊幾個領頭的留守,還暗中吩咐後邊幾個小尾巴跟著,萬一看他們走的方向和排骨說的不一樣,或者遠遠看見他們被人圍住帶走了,就回來報信,叫人把他們救出來。

一切都安排好了,孫遠想了想,沒想起有什麽疏漏,這才帶人出城。

孫遠這邊的城門塌了不好走,帶人走的是徐黑子那邊的門。兩邊都靠著城牆收著城門過活,沒想到排骨往裏走了一圈,又帶了不少人出來。三方在門口碰麵,然後排骨他們打頭,往莊子的方向走。

孫遠和徐黑子四目相對,眼神一個比一個凶狠。出門走了一段,他們看見了一群人。製式衣服,製式武器,各個人高馬大,麵向各個方向站著,兩兩對齊,目不斜視,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規整。排骨跟領頭的打了聲招呼,對方點點頭,臉色嚴肅,目光犀利,讓人不敢多看。

衣服挺漂亮的,板板正正,顯得人也精神。

不過人遠比他以為的要少。

孫遠這麽想著,歪心思又動了起來,卻看見打頭的人喊了聲號子,所有人整齊一致地同時向後轉身,隨後筆直站好。

孫遠確信,剛才有那麽一個瞬間,自己連呼吸都停住了。

不,不隻是他,一群人出行,本來都在聊天說話,非常吵鬧,剛才的時候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就連鳥都不叫,天地間隻有那些人腳步落地的聲音。

這還不算完,領頭的人又喊了一聲,幾個人一起抬起手臂,朝著不同的位置跑去。手臂擺動幅度一致,步伐頻率一致,像被尺子量出來的一樣,腰背挺直,整齊劃一。

第一個跑到自己位置上的人沒有停下,而是原地做著跑步的動作,直到所有人都跑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又都整齊劃一地放下手臂,腳跟在地上碰撞,發出幹脆利落的一聲。

眾人張著嘴,已經看呆了。

又一聲新的號令發出,前麵幾個人邁著統一的步伐,見水坑不避,見石頭不讓,昂首挺胸,一路向前。

“他們在前邊開路,走吧,諸位。”

孫遠壓根沒聽見排骨的聲音,滿心滿眼隻有前邊那幾個人。

他又看了一眼眾人的隊形,默默在腦子裏找到了對應的陣型。

是之前偷聽過的,軍中的一種陣型,行進中能更好的保證隊伍的安全。

所以,剛才等他們的時候隊形不一樣,那是停止時的陣型?

等排骨第二次催促,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孫遠也合上自己有些酸痛的下巴,安安靜靜地跟著排骨往前走。

隨著人群開始移動,留在原地的人分成三隊,一隊跟在人群後麵,兩隊分別待在人群兩邊,隊員和隊員之間拉開了很大的距離,對周圍好奇的眼神安之若素,隻是姿勢標準地往前走。

精兵。

孫遠毫不猶豫地下了這麽一個結論。

再看看自己旁邊這個小青年,哪怕隔了很遠,依然和最前邊的人保持了一樣的步子。一起伸左腿,一起伸右腿,要不是臉不一樣,還以為是同一個人。

精兵中的精兵。

孫遠很快推翻自己的結論,低下頭老老實實走路,完全忘了自己剛才的花花腸子。

被認定為“精兵中的精兵”的王三柱心裏其實很慌。

他是護衛隊的一員,平時就經常練步伐練隊形

不知道有什麽用,總之宣寧說了一次,從此這些就成了每天必練的內容。

這次要來接人,哦,按照宣寧的說法是“給個下馬威,震震那些不老實的人”,他們這些人就又被拉出來充門麵。

這幾天他們把同樣的動作練了無數次,從天黑到天亮,晚上睡覺他腦子裏也是“左右左”。淘汰了一部分人,留下了他們這些人,又重新做了衣裳找了武器,讓他們一次次“排練”。

宣寧還嫌不夠,居然把大家都拉出來,讓他們在中間走了好幾遍,還把這稱之為“必不可少的彩排”。

王三柱內心是崩潰的,大家也都反對,但是被無情地鎮壓了。

那天,王三柱永遠記得那天,太陽出奇的熱,把他的臉都曬得紅彤彤熱乎乎的。他站在隊列裏,他娘的聲音尖利高昂,輕易壓下了其他竊竊私語:“三兒,三兒,娘在這呢。你看,三子在第二排。”

那一刹那,王三柱清晰地察覺到無數雙眼睛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臉好像更紅了,因為他聽見他妹妹桃花笑道:“你看我哥臉紅的,跟個猴屁股一樣。”

王三柱:“……”

他有心喊一聲“求求你們閉嘴吧”,奈何隊伍裏規矩大過天,沒有允許說話,他就隻能閉嘴。江大在一次次訓練中一次次加強這個概念,他隻敢越發的目不斜視,假裝自己聽不見。

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耳朵這麽好使。

都是一個村的,多數都沾點親帶點故,各家看完了自家小子,又開始點評別人家的。

大姑,二嬸,三叔,堂哥……

那天,王三柱順拐了。

不過不要緊,順拐的不止他一個,還有好幾個人當場表演了平地摔,引起人群一陣哄笑,笑得那幾個人趴在地上不願意起來。

經過噩夢般的“彩排”之後,今天的王三柱走得格外輕鬆。

不就是看兩眼嗎?都是不認識的人,一直盯著看又怎麽樣?

不就是八卦兩句恰好被他聽見了嗎?那又怎麽樣?又不是當著全村人八卦,護衛隊也沒全聽見。

不就是……嗯?有小姑娘悄悄討論他是不是有媳婦了?

王三柱一晃神,踩到了小石頭,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他緊了緊手裏的兵器,穩住步子若無其事地接著往前走。卻被旁邊的人看了個清清楚楚,一陣善意的笑聲不約而同地響起,大家開始八卦他是聽見了什麽才走神的。

王三柱:“……”

莊子到底還有多遠?

走個路為什麽這麽難?

*

莊子其實也沒多遠。

雖然王三柱可能不這麽覺得。

但總之,孫遠麵前是一段平整過的土地,踏上去比土路要硬,泛著灰白色,路上偶爾有道長長的縫隙,小到隻有螞蟻才能爬進去。

縫隙完整地橫向貫穿整條道路,幹脆利落的線條,看起來像是有人故意劃上的。

這是……石板?

念頭剛一出現,孫遠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哪有這麽平整卻不光滑的石板啊。每塊都大得嚇人,這得死多少人才能從山上背下來啊。

“排骨兄弟,這是什麽?”

周圍的人都豎起耳朵聽,排骨的聲音懶洋洋的,似乎不甚在意:“哦,是水泥,聽說要把泥放在水裏,讓最有力氣的漢子捶打,整整七天七夜不能停歇,還要保持一定的節奏,這樣才能得到那麽一小塊水泥。”

“哦,竟然是這樣。”孫遠想象著無數赤膊好漢賣力揮錘,動作一致捶打的場麵,自己就先打了個激靈。

這麽長的一條路,背後得有多少人啊?

這麽一個勢力要把他們強留下來,城裏那些人真能把他們救回去嗎?

孫遠越想越害怕,看向護衛隊隊員的眼神也就越發敬畏。排骨偷偷瞥了一眼,也放下了心。

水泥是怎麽做的,他隻是看了幾眼,沒看完全程。

但他清楚宣寧的意圖,也知道能負責水泥製作的都是最穩妥的人,宣寧似乎沒有公開方法的意思。他同樣清楚兩邊剛剛接觸,正是要亮一亮刀鋒,好讓對方聽話的時候,自然要怎麽誇大怎麽來。

比如現在,孫遠不複剛見麵時天老大他老二的桀驁不馴,乖得像隻滿身肌肉的小鵪鶉。

這就很好。

排骨自認事情辦得很好,安心猜想今天晚飯吃什麽,而孫遠他們的驚訝才剛剛開始。

他穿著滿是濕泥的草鞋,走在寬闊平整的道路上。路很好走,沒有坑沒有水,好到讓他看著身後一串泥腳印,頗有些不自在。

不過很快,他就顧不上這麽多了。

一大片農田率先映入眼簾,原本的作物在裏頭東倒西歪,眼看是救不回來了。

旁邊不少人唉聲歎氣,真心實意地替這塊地的農人惋惜。孫遠卻顧不上這麽多,而是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地裏的情況。

一條條小路交錯在田地之間,把地劃分成四四方方的一塊,每塊地都差不多大,偶爾在地頭插一麵小旗子,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這裏的主人似乎很喜歡規整……

這麽想著,孫遠一抬頭,一道隻比縣城城牆矮一點的灰白色牆體矗立在眼前,阻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牆體和路麵材質相同,平整地像刀片一樣,但厚度卻足有一人寬,能讓所有來進攻的敵軍絕望。

孫遠在護衛隊的帶領下走到牆下,被親人背過來或者推過來的病人被帶去了另一個方向,孫遠他們被要求站在原地消毒。

眾人有些不安和**,不過看消毒是從護衛隊開始,對方也沒表現出什麽異樣,這才安安分分配合。

孫遠一邊等消毒,一邊抬頭仰望著牆體上方穿著同款製服的人。對方拿著另一種武器,胳膊上還係了一截紅布。但同樣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哪怕隻是無聊的站崗任務,對方依然非常認真,目光直視著前方,身邊有蚊蟲環繞也一動不動,有著他在之前的官兵身上從沒見過的精氣神。

那個小軍官說過的百戰之師,也不過如此吧。

孫遠滿心感慨地進去了,眼前又是一個同材質的大方盒子。盒子前麵還有幾個小洞,幾個大方洞,洞裏垂下來一塊塊不同顏色的布,像是充作門簾窗簾。

果然,帶他們來的護衛隊停了下來,整隊集合,又步伐一致地跑遠了。

孫遠等人默默目送他們離開,又有幾個人朝他們走過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沒走近就把他們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其中一個女人對排骨抱怨道:“我這兒活這麽多,衣服都快做不過來了,怎麽女人這麽少?”

“大娘,您先湊合湊合,下次,下次一定多帶些人來給你們分憂。”

女人“哼”了一聲不說話了,站在一邊看人,有個褲腳上還有泥的男人看了一會,咳了兩聲,問:“有種地的老把勢沒有?”

大家麵麵相覷,沒有人敢站出來。

他又問了一遍,發現大家都不動,解釋道:“會不同的手藝,就要住在不同的屋子裏,吃不同的飯,幹不同的活。有的話,去那個深綠色門簾的屋子裏,等我去安排活,幹完了吃飯。”

有幾個人動了動,見別人不動就又不動了。

剛才說話的大娘見狀,口齒伶俐地把什麽人住什麽屋子都說了一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這才拖拖拉拉地往屋子裏走。

孫遠是個鐵匠。

但來的人裏,隻有他和他弟弟兩個人是鐵匠。

孫遠不想和大家分開,覺得不太安全,於是拉著弟弟孫福走進了淺綠色門簾。進到這間房子的,都是想種地但不太會種的人。

屋裏有幾條長長的炕,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了,正想找個話題聊聊天,門簾一掀,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拿了幾個奇奇怪怪的小東西,一會敲了一敲這個,說這是“起床鈴”,一會晃一晃那個,說那是“吃飯鈴”,還有什麽“集合哨”等等等等,一大堆尖銳刺耳的聲音輪流展示了一遍,這才開始說正事。

“你們分成四組,每組自己推選一個組長,明天開始,按小組合作、學習、勞動,有事找組長,組長來找我。”

孫遠試探道:“那我們今天……”

“今天太晚了,吃頓飯休息休息,明天再開始吧,”說話的人顯然沒把百多人的一頓飯放在心上,“今天晚飯得晚點吃,灶上忙著給病人熬藥呢,等一等吧。”

這話一說,孫遠才意識到,外麵正飄來一陣陣藥香味。幾個人趴在窗口,貪婪地嗅著這難得的味道,男人沒什麽表情,自己走了出去,不一會,隔壁就傳來了同樣尖銳的聲音。

“是藥啊。”

“是藥,藥鋪裏就是這個味。”

“你說,他們的藥管用嗎?”

“管用吧,你看他們的人都不害怕,剛剛進門還灑了什麽消毒水,估計灑完就解毒了。還有那個什麽膠,黏糊糊的一股酒味,我舔了舔也不像酒,還有點苦。”

“小心把你舌頭也粘住了。”

……

眾人嘻嘻哈哈聊著天,一陣清脆的鈴聲突然想起,大家愣了很久,才有人問:“這是不是那什麽‘吃飯鈴’?”

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大家一窩蜂地走出屋子,迎麵就是濃厚的米香,還有肉味。孫遠眼饞地看著一鍋鍋肉粥和一筐筐餅子被送到護衛隊那邊,按照要求別別扭扭排好隊,先洗手,再吃飯,吃完還要刷碗。毛病一大堆,問題是哪條做不到下次就沒飯吃,孫遠也隻好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敷衍著把所有要求完成。

唯一讓他能有所安慰的,是麵前一大碗不算稀的粥。比不上他平時在家的夥食,但已經很不錯了,起碼對身邊的難民來說就像過年一樣。每人四勺,他帶的碗不小,一次也隻能裝下一勺半。米香粥稠,沒有半點陳米的爛味,甚至很少有人吃到沙子,就連家境最好的孫遠也說不出二話。

吃完飯,在硬邦邦的炕**擠著睡了一覺,第二天,孫遠等人被尖銳的起床鈴叫醒,再次洗手吃飯喝稀粥,看著不遠處的護衛隊就著餅子吃鹹菜。等吃完飯,眾人來到了一塊插著小黃旗的地裏。

他們也領到了今天的任務——把壞在地裏的農作物都□□,扔到指定的地方,防止影響下一次播種。等處理好這個,還要拔草翻地播種施肥,樁樁件件都是活,都在等著他們幹。

孫遠拔出一根雜草,放在腳邊,視線卻黏在正在訓練的護衛隊身上。

“大哥,你怎麽天天看人訓練?”

他白了自己這個蠢弟弟一眼:“你不也天天看?”

半個多月過去了,他們的房門前換上了厚簾子,親人也陸陸續續接了過來。

這些天,也足夠讓孫遠弄明白護衛隊的訓練內容,還有待遇。

訓練任務並不難,看著也不是特別累,他們有單獨的澡堂食堂宿舍,每天至少一頓肉粥,頓頓餅子鹹菜吃到飽。他見過灶台上的人給護衛隊炒鹹菜,居然還放了油。

隔兩天有頓肉菜,每次訓練最出色的隊伍或個人還能得到另外的獎賞,每人都有製服換洗。

除此以外,他們居然,竟然,還有工錢可拿。

農莊裏有個小商鋪,雜七雜八什麽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據說比排骨原本賣的東西還要豐富。

不像他們包吃包住,其他人是領工錢,然後去小商鋪裏買自己喜歡的回去做。

不過工錢也有限,天天吃肉的人,他就見過這麽一小撮。

“哥,”孫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在說悄悄話一樣,先左右看了看,然後靠在他耳邊說:“我想去試試那個護衛隊。”

“嗯,”孫遠沒有反對,“咱倆一起去,也有個照應。”

*

“過去十天,護衛隊人數翻了個倍,有意向入隊的人越來越多,還有繼續增長的趨勢,咱們還往護衛隊裏招新嗎?再招的話,隊裏大部分都不是我們的人了。”

“招,”宣寧毫不猶豫,“在保護農莊這件事情上,不分什麽‘我們’、‘他們’,他們的親眷在這裏,以後他們的土地、他們的家都會在這裏。我們隻要把物資掌握在手裏,現階段不會有人敢鬧幺蛾子,等這批作物成熟,他們就都是自己人了。”

“嗯。”護衛隊長在本子上畫了幾筆,宣寧微微側目,發現是一堆看不懂的鬼畫符,隊長在其中一行鬼畫符後麵打了個“×”,畫完才察覺到她的視線,紅著臉急忙按著本子往旁邊躲。

“……”

宣寧默默坐直了身子。

表麵上沉著冷靜的護衛隊長,居然板著臉在畫火柴人和小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偏偏,對方沒有開小差,確實是在認認真真地做筆記,隻是因為不會寫字,迫不得已用了圖畫的方式。

這就讓人很絕望了。

排骨接話道:“附近的縣城沒什麽動靜,糧鋪囤糧,想要哄抬高價,也沒人管,城裏城外都走投無路,已經有人預備逃荒,去探聽消息的人又順手帶回來了幾十個。”

排骨手下的人曾經遍布整個縣城,現在城沒了,人也分成幾部分,一部分依然留在農莊,負責注意農莊這批人的動向。還有一部分偽裝成各種身份的人,去附近縣城探聽消息,方便宣寧隨時調整策略。

宣寧沒有在意話裏的內容,反而試圖伸長脖子去看排骨本子上的內容。奈何排骨一向聰明,早就合上了本子,坦坦****地亮出封麵給宣寧看。

宣寧……宣寧不用看也明白了。

自從她每次都隨身帶個本子翻一翻,防止自己漏了哪項,自認手裏有點活計的人都來找她要了個本子,開會的時候也帶著寫寫畫畫。

……主要是畫畫。

這裏的文字和讀音和繁體字很像,她跟著江大學了幾天,早已擺脫了文盲的身份,現在看桌上一個個端坐在桌上,一本正經地鬼畫符,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咳咳,我覺得,”宣寧清了清嗓子,道:“我們是不是該兼顧一下教育問題了?”

為了盡可能保住大家的麵子,宣寧拐了個彎,準備先解決孩子們的問題,然後順嘴提一句大人的事情。

“教育?”

江大眼前一亮,其他人卻是一臉茫然。

“……比如說,上學?”

宣寧腦子裏想的是掃盲,但真正的掃盲班是在中午下午休息時,有空就認幾個字,沒空就算了。第一所學校的學生其實都在十三四歲左右。

沒辦法,她手下的人會越來越多,她現在急需更多的管理人才,不需要多麽優秀,隻要能寫會算懂得基本人際關係就行,未來可能需要更多的技術人員。

但,無論如何,她得先度過現在。現在這些人就是趕鴨子上架,人員再得不到補充,農莊裏要亂成一鍋粥了。

教材是江大編的,她主要負責說清了自己的要求。識字教材是她抄下來的《千字文》,略有刪減。江大看著書名後落款的“周興嗣”三個字,思考了很久,似乎在回憶這是哪位大儒。

他沒有問,宣寧自然沒有主動去解釋的意思,她常常遇到需要胡編亂造的情況,為此專門找了本子記載,可也已經寫滿了兩本,再寫就真的記不住了。她正忙著考慮第一批學生的上課問題。

教室和教材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教師也可以她和江大充當,等這批教出來,他們再當小老師去帶下一批。

她為了讓大家更好地自學,扒拉著超市畫風可愛的少兒科普書,帶著幾個村民摸索出了造紙術和印刷術。雖然歪歪扭扭還洇墨,但在抄書隻能她和江大來做的情況下,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本以為要增加一大堆工作的宣寧看著粗糙的劣質成品書,表情比看見了一塊黃金都高興。

嗯,是小塊的黃金,大份的快樂無人能比。

至於這批學生是脫產全職學習還是半工半讀的問題,缺人缺瘋了的宣寧一揮手,決定讓大家專心讀書,好好學習,還承諾畢業包分配,絕對能獲得一個比不讀書工資高很多的職位。

第一批成員主要來自護衛隊後代,在農莊算是家庭條件比較好的一批。不過為了鼓勵大家學習,不加重家庭的負擔,學校裏還是管了飯,學生還有專門的衣服。雖然夥食和護衛隊差得遠,但是能管飽,不用花家裏錢,學校的飯就變成了美味佳肴。

宣寧沒有時間等他們慢慢成長,學認字算數的同時,他們就時常去各個崗位旁邊觀摩學習。盡管自己上學的時候很討厭寫心得體會,但宣寧熱衷於讓學校的學生多寫寫,多想想,多看看。

反正既能加深感悟體會,又能促進認字,何樂而不為呢?

大家剛剛把字認了個差不多,簡單加減法也會算了,宣寧看著人越來越多的農莊,一揮手,決定讓大家先實習——或者說幫忙打雜,然後再根據情況考慮直接就業還是接著學習的問題。

……這是委婉說法,接著學習就是接著在崗位上學習,準備直接接任,直接就業就是把一批實在沒天分的人放回去種地。

總之,人實在太多太雜,再沒有人來幫忙管理記錄,宣寧的頭發都要被自己薅禿了。

*

當宣寧正忙忙碌碌,試圖從其他縣城再吸收一點人過來,再把農莊打理的井井有條,將其變成一個獨立的、美好的小天地時,近百裏外,也正有人談論這些縣城。

“……說是洪水肆虐,疫病橫生,還有亂民暴動,就連縣丞都死在了裏麵。周圍的縣城受了災自顧不暇,隻好求助於將軍。”

邢毅麵露不耐,揉了揉太陽穴,勉強壓下煩躁,問道:“他呢?”

下屬的聲音低了不止一點,像是怕他生氣:“……朱縣令正在臨縣,在臨縣,嗯……躲,躲災。”

邢毅睜開了眼。

這是個三十幾許的男人,長相普通,麵容剛毅,一雙眼睛如同鷹隼的利眼,讓人不敢直視。臉上滿是風吹日曬的痕跡。袖口間隱隱露出一道傷疤,昭示著主人遇到過的危險。

他手底下有三千兵,在外勉強能被人稱一聲“將軍”。

自從參軍入伍,不,是從小,他那同樣參軍的爹和爺爺就常念叨一句話。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身為一縣縣令,居然能拋下自己的縣城,拋下自己的轄區和民眾,跑到臨縣去“躲災”,把一整個縣城留給亂臣賊子。

好,好,好個朱縣令,他記住了。

滿腔的怒火幾欲噴薄而出,卻在看到桌上的信件時忽的一滯,然後潮水般迅速回落,隻留下濃濃的無力感。

邢毅向來挺直的腰板都有些垮了,仿佛肩上的重量太沉,他已經支撐不住。

這樣的官員何其多也,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們就吃過虧,撤退的時候吃過虧,現在也一樣。

可那又怎樣呢?

哪怕一狀告上去,那位朱縣令不過告狀的時候挨頓罵,多送點銀錢美人,多的是人給他求情。

然後呢,然後會發生什麽?

邢毅閉了閉眼,耳邊仿佛有聲音回**,以往的一幕幕再次出現在眼前。

“……他也是迫於無奈……”

“……朕今日看了奏表才知道,愛卿當日是如此的困難,卻還想著忠君報國。心是好的,邢卿不可太過苛責。”

“……他也不容易……”

邢毅深深地歎了口氣。

陛下,那您看沒看到,這天下的百姓也不容易?

若是,若是當初……

下屬安安靜靜地低頭彎腰,仿佛沒看到上司的異樣。

“告訴他,”邢毅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些蒼老:“等我滅了這股反賊,就去幫他平叛。”

作者有話說:

謝謝海水投喂的營養液~

謝謝陪我走到現在的小可愛們,愛你們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