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的情況複雜, 和排骨他們主動接引回來的、快要活不下去的普通人還不一樣。如果貿然把他們都接納進農莊裏,那農莊脆弱的秩序會很快崩塌,霸淩毆打將隨處可見。

於是, 不管是土匪還是家眷亦或是被搶上山的人,都被塞進了臨時監獄,灶台的大娘們久違地做起了清亮亮的、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稀粥,防止他們鬧事。

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了侯文樂他們的存在,江大沒有特意說, 護衛隊員們也就沒有區別看待。把他們和土匪塞在了一起, 享受俘虜待遇。等他們經過了甄別摸底改造……等等一係列安排之後,才會根據結果決定他們接下來的去處。

侯文樂他們所在的是一個極大的房子, 不光寬敞,屋頂也高。伸直手臂都夠不到的地方, 有幾個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窗洞。大房子光滑的牆壁上隻有兩扇門,一扇連著一個小房子, 不知道原來是幹什麽用的, 現在被改造成了茅房。另一個門則是僅有的出口。

百多人的個人問題都要在一個小茅房裏解決, 味道可想而知,好在這群人還算有點良心, 加了扇薄薄的木門。平時誰要是手腳不夠快,關門關得晚了, 保管要被一群人指著鼻子罵,要是那人的脾氣也不好,跟著起了爭執,或者甚至打起來了, 全屋的人都會被連累。

這個“連累”, 主要體現在夥食上。

天還沒亮, 侯文樂就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睜開了眼。

胃一抽一抽的疼,抓心撓腮地叫囂著饑餓。他咽了口唾沫,保持側躺的姿勢,用力按著胃部,希望能稍微緩解這難捱的感覺,等餓過勁了就好了。

侯文樂閉著眼一動不動,半晌,等難受的感覺終於過去,才輕輕歎了口氣。

另一聲歎息在耳邊響起,他被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六子也正一臉驚訝地看過來。

當初六子和趙樹都沒按時回到山洞,他還是以為倆人都犧牲了,沒想到在鳳凰嶺看到了被抓的六子。

至於趙樹……侯文樂心裏有點隱秘的期盼,但更多的是擔心。趙樹還那麽小,就是個孩子,平時在隊裏也是大家照顧著、拉扯著到了現在,現在他自己一個人在外麵,會不會迷路?會不會遇到山裏的猛獸?心眼那麽實在,會不會被人哄騙,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還不如一塊被抓了呢。

侯文樂被自己的腦補嚇得夠嗆,可再一細想又覺得都有可能,糟心地閉上眼睛,六子卻挪動幾下,湊到他身邊。

“頭,你也餓醒了?”

侯文樂心說這不是廢話嗎,連聲“嗯”都不想給。

六子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嫌棄了,他昨晚被餓得睡不著,早上又早早醒了,心裏窩了一肚子火,壓低聲音罵道:“那群夯貨,今天要是再耍脾氣,屁大點事就吵起來打起來,老子先一人給他們一拳。罰都罰了,還不如出口惡氣!”

他們一天兩頓飯,每頓兩碗稀粥,本來就不夠吃的,有人打架還會被扣夥食,打一次扣一碗,前天隻給了早上的一碗粥,昨天幹脆隻有米湯。惹事的人拖出去關了“小黑屋”,他們這些人也要被“連坐”,餓得前胸貼後背。

連坐。

侯文樂在心裏把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地念了幾遍。

就是這麽兩個字,就是那麽幾碗粥,一群本該合起夥來,一起想辦法跑出去的人成了仇敵,他一肚子的逃跑計劃也迅速夭折。這本來是安排的地方不好,本該是俘虜抱團反抗敵人,現在倒好,內訌起了一次又一次,對方清清白白地站在岸上,看他們在水裏撲騰,互相打壓。

偶爾有清醒過來的,也已經晚了,一方麵沒法把散沙捏在一起,另一方麵,餓了這麽久,也實在沒力氣爬到岸上咬他們一口了。

可是等有力氣了,估計多數人都習慣了忍著,習慣了聽話,變老實了,也很難再組織起什麽有力的反擊。

侯文樂皺了皺眉,強壓下心裏的急躁,閉上眼睛準備睡個回籠覺。

小麥的香氣從灶台升起,很快鋪滿了整個農莊,慢悠悠地飄進了小窗洞裏,在房間內彌漫開來。穀物特有的香味包裹著每個人的味蕾,然後勾著人不停地分泌出口水。

侯文樂悄悄咽了口唾沫,剛剛平息下來的胃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努力清空腦子,讓自己不去想那些好吃的,可鼻尖的香氣越來越明顯,耳邊也響起了六子滿是憧憬的聲音。

“今天又烙麵餅啊,真香。”像是覺得自己說的不夠具體,六子努力根據回憶描述:“兩麵都烙得焦黃,敲上去邦邦響,一口咬下去又香又脆。外邊是硬的,是脆的。咬一口,嘿,您猜怎麽著,裏邊竟然是白的,是軟和的,冒著熱乎氣,比天上的白雲還好看。每人還有一份鹹菜,鹹菜是提前炒過的,油亮亮,脆生生。左手拿著麵餅,右手夾著鹹菜,一口餅子一口鹹菜……”

六子閉著眼睛,眼前是曾經驚鴻一瞥的大餅,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想象出來的味道,說著說著,突然挨了一胳膊肘。

他知道是頭聽得饞了,想調侃幾句,睜眼就看見大家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坐起了身,圍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坐了一圈,正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他。

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看,六子突然覺得脊背有些發涼,幹笑道:“幾、幾位大哥,我……我說的,說的還不錯吧?”

“是不錯,”為首的壯漢咽了口唾沫,眼睛卻一直沒從他身上移開:“聽得我都餓了,也想吃點什麽。”

……

看在萬惡的“連坐”規則的份上,六子再三道歉,腰彎得都要斷了,終於避免了被圍毆的命運。

吃不飽的早飯之後是墾荒,拿著簡單的木質工具,在專門劃給他們的一塊地裏幹活。莊子裏的農民在另一處田地裏和他們遙遙相望,中間隔了很長一段距離,但侯文樂細心觀察了幾天,還是發現了他們手裏拿的東西。

農具。

鐵製農具。

有的見過有的沒見過,但隻是在腦子裏想想就覺得會很好用的,鐵製農具。

午間休息時間,看守他們的護衛隊員要分批去吃午飯,他們則被帶回去休息。午飯是不用想的,也就能喝個水飽。幾個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人走進來,隨意地坐在某個人身邊聊天,像是閑的沒事幹來打發時間。

“又來了,那群傻子快被忽悠過去了。”六子縮在牆角,看著相談甚歡的幾個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侯文樂也往那邊看了一眼。

那幾個人明顯是農莊主人派來的。

至於聊天的內容,他聽過幾次,已經可以總結出來了。

不過就是說一說自己之前過的日子有多苦,鳳凰嶺的匪二代們還沒長起來,這裏的都是日子過不下去,幹脆落草為寇的,心裏的苦水能把整個農莊都淹了,這個頭一起,爭先恐後地說起自己經曆過的苦日子來。

侯文樂看著正說得唾沫橫飛的男人,農莊的人附和兩句,再吹捧了幾句,他用力地點點頭,看對方的眼神如同看待知己,要是人在外麵,怕是當場稱兄道弟,要拉回家吃頓飯了。

侯文樂低頭,掩下眼神中的嘲諷。接下來的套路他也知道,取得了信任的那人會不動聲色地引導話題,或直白或隱晦地說著農莊的好,每一條都恰好切中男人在意的地方。

這種閑聊要不了兩次,男人就會完全倒向農莊那邊,平時和他們聊天也是沒口子的誇獎,話裏話外恨不能生在農莊死在農莊,子子孫孫都待在莊子裏。

這是說話有幾分分量的人才有的待遇,一部分沒有主見或者沒有地位的人會被男人影響,也漸漸偏向農莊那邊,努力成為農莊的一份子。

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想起來,這樣的閑聊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恰好有人坐在他身邊,聊天的內容也越來越合他的胃口,直到今天,完完全全摸準了他的性子,每一句話都能引起他的情緒波動,讓他慢慢卸下防備。

然後乖乖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除此以外,這些人還在套話。誰濫殺,誰經常欺負人,誰在寨子裏很有威信,都做到了心中有數,然後偶爾叫幾個人出去,要“單獨談話”。

第一次被“單獨談話”的人很慌,剩下的人也惶惶不安。那次談話過後,有幾個經常在寨子裏作威作福的人被殺了,說是“替大家主持公道,讓大家安心過好日子”。

另外,還有一批公認老實木訥的人被放出去了,成了莊子裏普通的農夫,偶爾會出現在來“閑聊”的人裏。據說他們在墾荒,等開出來地就是自己的。開荒管飯,飯錢不用糧食付,租子要的也不高。隻是三年內,每個月要有五天的時間幫農莊主人做工,用工錢來抵當初的糧食錢。

他們還經常說起其他見聞,所有人都聽得目不轉睛,過後還能討論很久。

自從“單獨談話”不再死人,頂多罰勞役,大家對這種事情的態度也變了,他們羨慕地看著被談話的每一個人,猜測著對方會不會被允許加入農莊,期待著下一個就是自己。

“很溫和的方式。”

侯文樂點評道。

有很多的方法,農莊也不缺雷霆手段,但莊子的主人卻采用了這樣的方式,確保收服人心之後才開始用他們。

仁善?

侯文樂想起鐵製農具,搖了搖頭。這裏所有人都被要求懂得排隊,懂得各種的聲音和指令的含義,還用著鐵農具,在他看來,這就是藏兵於民。這樣的人,可和仁善沾不上一點關係。

六子壓低了聲音:“你說,農莊主人是不是有什麽……天大的秘密,所以才這麽謹慎?”

有可能。

不過,這樣一個人,會有一個什麽樣的大秘密?

侯文樂想起之前也有人試圖和自己“閑聊”,被他隨意糊弄了一通,之後再來的人就不往自己身邊坐了,心裏也知道按常規方法自己夠嗆能出去了,幹脆和六子閉著眼睛瞎猜起來。

“你說,他會是哪一方的人?”

“富得流油,給當兵的……不對,他們管那叫‘護衛隊’,給那麽些人吃白麵,嘖嘖嘖,咱們最‘仁善’的皇上都夠嗆供得起,我想不出來。”

六子閉眼依靠在牆上,回味了一遍麵餅的味道——他根據樣子和聲音想象出來的味道,心不在焉道:“八成是什麽新起來的反賊吧,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沒養過兵,不知道這群人有多能燒錢。現在拿白麵吊著人給他賣命,以後人多了,地盤大了,買不起這麽多好東西了,哼,等著手底下的人造他的反吧。”

“不,不對,”侯文樂本來在點頭,聽見旁邊一群人閑聊的內容,突然醒悟過來。

他曾經以為這是邢將軍哪個老對手的隱藏勢力,可農莊主人的做法堪稱豪奢,他想了一圈也沒想到會是誰手底下的人,於是也在想,是不是哪個暴發戶反賊?

但他剛剛猛地想起來。

不對。

不是反賊。

反賊大多想自立為王,一個兩個都忙著帶兵占地盤呢,哪像農莊這樣,悶不吭聲不緊不慢,做了那麽多……看起來不是很有用的事情。

他到底想幹什麽?

侯文樂從沒見過農莊主人,卻不得不再次考慮起這個問題。

比起對外擴張,他似乎更多地把力氣用在內部發展上。

可是……為什麽?

沒等侯文樂想清楚,屋外,一陣尖利刺耳的聲音突然響起,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

屋外有人大聲喊“緊急集合”,雜亂的腳步聲讓人有些不安。俘虜們嗅到了異樣的氣息,寂靜無聲。幾個“閑聊”的人一下子站起來,走到了屋外。

侯文樂悄悄跟上去,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偷聽。

“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吹哨了?”

“他們說,外邊來了很多難民,”說話的人聲音鄭重,重複道:“很多很多難民。”

作者有話說:

謝謝海水小可愛投喂的營養液~

還有一章晚點發,明早再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