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之前遭遇洪水, 洶湧澎湃的水流裹挾著泥沙樹枝,堂而皇之地從縣城中間衝過去,淹沒了一個個平房, 也淹死了不少人。

當時城裏的人怕得疫病,把屍體運出去埋了。可倒塌的房屋和厚厚的泥沙還在,各種東西被洪水衝的到處都是,也沒人收拾,就那麽停在洪水退去時的位置, 嵌在泥沙之中發黴。

第一批人全副武裝, 帶著消毒用品,走進了這個廢棄的縣城。眼前的慘狀讓他們想起了當日的驚慌和絕望, 以及失去親人的苦痛。原本正好奇地拽口罩的人放下了手,重重地歎了口氣。

幾個清水縣出來的人已經忍不住紅了眼圈, 長武縣的人感慨了一回,把視線投向了一個穿紅雨衣的身影。

那是排骨, 也是這次帶隊的人。

長武縣的人明知道這裏發生過疫病, 還願意一起來, 倒不是因為那身奇奇怪怪見都沒見過的打扮,而是因為那個當初問話的管事穿著同樣的衣服, 還開出了很高的工錢。

他們的命不值錢,管事可惜命得很。那麽厲害的的管事都去, 那肯定沒事。於是“願不願意去疫區幹活”就變成了“有份工資很高的活誰去幹”。大家僅僅猶豫了一會,當第一個報名的人出現以後,就變成了爭先恐後地哄搶。

好在,這次需要的人多, 所有想來的人都選上了, 背著滿滿一包消毒的東西, 跟著排骨一路走進了城裏。

排骨自小生活在這裏,對縣城裏的每一塊石磚都很熟悉。看著眼前的亂七八糟的縣城,心裏也有些唏噓。不過他總歸還記得自己身負重任,很快收拾好了心情,伸手在空中畫了個圈:“那個小水窪,一直到那根木棍,這塊地方你們六個來。”

被點到的人應聲而出,明確過範圍就拿出東西準備幹活。排骨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往前走,把縣城畫成了幾個差不多大的方格子,每塊六七個人,先消毒,消過幾遍毒以後,再次招工,才會招負責搬東西修房子的人。

來的人都是提前學過的,此時按著記憶裏的動作操作,輕輕按下一個小按鈕,白色小壺裏噴出來一蓬水霧,刺鼻的味道很快在空氣中散開。

哪怕已經見過很多次,滿倉依然感到十分驚奇,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接住這些小到看不見的水滴。

“哎,憨貨,人家說了不讓用手接。”

“我知道,”滿倉笑彎了眼,同伴不用看都知道,口罩底下的嘴咧得大大的,說不定還露出了牙花。

傻子。

同伴翻了個白眼,看了眼旁邊的人,悄悄湊到滿倉旁邊,小聲道:“今天早上的粥真稠啊,你說,他們是不是平時都吃這個。你看看這人長得這麽壯,滿臉是肉,平時肯定沒少吃好東西。”

這塊區域有六個人,一個是農莊裏的,五個是莊子外的,滿倉隻認識一個。

他抬頭看了看那人,對同伴的話並不讚同,粗聲粗氣道:“你那臉上也……”

“噓——”同伴想捂住滿倉的嘴,被滿倉皺眉躲過去:“說了不能摸,更不能完全貼在嘴上。”

“對,”農莊的人轉過頭來,正看見他們兩個人湊在一起,他先是提醒了一下各種注意事項,然後催促道:“快幹活吧,早幹完早休息。”

“是,是,大哥說的對,聽大哥的。”

同伴點頭哈腰,等對方轉過身去,才換了副麵孔,咬牙切齒道:“就你知道得多,就你聲音大!”

單是說還不解氣,同伴伸手就要給他一巴掌,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想變拍為擰,被滿倉避過去了。

“幹活吧。”

滿倉看著同伴的手一頓,急急忙忙做出正在幹活的樣子,他轉向另一邊,也開始幹活。

消毒的工作很簡單,滿倉一邊幹一邊走神。

同伴雖然總愛說些有的沒的,不過這次卻說得很對。

旁邊那個農莊裏的男人看起來很壯,不像他,經常吃不飽,隻是骨架大了點,身上養不出那麽多肉。

不過男人也不胖,他見過幾個農莊裏的小孩,臉上肉嘟嘟的,穿著幹幹淨淨正合身的衣服,幾個人在地上用樹枝畫畫,畫得亂七八糟的,看不出是個什麽。問了才知道,不是畫畫,是在寫字。他們現在還太小,等年紀到了要去上學堂。

上學堂啊。

那得是地主家的少爺才能過的日子。

他滿倉倒是不指望自己的兒子能去上學,但是很希望有幾個大胖小子。

重點是要胖,要足夠的胖,胖了才好看,胖了才長得好,長得壯,能養得大。

農莊裏那幾個孩子就不太夠胖,不過也說明家裏不愁吃喝。

連媳婦都沒有的滿倉替那幾個孩子可惜了一會兒,又羨慕了一會兒,同伴再一次湊過來,手裏端著東西一動不動,嘴巴倒是動個不停,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滿倉不說話,,隻是認認真真地幹活。同伴不需要人附和,自己就說了許久。等滿倉把最後一塊地麵也噴上消毒液,農莊那人也幹完了,轉過身來問:“好了嗎?”

“好了好了,”同伴指著他剛幹完的那片地方,道:“你看,我剛噴完,還是濕的呢。”

“嗯,”那人沒有說什麽,隻是問了其他幾個人,得到了同樣的回答,於是拿出另一樣東西:“那我們再來一遍吧。”

這活不累,大家也沒有休息一下的想法,就接著幹活。

幹著幹著,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走了過來,盡管看不清雨衣下的衣服,但這個獨特的顏色還是讓大家意識到了這是誰。

軍爺!

軍爺怎麽到這來了?

滿倉本來隻是好奇,架不住同伴問心有愧,在他耳邊碎碎念。

“軍爺不是來這的吧,是去別的地方的吧。”

“軍爺怎麽還在朝這邊走?”

“越來越近了,他是不是發現我沒幹活,要把我殺了?”

“別過來了我知道錯了……”

同伴幾乎聲淚俱下,說的滿倉也緊張了起來,看著軍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後大手一伸……

拿起了他們用完放在地上的小白壺,就要往地上噴。

“哎哎,別亂動,你不好好站崗,大老遠跑過來給我添亂。”

好大的膽子!

滿倉倒吸一口冷氣,耳邊同時響起了同伴的聲音:“這人完了,運氣好挨頓揍,運氣差點,命就沒了。”

滿倉難得點了點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腦子裏想起了幾年前,幾個孩子玩鬧,結果一句話讓軍爺誤會了,活活被人打死。再看看還在認真消毒的男人,一時間分不清是想看他挨揍,還是不想看他挨揍。

軍爺遠比他們想得脾氣要好,他訕訕地笑了兩聲:“我這不是……讓他們先頂著,來給你們幫忙嗎?”

“你有那麽勤快?”

“你不知道?”軍爺幫著挪開一塊木頭:“排骨說了,這城已經廢了,得重新建一座,到時候要給參與建城的人優惠,用不到一半的錢就能買房買地。我打算攢攢錢,在這兒給我兒子買個房子,以後娶媳婦用。”

說著,軍爺看了眼他們,道:“明天就不是我們隊護送你們來縣城了,得輪班,到時候優惠夠嗆能有我們的份。真羨慕你們能天天在這幹活。”

他們幹的活,連軍爺都羨慕?

滿倉帶著說不清的驕傲和疑問回去,第二天又順利選上,到縣城幹活,同伴卻被刷下去了。等下午回到農莊外,卻發現大家圍在一起,不知道在湊什麽熱鬧。

“那邊怎麽了?”

同伴今天沒能去幹活,睡了一天,斜著眼睛回道:“你不知道?那邊開了個雜貨鋪,賣各種東西,大家都去看熱鬧呢。”

滿倉擠過去,看清了那間雜貨鋪裏的貨物。

說是“鋪”,其實就是支了個小攤。各色糧食大大咧咧地放在筐子裏,攤主看都不看,仿佛是什麽不值一提的東西,隻是一心往麵前的攤子上放東西。

其實沒吃飽的滿倉咽了口唾沫,艱難地把視線移開,看向剛擺上的其他東西。

油汪汪的小方塊隨意放在盆子裏,味道很獨特,卻勾的人不停分泌口水,攤主說那叫“辣條”。有人經不住**買了一點,一口咬下去還往外冒紅油,香得人嘴都合不攏。

新鮮粉嫩的桃子擺在一邊,個頭都不小,有人買了一個,據說能甜到人心裏去,一咬還往下滴水,那香味滿倉隔了好幾步都能聞見。

還有布匹,毛衣,醬料……

滿倉一邊看一邊咽口水,艱難地捂住自己剛發下來的工錢,一遍遍提醒自己,錢要用來娶媳婦,要用來買糧食給孩子吃,把他們都喂得胖乎乎的,要用來……

滿倉的視線一頓,一把推開前麵的人,指著攤主剛放上去的東西問:“這是什麽?”

攤主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傻子:“紙啊。”

滿倉瞪大了眼睛不說話,攤主看著好玩,一樣樣拿出來逗他:“這是筆,這是墨,這是硯台,哦,這是另一種筆,比毛筆更方便。”

說著,他拿出最後一樣東西:“這是《千字文》,教孩子認字用的,上學堂之前可得把字都認全了,不然同學要笑話哩。”

有人問了《千字文》的價錢,不貴,他再攢幾天就能買一本。

滿倉想買一本,給孩子留著,他幻想了一會孩子念書的情形,慢慢清醒過來,自嘲道:“怎麽上學堂啊。”

“去莊子裏上啊,”攤主說得隨意,絲毫不在乎滿倉他們聽了有多驚訝,他點了點滿倉露出了一點的工錢,道:“交錢讓孩子上學啊。你們在縣城裏幹活,工錢就挺高的,一直跟著幹下來,夠讓孩子上個半年學了。要是能加入護衛隊,那就能完完整整上下來,畢業了出來做個管事。”

攤主砸吧了砸吧嘴,糾正道:“要是隻有你在護衛隊,那全家都得勒緊了褲腰帶供孩子上學。頂好是你媳婦在繡品廠,這樣既能讓孩子上學,家裏還能時不時吃點肉見見葷腥,給孩子買點小零食。這日子可真是再舒坦不過了。”

滿倉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半天,茫然地轉頭,看向了長武縣的方向。

他娘臨死之前,揪著他的耳朵說,祖宗留下的房子在那裏,他家也在那裏,到哪都得記著回家。

可是,如果他能在另一個地方買得起房子,養得了大胖小子,還能讓小子平安長大,不被人平白打死,長大了還可以讀書認字……

那他的家,該在哪裏?

作者有話說:

謝謝桃之夭夭小可愛投喂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