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薇優雅地坐在一個奇奇怪怪的木車上, 右手緊緊抓住矮矮的護欄,左手則抓住自己的丫鬟玉容,心裏怕得要死, 臉上一派端莊。

玉容也沒好到哪兒去,手死死抓著她的胳膊不放,因為用的力氣太大,把徐若薇白嫩的皮膚抓紅了一大片都顧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麵,車輪偶爾壓過一個小石子, 車子輕輕顛簸一下, 玉容就是一聲尖叫,抓著徐若薇的手也拚命用力, 指甲都陷進肉裏了。

主仆倆過分緊張,都沒注意到。還是同車的大娘提醒了一句:“你看著點, 再抓就出血了。”

玉容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趕緊扭頭去看, 這才發現自己把小姐的胳膊抓成了那樣, 還有幾個指甲印已經透出了血色, 看著就快破皮了。她驚呼一聲,趕緊鬆開手。結果車子又顛了一下, 她嚇得尖叫一聲,下意識抓住了旁邊小姐的手。

這次是真的劃破皮了。

玉容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你慢一點, 你慢點騎行不行,太快了我們要掉下去了嗚嗚嗚嗚……”

同車的人都笑了起來,前麵騎車的老漢笑道:“丫頭,別怕, 騎個三輪車能有多快啊, 我騎得穩著呢, 你隻管好好坐著就行,一會就到。”

“可是我害怕,求求你了慢一點吧,或者讓我們下車,自己走過去。”

“哎,雖然護衛隊也在這邊巡邏,你們兩個小姑娘自己走在外邊還是太不安全了。沒事,你安心坐著,坐我這車的就沒有走到一半摔下去的。”

徐若薇聽著玉容和老漢的對話沒吭聲。腳邊放的是半人高鼓囊囊的白色袋子,鼻尖有著若無若無的油煙味,同車的人正若無其事地聊天,聲音一個比一個高,偶爾一起笑起來,簡直讓人恨自己多生了兩隻耳朵。

哪怕是在顛簸的三輪車上,她依然保持了一個不怎麽舒服但很好看的姿勢。她坐得其實不太穩,於是半點不敢鬆手。腦子裏卻想起了見到那位宣小姐時的情景。

徐若薇已經把對方跟她說的話來來回回想了好幾遍,依然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她被主母送到莊子裏了。如果沒有意外,她會在那裏了卻殘生。

徐若薇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心情,似乎有一些忐忑,還有一點隱秘的期待。當她被帶到這輛三輪車前,被告知要搭這輛車去農莊的時候,當她看著一個個父親口中的“泥腿子”跟她坐上了同一輛車,玉容委屈地紅了眼圈的時候,她竟有一絲解脫。

從小就一直有人告訴她,她是徐家的大小姐,是大家閨秀,要乖巧懂事,要端莊矜持,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有規矩,還要隨時準備為徐家獻身。

她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要沒名沒分地被獻上去。

當那位宣小姐問她的時候,雖然父親囑咐過要藏拙要放低姿態小心服侍,但她突然想不聽話一次,把自己會的東西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然後換得了一個並不怎麽意外的結局。

她按著大家閨秀的標準,像個木偶一樣活了十幾年,每一刻都不敢放鬆,笑一笑都有嬤嬤提醒笑容太過不夠矜持。哥哥們卻不必如此。

不過,莊子那麽偏僻,應該沒有人盯著她了吧。

隻是,不知道農莊幹活辛不辛苦,蛇鼠蟲蟻多不多,能不能吃飽飯。

車子又是一個顛簸,徐若薇反手握住玉容的手,看著後者被嚇得臉色大變,失聲尖叫,不厚道地笑了起來:“沒事了,就你膽子小,吵得我耳朵都疼了。”

正死死抓著她怕她掉下去的玉容:“……小姐?”

徐若薇沒有說話,隻是偏頭看著前方,風穿過幕籬垂下的白紗,吹得她臉頰有些疼,她也不閃不避,有些貪婪地適應著這從未有過的體驗。

農莊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差。

同樣的灰色圍牆,同樣的方方正正的房子,隻是來往的人穿著打扮相似,少了她最常見的那些人。

徐若薇帶著幕籬,站在路上格外顯眼,來往的人都在好奇地看她,她悄悄抓緊自己的衣袖,頗有些緊張和拘謹。

“你就是徐姑娘吧,”一個爽朗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徐若薇回過頭,看見了一個穿著大紅上衣的女人,沒穿裙子,下邊配了條紫色的、撒著銀色碎片的褲子,顏色極為鮮亮,徐若薇毫無準備地轉過頭來,還被晃得有些眼花。

像個管事。

可徐府的管事也有幾個潑辣的,卻沒有這個女人這麽的……這麽的……尋常的話說出來都帶了幾分氣勢。

徐若薇習慣性輕聲細語:“是我。”

女人愣了一下,關心道:“可是顛的暈車了,身體不舒服?廠裏給你準備好了房間,走,我帶你過去歇歇。”

說著,女人拍了拍他她們帶來的大包袱,衝路邊的行人喊了一聲:“哎,十文錢送到廠子門口,有沒有幹的?”

“我來我來!”一個高瘦的男人離得最近,兩步走過來,就要彎腰把包袱拿起來,女人卻沒有鬆手:“這麽瘦,你力氣夠嗎,可別給人姑娘弄髒了東西,你要不去借個車推過去?”

“不用,我力氣大著呢,放心放心。”

“弄壞了弄髒了我可不饒你。”

“秀英姐你瞧好吧。”

徐若薇和玉容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看那位“秀英姐”和男人說話,乖巧的像兩隻小白兔。秀英說完了,招手示意她往前走,還不忘利落地幫她做介紹:“咱們繡品廠早就等著夫子來了,月錢加了好幾次,都比廠裏最好的繡娘拿的高了,結果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姑娘們等得心急,還湊錢幫夫子買了被褥,裁了衣裳,昨天聽說要來,都搶著幫忙曬呢。”

秀英語速很快,聽起來很是爽利。徐若薇張了張嘴,頗為無措地說了聲:“謝謝。”

“客氣什麽,你來教我們認字,我們心裏高興呢。對了,咱們月錢最高,食堂也最好,你要是有什麽想吃的,還能提前給錢定做,食堂裏給咱專門設了個小雜貨鋪,雖然樣數不多,但也方便。到時候你安心教就行,其他事都好說。”

徐若薇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你們……都很想學認字?”

她本來也是不學的,是父親想把她嫁到書香門第,才讓她平時學一學,免得到時候和丈夫沒話說。這些人學了有什麽用?

“當然,”秀英一臉驕傲:“我能當上管事,多拿一份錢,就是因為我認識二百多個字,還會算一百以內的加減法呢。”

說著,秀英又歎了口氣:“當初進廠子,拚了命地賺錢,是想著送那臭小子去上學,結果倒好,我也學會了,我家丫頭也學會了,就那小子天天不開竅,笨得跟他爹一樣。”

徐若薇:“……”

她決定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秀英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徐姑娘,我醜話說在前頭,你拿的月錢是咱繡品廠的女工們湊的,學堂裏的夫子六七個加起來也沒你拿得多。你也不光是要在晚上教一教咱們,白天的任務其實也很重。”

徐若薇一愣:“你們白天不是要幹活嗎?”

“是,”秀英又歎了口氣:“我們請你來,除了自己想學,主要是想請你教一教家裏的丫頭。”

秀英沒有看她,隻是看著前麵的路,又好像在看著不知名的遠處:“我們在廠裏幹活,掙著比男人都多的工錢,過著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的日子。家裏那些雜事都不用我們幹,家裏的事我也有說話的份。以前我做飯他們吃,刷個鍋的功夫他們都吃完了,現在我要是忙的幾天不著家,說哪天要回去,他們都置辦好一桌子菜等我,等我來了才吃飯。”

徐若薇出神地看著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多說一些,多說一些這樣的話,她聽幾天都不膩。

秀英卻頓了頓,情緒明顯低落了下來:“可家裏的丫頭還過著之前的日子,我沒幹的活,很多都壓到丫頭身上了。我們想著,不能讓丫頭們再走我們的老路,那就得識字,得學習。”

秀英的情緒重新高昂了起來:“廠子裏有厲害的,掙了錢不給家裏兄弟,要自己攢著去上學。我們給她湊了湊,湊夠了學費,讓她學好了抽空回來教一教我們。有個家裏富裕的,還有個著實疼閨女的,磨了幾個月也應了。”

“我的丫頭沒那麽好命,她得自己攢,我再幫襯幫襯,到時候也能去。出來像綠柳姑娘一樣,做個大管事。或者像蓮香嫂子一樣,當個女醫,那天在醫館訓她公爹的時候可威風了,頭頭是道,還是為了他身體好,讓人一句不是都說不出來。嗯,進廠其實也不錯,她學得多,肯定比我現在還好,在這兒也自在……”

秀英絮絮叨叨,把農莊裏的職業數了個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廠子大門口。一群年齡各異的姑娘已經等在裏麵,正期待地看著她們。

“姑娘,我最後再問一句,月錢是高,但這活也累,你想好了嗎?”

隔著大門,徐若薇往裏看了一眼。裏麵的姑娘各個抬著頭,眼睛在陽光下仿佛正閃著光。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秀英一下子就笑開了。她好奇道:“剛才就想問你了,你帶著這麽個東西,眼睛不花,不難受嗎?”

徐若薇一愣,笑著把一直帶著的幕籬摘了下來:“難受,挺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