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休妻休夫, 我那麽說是方便大家理解,”負責宣講的管事修正齊大壯的用詞:“那個叫離婚,哦, 也叫和離。”

“離婚也不行!和離也不行!”齊大壯揮了揮還抓著油條的右手:“我管你叫什麽,反正不行!”

陳大娘安安靜靜地看著齊大壯鬧,沒有出聲。

她開的鋪子名叫“早點鋪”,實際上為了多賺錢,是從天還沒亮一直開到天黑的, 鋪子裏時不時就有人進去買點東西坐下來吃, 飯點更是人多到要排隊排到商業街外。經常有人看見齊大壯溜達進早點鋪,背著手在店裏轉一圈, 找個自己想吃的東西拿走,順道還要抓一把錢。

剛開始大家不明所以, 還以為遇到了二流子,膽小的話都不敢說, 膽大的就要站出來把人趕出去, 還是正在忙活的陳大娘的兒子攔下來, 說清了齊大壯的身份,這才解開誤會。

陳大娘一家有多勤快, 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為了趕上最早上工的那一批人,早點鋪裏的人要起得更早一些, 留出時間來準備食材,一整天都歇不下來。等天黑透了才要打烊,還要收拾衛生,為明天的生意做些準備。

陳大娘心疼孩子, 不忙的時候安排孩子們輪班休息, 自己則一直在店裏待著, 哪邊缺人手了就頂上去,還經常和客人聊天搭話,檢查店裏的食材是不是足夠,時不時的還要琢磨新的菜品菜式,生怕大家吃膩了,鋪子的生意會變差。可謂是最早起,最晚睡,一整天都不得閑。

這樣能幹的人,居然有個這麽上不得台麵的丈夫。陳大娘潑辣,大家也難免打趣幾句,問她那麽爽利的一張嘴,怎麽就不催著齊大壯上進。

陳大娘笑得燦爛,一如往常,嗓門卻比平時低了不少,她說之前為了活命,為了一家老小能多吃一口,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邊轉,趕著他幹這個做那個。齊大壯不高興,她也不高興。現在日子好了,她也不想天天操心上火,現在這樣就挺好。

眾人聞言,也就打住了話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雖然勤快的人多,齊大壯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日子怎麽著都得過下去,齊大壯雖然沒用,但好歹聽話,陳大娘能鎮住他,他也不打人也不賭錢,沒有什麽大毛病,將就著也就過下去了。

當時的人們是這麽想的,陳大娘也是這麽想的。她氣急了的時候,也不過是想著攢攢錢,在商業街旁邊買個房子,就說時間緊活多,需要住在近處。平時不回家,眼不見心不煩,自己在裏頭住著,孩子們平時忙了也可以來歇歇腳。冷靜下來連這個想法都不去想了。

至於離婚……那個管事一直在說是離婚不是休妻休夫,可女人提出來的,那不就是休夫嗎?

女人怎麽可以休夫呢?

那邊,齊大壯還在大喊大叫:“這……這不對!這樣是不對的!皇城根兒底下的都沒聽說過休夫,全天下都沒這回事!這不行!”

人群低聲哄笑起來,女人們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男人們隻是笑,眼睛看著前方,又好像誰都沒看。廣場上隻有齊大壯的聲音,其他人神色各異,場麵看起來竟有些詭異。

宣寧就在廣場外,目睹這一切發生,然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她知道,她這一下可以說是捅了馬蜂窩。

她和王家村在逃難時相遇,後來又漸漸接收了許多新成員,一起度過了那麽多難關,她現在的超然地位是靠資源和威望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某種意義上,在大家眼裏,清水縣有三種人,男人,女人,和她。

而女人在這個時代,早早地被排除在權利和知識之外,她們並沒有接觸這些的機會,哪怕是貴女,甚至皇後,作用依然是相夫教子,她們沒有個人權利也沒有個人價值,不需要有自己的夢想,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性格,更不需要知道太多的東西。

當初宣寧還沒建立繡品廠,隻是把布料針線發下去,到時候再收回定價的時候,盡管幹活的都是女人,但有不少男人來領錢。理由是覺得自家媳婦人笨,會在這短短的幾百米路程中把錢弄丟了,有些女人也這麽覺得,這筆錢對整個家庭都很重要,她們信不過自己,覺得自己沒用,於是讓丈夫兒子來替自己領錢。

後來宣寧成立了繡品廠,廠子隻允許工人進入,工錢也隻有本人能領。除了那些需要帶進去看著的小孩子,所有家屬一律不準進入。廠裏還修建了宿舍供大家休息,雖然沒有強製要求住宿,但剛開始的時候大家既要做工又要學習技巧,為了省時間就都在廠子裏歇。後來發現廠子裏更自在,都主動留宿在廠裏,輕易不願意回去。

在這麽一個封閉的小環境裏,在幾個潑辣姑娘的影響下,在宣寧有意地引導中,在經過學習手藝慢慢進步的情況下,大家漸漸有了不一樣的想法。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到手的工錢也在肯定著她們的進步,她們變得越來越自信了,說話底氣也足了。還有些姑娘習慣了逆來順受,但她們起碼有了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在廠子裏可以做一個活潑開朗的人。

以繡品廠為中心,女人們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又是繡品廠開始,女人們學起了認字,算數,甚至進學堂當管事。

盡管掃盲班、學堂都沒有規定過性別,宣寧也曾明說過男女都可以去,但事實上,這些地方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隻有男人,到現在也隻有幾個女人。

後來宣寧辦了小學,要求無論男女,隻要年齡到了,都必須要去,當時也有不少人覺得沒有必要,還說過女孩不需要去,家裏也得有人幹活,被治安隊罰過幾次之後就老實了,隻敢私底下抱怨。

但這次不一樣,不少德高望重的老人自認還有些臉麵,來讓她收回這條命令。走在路上,周圍的人投來的目光中除了信任,還多了點別的東西。

宣寧當然不會收回。

非但不收回,她還把民約中沒人注意的幾條拿出來,帶大家複習了一遍。

不論男女,所有人應享受同樣的待遇。

不論男女,可以單獨立戶,付清款項後可以擁有自己的田地和房子。

不論男女……

這個時候許多人才終於發現,民約裏“不論男女”這四個字出現了很多次,隻是大家還是喜歡用以前的想法做事,壓根沒在意過。這幾條隻被女人們看在眼裏,藏在心裏。並在日常生活中一點點實現,一點點改變。

這個過程很慢,但確實是一直在進行的,說書先生的本子也都是宣寧過目後才開始說的,有時候她也會塞給他們一些材料,讓他們寫成本子說出來。掃盲班小學的教材裏也被她夾帶了不少私貨。她在平時有意宣揚那幾個在各自領域有所成就的小姑娘,僅有的幾個女管事都放在了顯眼的位置……

潛移默化之下,經過了最開始的震驚和茫然,一部分人依然群情激昂,到處大喊著“離婚不對”,還有一部分女人冷靜下來,回顧自己一年以來的改變,甚至自己一個人偷偷假設,如果離婚了,她會怎麽樣。

如果他們依然靠種地為生,那麽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任何一個勞動力的喪失都會讓整個家庭過得更艱難一些。但清水縣已經完成了初步的發展,服務業也有了小小的起步,這些人想了一會,突然發現離了也沒什麽,那個人有和沒有都一樣,沒什麽差別。

不是所有人都這麽想的。

但確實有一部人有了這樣的想法。

宣寧沒有阻攔大家表達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涉及的範圍太廣,如果不好好解決,勢必會留下隱患。不僅不阻攔,她還把廣場旁邊的一間大房子騰出來,新建了一個“辯論處”,下麵是幾排座位,上麵是個高台。有什麽想法都可以去說一說,有人反對,那也可以上去說說自己的意見。會有人把大體的情況整理出來,以供宣寧翻閱查看。

清水縣的人雖然經過了初步的學習,但也說不出太多的道理,隻會車軲轆話來回說。女人們雖然有了一點想法,但這隻是開始,她們對於自身的處境和未來更加茫然。雙方堪稱小學生吵架,誰也說不出什麽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但女人這邊還有宣寧,宣寧手裏還有不少成熟的理論。

告示欄的宣講員最近很忙,每天都有不同的稿子等著她宣講,每次都有一大群人守在她旁邊,聽她說幾遍,然後就鬧鬧哄哄地進了辯論處,裏麵很快就能傳來吵架聲,一直到天黑都靜不下來。

在辯論中,有許多東西飛快地被女人們接受,也飛快被男人們知曉,一方有理而另一方說不出道理,天平逐漸傾斜,大家對於性別的差異漸漸有了清晰的理解。

準確來說,是宣寧想要的理解。

辯論處也終於有了空閑的時候,每天隻有一些老頑固抱著自己的想法死活不鬆口,但又說不出什麽道理。前幾次還有人來跟他們辯論,後來嫌實在丟人,放任他們在裏麵大喊大叫,理都不想理。後來那幾個人發現這樣毫無作用,也灰溜溜的回去了。

另一邊,陳大娘難得拋下早點鋪,在告示欄和辯論處待了幾天,也終於做下了決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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