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清水縣風有些涼。

陳大娘站在告示欄前, 把風吹亂的頭發掖到耳後,如是想著。

有幾個老人坐在廣場上曬太陽,看見她站在這兒, 也知道她做好了決定,勸道:”聽我一句勸,孫子都有了,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別折騰了吧。“

“二十多年的夫妻了, 就是門口一棵二十多年的樹砍了也不習慣啊, 你怎麽就這麽狠心。”

“就是,大壯人也不錯, 誰天生喜歡幹活喜歡勤快啊,都願意偷個懶歇一歇。看不下去就趕著他出去幹活啊, 你這麽厲害,多催一催, 讓他動一動就是了。”

“我快七十了, 和離也好, 離婚也罷,這個詞聽都沒聽過, 他們說乾朝之前就有這麽一回事,可誰家真幹過這事?你就這麽不管不顧地離了, 別人怎麽看你,你讓孩子們怎麽辦啊,他們在別人麵前還抬得起頭來嗎?”

陳大娘沒有說話。

這幾天她待在這裏,有不少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 還有一些人對她張口就罵, 青樓裏那些女人都沒被罵過那麽多次, 她本本分分勤勤懇懇二十多年,倒是在短短幾天裏一下子就湊齊了。

她站在告示欄前,把最近張貼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個從沒想過的問題又一次在腦海裏出現。

為什麽女人就要“嫁出去”,男人卻可以三妻四妾,還可以“休妻”?

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為什麽不可以?

她比男人差在哪裏?

齊大壯邋邋遢遢的樣子自動出現在腦海裏,陳大娘被膈應得翻了個白眼。

她比齊大壯差在哪裏?可能差在臉皮不夠厚、身上的肥肉也不夠多吧。

老人們還在勸,也有年輕一些的路過廣場,停下來跟她說幾句。

陳大娘抬頭理了理頭發,看見幾個年輕小姑娘怯怯地看向這邊,正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腳下的步子放慢了很多,想停下來又不太敢停下來,對上別人的目光就趕緊低下頭,像是怕別人看出自己的想法,裝作若無其事地加速走過去。

陳大娘歎了口氣。

她知道,幾天下來,不光是她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不少人也在思考,甚至現在正圍在身邊勸她不要離婚的人也想過。隻是有些人簡單想了想,但還覺得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又把這些問題拋開了,繼續悶頭過日子。有些人想了,卻隻敢把所有話壓在心底,連說都不敢說。

還有一些姑娘年紀輕膽子大,仗著清水縣對她們的保護,連父母給她定好的婚事都能撅回去,然後一頭紮進繡品廠不出來,外麵對她議論紛紛,卻也是毫無辦法。

陳大娘剛聽說時,曾感慨過那姑娘年輕氣盛,以後再想覓得良人可就難了。

不過後來聽說男方脾氣暴躁,跟工友動過好幾次手,治安隊進過好幾次,跟親娘也揮過拳頭,隻是被人攔住了沒打下去。她就又閉上了嘴。

她想起了自己當年。

齊大壯是個窩囊廢,稍微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但當年她還是嫁了過來。

原因自不必說,齊家給的聘禮比別家多,這些小毛病就不是事了。

陳大娘不想浪費時間跟死人計較,但這些年因為齊大壯廢物,又懶又饞,她著實吃了不少苦。她既要顧好家裏,又要幹地裏最重的活。齊大壯很多時候出工不出力,她就要花更多的時間和力氣,幾乎是把別人家兩個人幹的活自己全幹完。

有一次她怎麽都找不到齊大壯,天快下雨了,地裏的糧食又得及時收割,她帶著當時才五歲的大丫頭從天亮忙到第二天天亮,淋著越來越大的雨回到家裏,整個人都累得麻木了,背上是剛割下來的糧食,手裏拖著昏睡過去的孩子,路都快不會走了,結果在屋外聞到了一陣酒香。

她的丈夫不僅沒去幹農活,還偷了家裏不多的錢,全拿去買了酒菜,然後趁她不在家,美美地喝了一頓,睡到現在還沒醒。

陳大娘閉了閉眼,把眼裏的淚憋回去,周圍的人卻以為她被說動了,精神一振,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著勸:“你想想這些年的情分,沒了你他可怎麽過啊。”

“連小學的孩子都能自己賺零花錢買點零食吃,四十多歲的人了,離了人居然還能活不下去,白吃這麽多糧食有什麽用,還是給大家省點米吧。”

眾人:“……”

他們試圖再接再厲。

“這麽多年了……”

“這麽多年了都這樣,以後更不可能好了,各位行行好,放過我吧。”

“這話說得,我們不也是為了你好。你是頭一個,以後大家提起離婚就想起你,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孩子……”

類似的話聽了太多,陳大娘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也知道這些人隻想做和事佬,講再多的道理、訴再多的苦都沒用,索性爽朗地笑道:“那感情好,多少年以後大家都還記得我,也就知道我開了個早點鋪子,做生意的,這名聲不要白不要。至於孩子……這麽多年沒管過孩子的事,離個婚讓鋪子裏多點客人,孩子們多賺點錢,也算他沒白當回爹。”

在場的人沒想到會是這個發展,一時間都愣住了。陳大娘也不想再跟他們糾纏,推開人群,準備去找民政處。

她最近歇在店裏,本來和齊大壯說好了今早在告示欄這裏見麵,然後去離婚。結果齊大壯沒來,倒是廣場上曬太陽的老人比平時多了不少,她也就明白了齊大壯的意思。

把人從家裏一路拖到民政處實在是有礙觀瞻,陳大娘丟不起那個人,想問問那些管事能不能去她家把這事給辦了。

因為另一個當事人不去,就把管事們帶到家裏這種事有些難辦,奈何陳大娘是第一個來辦離婚的,整個民政處除了一個嗓子冒煙的宣講員,其他人又實在是閑,還真同意了她的請求。

於是齊大壯本來在家裏睡得四仰八叉,還放心地打起了小呼嚕。結果肩膀被人拍了幾下,一睜眼就看見了五雙眼睛圍在他身邊,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齊大壯:“……”

他整個人一哆嗦,下意識把身子團起來躲在了陳大娘身後。

陳大娘翻了個白眼,立馬換了個位置。

齊大壯有些不安地抱著被子,惡聲惡氣道:“幹……幹嘛?”

管事們對視一眼,有人掏出一個小本子,聲音沒有半點欺負:“你的妻子要和你離婚……”

“我不、不離!”

管事語重心長:“你不懂,強扭的瓜不甜。”

齊大壯:“……”

不,是你們不懂,這瓜可甜了。

他被輪番說教了幾次,眼見著話題已經拐到了財產劃分上,急忙說道:“早點鋪子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錢也是,還有,還有……”

陳大娘都要氣笑了,管事倒是一本正經:“按照民約,結婚之前你的錢都是你的,結婚之後按貢獻來,早點鋪子是陳香蘭一直照應的,這點有目共睹。你睡覺的時候我們還做了個調查,你沒幹過家務,對家庭沒有貢獻。這樣算下來,你可以把婚前財產拿回去,大概二百三十文。兩位還有什麽異議嗎?”

“沒有異議,”陳大娘笑得燦爛,她轉過頭,大方地對齊大壯說道:“我多給你二十文,算是這麽多年的情分。”

齊大壯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打擊中反應過來,下意識反駁:“二十文不夠。”

“你說的也有道理,”陳大娘終於擺脫了累贅,通體舒泰,顯得特別好說話,她點了點頭,順從道:“你我之間的情分確實不值二十文,那就不給了,你走吧。”

齊大壯:“……”

他看著正忙前忙後給管事們倒水的陳香蘭,徒勞地伸出了手。

二十文……二十文都沒有了嗎?

陳大娘的事情結束了,卻又好像沒有結束,每天都有人翻來覆去地討論,她本人也遇到了些麻煩,有人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故意給早點鋪子搗亂。

不得不說,早點鋪子是陳大娘的安身立命之本,這一下可謂是直擊要害。但治安隊早有準備,接連抓了幾個使壞的人。先是罰了一通,然後又被告知這些事都會被記錄下來,有很多要緊的、賺錢多的工作都不能做了,大家這才消停了不少。

早點鋪的生意也受到了一點影響,有些人不來買了,有些人邊罵邊買,還有些人特意過來吃飯。陳大娘對此安之若素,又招了幾個夥計在前頭忙活,讓孩子們都去後頭幹活。自己也不再堅守在店裏,時不時去百貨商店逛逛,又或者去農莊玩幾天,跟繡品廠的姑娘們說說那天的經過,心情好了,整個人都變得年輕了不少。

縣城裏發生的事情,宣寧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她還想著靠這次的變動讓姑娘們挺直腰杆,多去開拓一些新的領域,自然不會讓陳大娘就這麽在幕後沉寂下去。她派人找到陳大娘,準備和早點鋪子合作,開發一種新的軍糧。

天氣熱了,附近的縣城也都被打下來了,護衛軍下次出征,就得帶上更耐放更方便的軍糧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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