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快的女人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工作,下午上路時,有板車小推車的上車讓人推著,自己抓緊時間幹活。沒有的就互相攙扶著,爭分奪秒地穿針引線。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隊伍停了下來,女人們就地一坐,埋頭幹活。孩子們成群結隊撿柴火,男人開始忙活著做飯,其中也有從來沒做過飯的,一陣手忙腳亂,在媳婦恨鐵不成鋼的聲音中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等做完飯,發現別家女人趁這會功夫又多幹了很多,心疼地恨不能給自己兩巴掌。

當天晚上,王家村升起了一個個火堆,大姑娘小媳婦盤腿坐在火堆旁邊,借著一點點微弱的光納鞋底,直到月近中天,撿來的柴火用的差不多了,這才一個個揉著酸痛的手臂睡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有人醒過來,一個叫醒一個,很快所有女人都起身,靜悄悄地拿出沒幹完的活計,趁著光線充足還不用走動,幹得頭也不抬。

當宣寧一覺睡醒,剛睜開眼,就有大娘來問她商隊什麽時候來,她已經做好一隻了,另一隻最晚後天下午就能完工。

宣寧:“……”

她看了眼大娘因為持續用力不自然彎曲的手指,再想想昨晚路上的辛勞和半夜的火光,製止道:“你們……我知道你們是想多掙點糧食,可是白天趕路已經很辛苦了,你們還一直低著頭在太陽底下做針線。晚上也不好好休息,這樣用不了幾天,你們的身子就垮了。路上缺醫少藥還吃不飽……”

大娘原本興奮的目光黯淡下來,狡辯道:“莊戶人家,平時幹農活比這個累多了,身子骨好,不要緊的。”

“但這樣下去,你們的眼睛很可能會出問題,”江大夫開口,勸說的分量重了不少,旁邊的人也豎起耳朵仔細聽:“頂多三雙,六斤糧,你的眼睛就看不清東西了,嚴重的話,可能平時走路都得摸索著來。”

這話說的嚴重,大娘的臉色也驚慌了一瞬,腦子裏全是聽過的八卦裏,曾經村裏瞎子們泡在苦汁裏的生活。

他們往往死得很快,哪怕有僥幸活著的,也沒撐過征糧,逃難路上全乎人都很難活下去,更別說瞎了眼。

不過幾個呼吸,大娘臉上的驚慌轉為絕望。

瞎了可能會死。

不幹活倒是能保住眼睛,可是能保住她的孩子嗎?

困難顯而易見,一時間氣氛有些沉凝。宣寧偷偷瞥了眼一旁偷聽的村長,狀若不經意道:“錦州還有多遠啊?那裏真的有那麽好嗎?”

人在迷茫的時候往往會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尤其王家村不過道聽途說,全村壓根沒人去過錦州,宣寧這麽一問,大家沉默了一會,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村長。

村長捏著煙鬥,艱難道:“他們說,皇上也去了錦州,那裏會有新的皇宮,新的朝廷。”

宣寧沒有說話,就有女人抹著淚恨恨道:“要沒有朝廷把糧食都搶走了,咱們也不至於這麽早斷糧。要是朝廷能硬氣一點守住城,誰會離開家去逃難啊?”

聽到叛軍要來的消息,大家都亂了,慌慌忙忙地就往外跑。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她再也沒聽到過隔壁村娘家的消息,家裏爹娘老弟弟小,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一路走來,誰家也不容易。村長蹲在地上,吧嗒了一口煙鬥,聲音有些低落發飄,像是在講述一個美夢:“他們說,錦州……錦州知州是個好官,青天大老爺,糧食年年豐收,還天天有肉吃。”

村長的大孫子石頭聽見“有肉吃”三個字,用力地咽下口水,熟練地把大拇指塞進嘴裏假裝在吃東西,剛咬了一下又趕緊吐出來,擔心道:“咱們這麽多人都去,他那裏的肉夠不夠吃啊?我們是不是得走快點?”

是啊,錦州不過一個州,北邊這麽多難民逃過去,該怎麽養活?

眾人像是被一榔頭敲在了腦袋上,把頭頂厚重的殼子劈開了一條縫,恍恍惚惚地意識到了不對。

也不是聰不聰明的問題,是他們近來遭遇了太多的變故,征糧被帶走了那麽多糧食,正心疼,還沒緩過勁來,聽說叛軍要來了,大家又一窩蜂的去逃難。

一輩子沒離開過自己的家,突然背井離鄉,任誰也得神思不屬一陣。等腦子好不容易重新上工,他們又想起了外村的姐妹閨女或娘家,一天天懸著心。

這種擔心持續不久,很快又會陷入即將斷糧的危機。而眼前黃土路漫漫,不知道走多久才能停下,不知道過多久才能重新擁有一個家。

錦州是個飄在空中的美夢,有了它,大家才有了逃難的方向,才有了每天在饑渴交迫中長途跋涉的動力,否則他們連該去哪該做什麽都不知道。

這種情況下,一般人努力活著已經很艱難了,想不到以後,聰明人下意識不去想,自然就有誌一同地忽略了。

而現在,宣寧初步展示了自己的能力,給了王家村另一個可能,然後在名為“錦州”的美夢上,悄悄地掀起了一個小角。

不大,但足以讓不少人驚醒。

不過似乎還不太夠,村長不見得多想去錦州,卻也在下意識反駁,還有不少人欲言又止。

他們一直為了去錦州而努力,突然告訴他們那可能都是假的,他們著實有些受不了。

宣寧加了最後一把火:“皇上的家被叛軍占了,他去錦州,會不會征兵再打回來啊?”

說著,擔憂的目光落在了江大身上。

眾人悚然一驚。

征兵!

征糧已經很可怕了,但比征糧更嚇人的是征兵。

尤其,這是要從南邊一路打到京城,無數的戰爭,無數的人命。一旦被征走了,哪怕僥幸能活下來,多的是缺了胳膊腿的,微薄的撫恤金被上頭占了,苦難由小家庭承受。

哪怕是當運糧的民夫,瘦脫了形滿身鞭痕回來都算幸運,被推到前線拿人命耗箭矢等等才是常態。

女人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把丈夫兒子護在身後,警惕地看向左右,生怕突然衝出個人來把人都征走。膽子小的男人們腿抖得篩糠一樣,站都站不穩,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有點聲音就要頭也不回地跑遠。

村長也在抖,煙鬥“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砸起一片黃土。

“那該怎麽辦?那該怎麽辦?”王三柱抱著頭蹲在地上,嗓子都喊破了音。

村長抖著手,想去撿煙鬥,奈何手不聽使喚,反而掉的更遠。

那該怎麽辦?

蓮香茫然地看向左右,卻看到了更深的茫然。剛剛起來得急,她手裏還下意識捏著沒做完的千層底。餘光瞥見手裏的東西,蓮香一個激靈,撲通一聲跪在宣寧麵前:“我會做千層底,我還會做棉襖,做棉被,做別的,我不會也可以學,我,我……”

蓮香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突然轉頭衝村長喊道:“我能掙糧食,我能養活家裏,爹,咱去個沒人的地方,不去錦州了好不好?”

宣寧被這一跪跪了個手忙腳亂,等好不容易把蓮香拉起來,就看見村長紅著眼佝僂著腰站在她麵前:“宣丫頭,不知道商隊去哪條道比較方便,我們能幹活,什麽都幹,能幫我們捎一點幹糧嗎?一點就夠。”

……

隊伍就這麽換了目的地,從去錦州變成了去找個偏僻一點的山穀,或者山上平坦地方多也行,總之能避開人避開可能的戰爭就好。

在江大的建議下,幾個身手最好腦子最好的青壯組成了斥候小隊,留意山間可能出現的山賊,如果發現了就通知大部隊繞路,走其他地方。

又到了夜晚,今天的隊伍沉默了一些,大家心情都很複雜,更有不少人想起了自己杳無音訊的親人,大家安靜地做活或者想事情,除了小孩子沒心沒肺地玩鬧,沒幾個人說話。

宣寧走到離大家有些遠的地方,自己坐下來,看著頭頂的月亮不說話。

雖然事情的發展如她所願,但這並不值得開心。

因為這不是忽悠,而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實。

在錦州,在去錦州的路上,在這片土地各種勢力交界處,有無數生命碰撞,隕滅,無聲無息。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古人誠不欺我。

宣寧正想著心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坐在了她身旁。

是江大。

“你很不喜歡錦州。”是陳述句。

“嗯,”宣寧心情不好,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一個南方的知州,為什麽在京城散播消息收買人心?一個普普通通的州,那麽多王公大臣貴族功勳去了,百姓要多交多少稅才供得起?大批量難民吃得下嗎?屯兵也好屯田也罷,都需要時間,他要怎麽養?驅使農民直接上戰場來以戰養戰嗎?他是不是想……”

宣寧把“挾天子以令諸侯”堵在嗓子眼裏不敢說出來,卻聽見旁邊一聲嗤笑,裏麵的嘲諷再明顯不過。

宣寧憤怒地轉過頭,卻看見江大臉色複雜,似乎有嘲諷,但更多的是悲哀。但很明顯,都不是對著她的。

侍衛?謀士?因為堅持己見被罷官的官員?

宣寧正想挖掉消息出來,卻見江大已經收拾好心情,看著身後的王家村村民:“不要難過,你已經救了這麽多人。”

而那些更有能力的人,依然走在殺人和自殺的路上。

宣寧歎了口氣:“那又怎麽樣,誰知道護不護得住啊。”

“護得住,”江大的話擲地有聲,仿佛在做什麽莊重的承諾:“我幫你。你和他們,都會好好的。”

作者有話說:

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施君美《幽閨記·第十九出偷兒擋路》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是化用的這句,我聽過但搜了一下不知道誰開始的,直接標原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