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璟抱著厚厚地一摞書, 回到家中的小院裏。

這是一處有些破敗的院子,年齡怕是和這座城池一樣古老,有些屋子半塌不塌, 看起來很是危險,井邊的石頭被磨得非常光滑,踩一腳能讓人摔倒在地上。

嫂子正從井裏往外提水,小妹坐在凳子上洗衣服,看見他拿了這麽多東西回來, 兩人都趕緊把手裏的活放下, 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還是不敢去碰他手裏的書, 隻是張著手圍著他身邊,生怕書本掉在地上, 嘴裏忙不迭道:“小心點,地上全是水, 可別掉了。”

母親也從屋裏走出來, 盡管手是幹淨的, 但看見是書也不敢碰,隻是幫忙扶著門, 一個勁地提醒:“小心門檻。慢著點,別著急。”

魏璟臉有些紅, 硬著頭皮在三人的保護下走進屋,把書放在桌子上,魏父聽到聲音,也從簡陋的書房裏走出來, 目光觸到桌上的書, 有些意外:“這麽多書?”

他頓了頓, 又問道:“錢夠嗎?”

夠,當然夠,這些書價錢極低,低到讓人難以置信。

魏璟不敢看父親的眼睛,胡亂點了點頭:“夠,夠了。”

魏父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這是有什麽事瞞著自己。他邁步向前,拿起其中一本書翻了翻,發現裏麵居然不是白紙,字跡清晰。雖然沒從頭開始看,但他閱讀的那一段說得有理有據,還包含了不少道理,顯然是正兒八經的書本,而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是被人騙了就好。

魏父輕輕舒了口氣,問道:“怎麽回事?”

魏璟路上把說辭琢磨了好幾遍,張口就來:“我……我沒見到夫子,隻是……讓買了這些書。”

“哼,”魏父皺了皺眉,“他終於知道自己的水平不夠當夫子了嗎?”

魏璟沒有吭聲。

他的父親博覽群書,驚才絕豔,在他看來,是整個縣城裏最有本事的人。

可是族裏並不關心父親才華如何,隻看到他是舞女之子。父親縱使有再多的才華,也沒有施展的餘地,小時候在族裏沒人關心,眼睜睜地看著生母被賣出去。長大了,學識在眾兄弟中拔尖,沒有人提醒他藏拙,他自己也不知道,隻想著早點讓父親看到。結果礙了別人的眼,尋了個錯處趕出家門,鬱鬱一生不得誌,隻悶頭教養孩子。

長子在讀書一事上並不開竅,魏父傾盡全力培養次子魏璟。但光有學識還不夠,還需要有人引薦,需要有個說得過去的出身,這樣才能有機會出仕做官,或者起碼當個小吏。魏父不得不朝當年學堂裏能力平平但出身較好的人低頭,希望對方能收魏璟為徒,替他引薦。

那人也知道魏父的想法,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被魏父壓得抬不起頭來的時候,經常對魏璟陰陽怪氣。魏璟不好跟父親說,但內心也不願意被人這麽羞辱,前幾次心懷僥幸,還規規矩矩很有禮貌地上門拜訪,後來認清了對方的嘴臉,父親給的錢都被他用來買了書,還有一部分存起來,準備給小妹攢塊紅布。

魏璟沒說話,魏父想想那人的品性,也知道兒子多半又被騙了。碰了這麽多次壁,他也心疼兒子,不想再讓兒子一次次被人拒絕,打定主意以後都不去了,也不盼著魏璟去做官了,打算讓他另謀生路。

魏父暗暗做下決定,麵上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到點了,擺飯吧。”

魏璟鬆了口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妹和嫂子盛了粥端上來,又在飯桌中間擺了一小碗水煮蘿卜。魏父先動筷,一家人安安靜靜吃起了飯。

小妹喝著碗裏的粥,時不時看一眼桌上的蘿卜。魏璟看見了,卻隻想歎氣。

魏家不富裕,冬日裏蔬菜難得,即使隻有蘿卜白菜,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魏父和他會瓜分其中的大半——大概每人能夾三五塊,大哥和母親也會吃一口,偶爾給侄子一口,鹹菜也是,雖然耐存儲,但是鹽貴,小妹和嫂子難得能嚐到味道。

吃完了飯,兩人開始收拾餐桌,魏璟走到一旁,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本書翻了翻。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出書的。沒有印刷術,書本靠手抄,需要有極高的聲譽才有資格出版書籍。當然,店家偶爾也會抄一些話本子招攬顧客。

所以魏璟買書從來不需要多麽慎重,隻要翻開簡單看一眼,確定裏邊寫的都是正兒八經的東西,然後就可以放心地閉著眼睛買了。買回去絕對會反複品讀,獲益匪淺,從沒有過例外。

因此,魏璟買書的時候也沒仔細看。現在拿在手裏,才發現這套書用了極好的紙張,裏麵的字也寫的規規整整認認真真,重複的字看起來一模一樣。雖然書法很尋常,但用心程度可見一斑。

看來出書的這位不僅學識淵博,財力也堪稱雄厚。

這麽想著,魏璟翻開了第一頁,看見了“招賢令”三個字,不感興趣地翻過去,然後翻開了第二頁……

“璟兒,璟兒……璟兒!”

魏璟被嚇了一跳,猛地一抬頭,卻發現外麵的天都快黑了,父親坐在他旁邊,正一臉恍惚地抬起頭。

“剛才看你們倆看得認真,沒忍心叫你們,可這天都要黑了,安歇吧,等明天再看。”

魏璟和魏父麵麵相覷,誰都沒有動,良久,魏父歎息一聲:“書籍珍貴,如此好書,能借來抄抄都是天大的恩情,怎麽會送給你這麽多?你說,書是哪來的?”

魏璟有些緊張,書都掉在了地上,他趕緊拿起來,檢查書本是不是有什麽損傷。

他翻開封麵,又一次看見了寫在最開始的“招賢令”。

魏璟的手頓住了。

他仔仔細細地把短短幾行字看了一遍,愕然抬頭,看著魏父。

魏父也正看著那一頁紙,嘴唇蠕動幾次,終於說出了聲:“不論身份不論年齡不論性別,不論身份……”

父子倆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了決斷。

*

一個月後。

“爹,你真的不去嗎?”

魏璟背著包袱,裏麵塞得滿滿當當的,裝著兩件衣裳一點碎銀,還有一些趕製出來的幹糧。

他倒是想把買的那套書帶著,但是書籍沉重,實在不怎麽方便。他隻好匆匆看了兩遍,想著到了清水縣再買一套。

魏父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神色有些複雜。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囑咐道:“注意安全。”

雖然清水縣在招賢令裏說,縣城裏為各位考生提供免費的食水住宿。但他家日子過得並不富裕,撐不起兩個人在路上的盤纏。而且他都是有孫子的人了,得多為這一家老小打算,年輕時的夢想,就讓兒子替他實現吧。

至於書裏說的都是騙人的這個可能,壓根不存在於父子倆的腦海裏。因為書裏描繪的場景波瀾壯闊,各種思想絕倫,絕對不是一拍腦袋就能想出來的。能寫出這樣一套書的人,必然是有學識有修養的大人物,必然是真心想要尋找賢才,好讓書裏的思想、書裏的未來在現實中實現。

魏璟這次將和賣桃的店主一起去清水縣,店裏的貨早就賣完了,店主帶著商隊再次去清水縣進貨。一個人趕路畢竟不安全,魏父給了些錢,把魏璟塞了進去。

從魏璟住的地方到清水縣,要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商隊抄了近路,走得也快,也花了近二十天。越靠近清水縣,魏璟越能感受到不同。大家吃得越來越好了,明明是冬天,各種瓜果蔬菜比夏天秋天還要齊全。穿得也更好了,窮人衣不蔽體是常態,可在清水縣附近,華麗的花布裁成簡單的成衣,套在滿手泥土的老農身上。不用問,又是清水縣運來的廉價好布。

除此以外,各種新鮮玩意越來越多,好玩的故事也越來越多,魏璟每到一處,總能聽到不少新故事,也遇到了不少和他一樣去考試的人,讓他多多少少有了些危機感。有一次他們在路上遇到從清水縣出來的隊伍,對方賣了個關子,話隻說了一半就走了。急得他們抓耳撓腮,路上都睡不安穩,過了幾天,店主拿來幾張紙塞給他,讓他趕緊讀讀後麵的故事。

“這是什麽?”

“報紙,他們這麽叫的,我跟那邊的商隊買了一張。嘿,價錢是真便宜,比我店裏賣的紙都便宜。我敢說,清水縣裏賣的更便宜,這跟白送沒兩樣。他們商隊裏有一半的貨都是這個,說是高官權貴也喜歡,百姓也愛聽,帶回去能賣不少錢。應該都是喜歡上邊的故事吧,那些故事寫得確實不錯。”

魏璟也不知道,他還沒說話,店主就催著他讀故事。魏璟這才知道,一路上聽到的那些好像都是報紙上寫的。那些書寫的已經夠白話了,報紙上的東西更勝一籌,直接照著念出來,店主他們就都能聽明白,一個個笑得樂不可支。

聽完了故事,商隊的人心滿意足地散開,去做自己的事情。魏璟翻到前麵,準備從頭看一遍。

報紙第一頁分了兩塊,一部分寫著一些魏璟看不懂的名字喝沒聽說過的地方,似乎是誰和誰又打仗了,誰的地盤擴張了多少。另一部分開頭寫著幾個鬥大的字:“青州餘家的罪與惡”。

餘家?餘家是誰?

魏璟茫然地把文章看了一遍,氣得直喘粗氣。

怎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世家,慘無人道,目無朝廷,肚滿腸肥,一群庸才!

尤其是那個餘家長子,簡直是無惡不作。人家被逼到賣地治病,他就聯合其他人壓價,把人家的地全騙過來了不說,給的錢還不夠買一副藥。好好的大家閨秀,出於禮貌遠遠地向他行禮,他湊上去說一些……說一些讓人反胃的話,還動手動腳。明明是自己蠢,偏偏把事情怪到下屬身上,把人家全家都殺了,還洋洋得意說在青州自己就是太子……什麽人渣!說他是人都能把祖宗氣活過來,把他按進地裏去!

這些人惡臭至極,該殺該砍。距離這麽遠,他連呼吸都能聞到對方身上的臭味!

魏璟生了半天氣,把自己氣的飯都沒吃下去,過了好久,才翻開了第二頁。

第二頁說的是一個叫秀英的管事,據說很能幹,對女工們也很好。平時大家有問題都可以找她幫忙解決,廠子裏有什麽難題,她也會第一個衝上去,勇於承擔責任,敢於麵對困難。

文章裏把這個秀英說得很好,還舉了一些例子,魏璟看得頻頻點頭,隻覺得這世間還是好人多,周圍的氣味又恢複了正常,沒有剛才那麽難聞了。

不過,秀英好像是個女人……那幾本書上專門有一部分論述男女之間的差異,還說他們隻論能力不論性別,清水縣居然已經有了女管事?女管事會是什麽樣子的?

懷著疑惑的心情,魏璟翻到了第三頁,而後瞳孔一縮,屏住呼吸又重新看了一遍。

標題寫著:“第一次選官考試將於十天後正式開始。”

魏璟趕緊翻到第一頁,看了眼日期。

這是五天前的報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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