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戰亂四起, 民不聊生,但這是戰爭和災難帶來的混亂。對孫遠來說,無非是路上多注意一些, 別讓人把貨物錢財劫了。在城裏趕緊拜個山頭,小心黑吃黑。剩下的都是生意人的路數,他腦子活,又有那麽多不愁賣的貨物,除了剛開始, 從來沒吃過虧。

但草原不一樣, 他們年年來邊境“打草穀”,不僅帶走糧食, 還殺人。聽說還搶了不少人做奴隸,動輒打殺, 連件蔽體的衣服都不給,冬天就光著身子在冰天雪地裏幹活, 靠著草根和骨頭渣子活命。

告訴孫遠這些的人也沒去過草原, 話裏滿是唏噓, 帶著不知道是優越還是憐憫的語氣,把這些東西當場逸聞趣事分享給孫遠聽。

孫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他問那人,商隊不會被搶了錢財貨物, 直接扔過去當奴隸吧。

那人端著酒杯,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笑著跟他說了些玩笑話,孫遠當時也湊趣說了幾句, 渾然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他現在卻一宿一宿地睡不著, 把那些話翻來覆去地想了個遍, 每一句都像是他的以後,每一個字都讓他心驚膽戰。

孫遠自然不是莽莽撞撞就來到草原上的,中原少有商隊跑這麽遠,北境可有不少,孫遠用盡渾身解數,還搭進去了不少錢財,終於對草原上的部落以及草原上的規矩有了些基本了解。

盡管大家都說草原上物資貧瘠,為了吸引更多的商隊前來的,隻要不主動惹事,各個部落都不會為難他們。孫遠當時受到了些許安慰,夜深人靜的時候,又一遍遍想起酒桌上的那些話。

孫遠歎了口氣,翻了個身,用了一個冬天還沒清洗的墊子髒得發亮,還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孫遠屏住呼吸,把身體又轉了回去,麵無表情地看著氈包頂部,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草原對孫遠來說是個全新的地方,有著截然不同的風俗文化和秩序,有著更多未知的不確定的危險。如果有的選,他才不會親自來草原。

可誰讓他犯了錯呢。

耳邊傳來呼喝聲,偶爾還混雜著慘叫,人們用聽不懂的語言大聲交流。走出氈包,是一望無際的草地。初來乍到還覺得很有意境,不過待了幾天,孫遠就膩歪了這千篇一律的景色,並因為同樣單調的飲食而深深憂鬱。

孫遠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又歎了口氣。

草原這條商道是個苦差,距離遠,條件艱苦,路上還一直提心吊膽,不用多,再跑一趟,他這身肉就得全掉下去。

從前的一切雖好,都與他無關了,他貪得太多了。商隊越來越大,做的生意也越來越大,經手的錢財也越來越多。孫遠又在外麵,覺得天高皇帝遠,難免動了些歪心思。

剛開始,他還能提醒自己,排骨的人不知道在哪盯著,千萬不能鬼迷心竅。可是隨著時間流逝,他看到了其他商人的生活方式,奢靡,揮金如土,以及超乎想象的享受。盡管論起方便衛生,清水縣的普通人都能更勝一籌,但那種紙醉金迷也是清水縣裏絕對沒有的。

宣寧沒有額外對孫遠做出限製。其他商人,哪怕是身為仆役替主家行商的人都穿金戴銀,出入仆從成群,食用珍饈美味,孫遠明明也賺了很多錢,卻要他去過苦行僧一樣的生活,這很不現實,也很容易讓人發現問題。

於是孫遠在外麵過得像這個時代真正的豪商一樣,接觸的也都是大商人或者官員世家子,所見所聞以及親身體會都是奢侈的生活。這種情況下,原本的界限太容易被打破了,很明顯,孫遠也沒能成為那個例外。

宣寧也知道,坐在這個麽一個位置上,要想做到一點都不動心實在是太難了,完全清廉、堅守本心的人可遇而不可求。這其實是清水縣和外界之間的巨大差異造成的後果。原本的位置肯定待不下去了,宣寧決定根據孫遠的所作所為,判斷是不是要再給他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

好在,孫遠雖然動了貪心,但也知道輕重,而且他有一個隱秘的期望,期望宣寧稱帝,他作為從龍之臣,將從原本大字不識的鐵匠,搖身一變,變為朝廷上的高官,自此光宗耀祖,光耀門楣,他孫家也能變成一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

野心略微蓋過了貪心,孫遠動手之前,把民約細細研究了幾遍,每一次出手都小心翼翼,避人耳目,避過紅線,然後往自己的錢袋子裏麵裝一筆錢。

孫遠偶爾收些好處,幫忙夾帶一些東西,或者以較低的價格出售。為了降低被發現的風險,他還給手下分了一點,試圖收買人心。

他每次貪的不算多,但商隊涉及到的範圍太廣了,即便如此,他私藏的錢財價值也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數字。他也跟著越來越害怕,正膽戰心驚,就被宣寧找上了門。

出發之前,他“匿名”往醫學研究所捐了一大筆錢,排骨當時就在旁邊看著他,拿著本子寫寫畫畫,似笑非笑,看上去著實有些欠揍。

都是經常在外麵混的,他才不信誰屁股底下幹幹淨淨,一點泥都沒有,就等著看排骨什麽時候落馬,到時候他要準備好一桌酒席,邊吃邊看!

孫遠憤憤地想了一會,就聽見外麵有人叫自己,他趕緊應了一聲,從墊子上爬起來,簡單整理一下衣服就走出了氈包。

他們當時選好了目的地,雇了個向導,朝著那個方向出發。幸運的是,半路上就碰到了那個部落的人,他們也像其他人說的那樣,並沒有為難商隊,反而一路保駕護航,帶回了部落裏。

孫遠昨天簡單說明了自己帶來的貨物,經曆了一場歡迎儀式,貢獻出了幾壇好酒,因為酒的質量實在是好,所以還收獲了幾分淺淡的好感。

所以今早,在吃過一頓不太習慣的早餐之後,部落首領詢問起孫遠各種貨物的價錢,態度相當不錯。

孫遠這次帶來了鹽、茶葉、布匹、酒,一些糧食,還有一些藥材。

這些在草原上都是硬通貨,昨晚一說,大家臉上的笑容就真切了不少,再嚐一口酒,不少人當時就坐不住了,不停地和孫遠套近乎,試圖讓他給自己多留幾壇。

不過對首領來說,價錢才是他最關心的東西,那些商人奸詐無比,欺負他們缺東西,往往聯合起來,賣出匪夷所思的高價。

孫遠聽到他試探著報出的價格,笑著搖了搖頭。

部落首領心下一沉,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麽好看。

“草原上雖然缺東西,但來往的商隊也不止一家,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去‘借’一些用。這已經是合理的價格,你要是想賣個高價,那我們就不要了。”

“首領別急,”孫遠拉住作勢要離開的首領,道:“我們不要牛羊。”

“那你們要什麽?”

“馬,”孫遠頓了頓,道:“還有羊毛。”

首領:“???”

買馬可以理解,騎兵需要馬,自從中原戰亂,他們已經收到過類似的要求了。

但是……羊毛?

首領耐心解釋:“羊毛有味道,還很粗硬,穿在身上很難受的,人沒法像羊一樣,把羊毛穿在身上。”

孫遠:“……”

他知道。他看起來難道像個傻子嗎?

但問題是,這是上頭那位要的啊。

孫遠還記得出發前宣寧給他看的那份計劃書,讓草原變成他們的羊毛供應地和養馬場,對他們形成依賴,然後一點點轉化,不出兵不流血,把草原變成他們的一部分……

他回過神,學著道士的樣子,淡然自若地點了點頭,淺笑道:“我們確實要買羊毛,準確來說,是要預定貴部落的羊毛,現在天氣還有些冷,等天熱了,我們會帶著東西來買。”

被騙的次數太多了,首領下意識問道:“如果你們不來呢,那我們豈不是……”

“豈不是也沒什麽損失?”

對啊。

首領恍然。

羊毛本來也沒什麽用處,不過是花點時間收集起來,他們若是不來,其實也沒什麽。

對方說收羊毛,是不是怕他們不賣馬,或者想要更好的馬匹,故意這麽說的?像在他們麵前放一隻魚餌,吊著他們,讓他們按商隊想要的來,但其實都是空口白話,實際上都不會兌現?

被騙的次數多了,首領現在聽見什麽都覺得像是在坑他們。正想著,就聽孫遠說道:“當然,孫某才剛來草原,還沒和部落建立起信任,首領有所懷疑再正常不過。這樣,剩下的那幾壇酒就不賣了,留給部落,就當是羊毛的定金。”

酒!

美酒!

全是他的了!

所有的懷疑都不翼而飛,首領回想起昨天美酒的滋味,狠狠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抓住孫遠的手:“朋友,你到夏天盡管來,不用再付錢了,這些酒就足夠了,我讓他們把所有羊毛都留給你。每年都把羊毛留給你,你隻要帶幾壇酒來找我就好。我這就帶人給你去給你挑馬,挑最健壯的好馬!”

孫遠:“……”

做成了一筆生意,但他絲毫沒有開心的想法。

這個首領之前不相信他,這很正常。可之後自己給了定金,對方主動降價算怎麽一回事?

這裏以後都是他們的地方,這個首領這麽大方,以後損失的都是他們的東西啊!

孫遠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決定等把生意做成了,東西都拿到手,價錢也定下來了,再給首領上一課。

課程的內容大概是,如何防止其他商隊占部落的便宜。

至於他們……早晚都是自己人,就不要分得那麽清楚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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