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樣的劈開空氣和風前進的,是一層層裝飾著青銅和金子,輕質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台,它們係緊在縱橫交錯的帆纜絎索上,以一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頭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錯的尖角。這兒沒有那些喧鬧的人群,隻有風兒把巨大的風帆吹得呼呼作響,把那些纜索拉伸得筆直筆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氣球拉伸的圓形平台上的風向師是個胖老頭,他曬得黑黑的,流著油汗。黑乎乎的絡腮胡子向上一直長到鬢角邊,在蓬亂的須發縫中露出一雙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許是這座飛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這兒吹風,曬太陽和回憶過去。他很高興能有個人來和他聊聊天。可是別人總是把他忘了。
“怎麽,你想聽聽關於過去的生活嗎?”老頭眯縫起小眼睛,帶著一種隱約的自豪,“這兒隻有風向師還能講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從陸地上來的一個行呤歌手那兒聽來的。”他蹙著眉頭,努力地回憶著,開始述說。
很久很久以前,建築師掌管著一切事物,他們的權力無限大。建築師們對改良社會總是充滿了**,他們發明了汽車和管道,讓城市能夠無限製地生長;他們發明了消防隊和警察局,來保護城市的安全。因為有許許多多的建築師,也就擁有了許許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夠和睦相處,有些城市卻由於建築理念的不同而紛爭不斷,以至於後來爆發了大戰爭。大戰以後,成立了一個建築師協會以調協各城市之間的紛爭,這個協會也叫做“聯合國”。
聯合國先後製定了雅典憲章[1]、馬丘比丘憲章[2]、馬德裏憲章和北京憲章[3],這些都是關於城市自由發展的偉大的學術會議。但是最終在會議上產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權力的建築師脫離了協會,開始發展自己的大城市,他們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攜刻著金字,告訴市民們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設計規劃了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把自己的光榮和夢想砌築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正是在這個時候,反對建築師的人們成立了一個黨派叫做“朋克”,他們剃著光頭,穿著綴滿金屬的黑皮衣,抽著大麻,搗毀街道和秩序。後來朋克和建築師之間爆發了戰爭。這可是真正的戰爭哪。
“可是你剛才就已經說過戰爭了。”大角說。
“啊,是嗎,”風向師搔了搔頭,說,“也許有過不此一次的戰爭吧。那麽久的事了,誰知道呢?——就在建築師們節節敗退的時候,那個神秘的階級出現了。我說過那個階級嗎?”
“沒有。”
“啊哈,那是個在建築師之上的隱秘的高貴的階級。就像那個古老的諺語一樣,每一個獅子的後麵都有三隻母獅。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建築師所要擁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錢都掌握在那個神秘階級的手中。這個古怪的階級總是喜歡隱藏在生活的背後,對社會事物做出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實際上,他們才是真正的操縱者。”
“在隱秘的階層支持下,朋克被打敗了,他們被趕出城市,變成了強盜和黑鷹——可是,和朋克之間的戰爭記憶讓人們充滿恐懼和猜疑,因為傳說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搗亂的黑衣分子的。於是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他們開始互相謾罵指責,所以戰爭過後,聯合國就崩潰了。”老頭總結說,“城市之間彼此分隔,再也無法相互協調——這就是大進化時代。”
那個老老的風向師使勁地回憶著這個故事,那些平時隱伏在他大腦各處的片段受了召喚,信馬由韁放任自流地組合在一起,這個故事裏好多地方糾纏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來的話,就沒有人會知道曆史是什麽樣子的了。大角聽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這個城市中唯一的史學家。
“每個城市都有高塔嗎?那你們的塔在哪兒呢?”他問道。
“我們沒有高塔。庫克城是惟一沒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來嗎?我們就是那個隱秘的高貴的民族,”老頭的眼睛埋在長眉裏,帶著揭開一個秘密的快樂神情說,“我們默默無聞,但是負擔著大部分維持秩序的責任。我們富有,快樂,並且滿足——不需要那些虛無的哲學來指導我們的生活。我們在其他城市中投資,並且收取回報,還不起債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淪為我們的奴隸。”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幾乎沒有人知道,是我們在統治著這一切!
庫克城不需要為土地負責任,我們擁有雲和風,我們擁有天空和太陽。我們才是世界的真正主人。”
庫克城追著陽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太陽在和風兒的賽跑中領先了,消失在霧氣茫茫的雲層下方。天色暗了下來,但是立刻有五彩繽紛的焰火升了起來,裝點著庫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著,“真漂亮,”他驚歎,“但是如果有一天,這一切再也不能給你們快樂了,那怎麽辦?”
“看到最前麵的尖角了嗎?”風向師指給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懸在空中的那個黑色的不起眼的銳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損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欄杆。
“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如果是兩個人,他們就會在那兒接吻,拉著繩纜爬出欄杆,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纜繩下,他們會擁抱著吊在那兒對著大地凝望片刻。然後,噗——”風向師說,“他們放開手。”
“啊,”大角驚叫一聲,猛地退縮了一下,空氣又緊又幹,闖入他的咽喉,“他們從那兒跳下去?”
“不快樂,毋寧死。”風向師帶著一種理解和寬容的口氣說,“隻是這麽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輕人,所以我們的人口越來越少了。”
“我們很需要補充新人。你是個很好的小孩,你願意到我們的城市來嗎?”
大角迷惑了一陣,他問:“我可以帶我的媽媽一起來嗎?”
“大人?”風向師以一種輕蔑的口吻說,“大人不行,他們已經被自己的城市給訓練僵化了,他們不能適應這兒的幸福生活。”
風兒呼呼作響。在風向師的頭頂上,一隻造型古怪的風向雞滴滴噠噠地叫著,旋轉了起來。
胖風向師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試了試風向。他皺著眉頭,掏出一隻小鉛筆,借著焰火的光亮,在一張油膩的紙上計算了起來,然後掰著手指頭又算了一遍。他苦惱地搔著毛發糾葛的額頭對著大角說:“風轉向了,孩子,我們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這兒了。”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這兒吧。”大角說,“我找得到路。”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嗎?那兒聽說可不太平靜。你要小心了。”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帶勇敢地說,“我什麽都不怕。”
庫克人的城市下降了,雲層下的大地沒有月光,又黑又暗,隻有飛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樣帶著焰火的光芒掠過。
大角順著繩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陸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還聽到好心的風向師在朝他呼喊,他的話語仿佛來自天上的叮囑。“小心那些泥地裏的蚱蜢,那些不懂禮貌和生活藝術的家夥們。”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