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九點頭,走出去幾步又折回來,道:“大人,您讓寺卿大人把飯堂的婆子給撤了吧。咱們請岑娘子來做飯?”

大鍋飯多吃力,鏟子重得像鐵鍬,而且也不清淨,從采買到做飯,塞著一大堆這個那個的遠房親戚。

江星闊揮了個手刀,嚇得泉九蹦跳著跑了。

由奢入儉難,要不是這幾個小子月錢有限,恨不能見天就去岑家食肆打打牙祭。

也幸好食肆的菜色都是家常,岑開致最拿手的河鮮又比肉便宜。

他們幾個一混熟了就露出真容本相,傻不拉幾,呆頭呆腦,惹得錢阿姥很是疼愛,飯菜份量給得很多,隻中午在食肆用一頓,倒還不算太大的開銷。

江星闊偶爾給添一點,讓他們吃一頓大葷的,幾人有些美得不著邊了,跑到周少卿手下人跟前炫耀,好險沒打起來。

去岑家食肆吃飯,一則味道好,二則照顧她生意,三則岑開致偶爾釀酒,卻不賣酒。

她一個女子帶著一老一小,酒這東西就像把鑰匙,喝的多了,人心裏的禁錮就落了鎖,人性沉睡,獸性上湧,容易出事。

正因如此,男客較旁的食肆要少一些,泉九他們當值不好喝酒,岑開致正好不賣,省得饞他們。

江星闊來店裏的時候,食客還算多,隻是都快吃完了。

岑開致打眼一瞧,隻覺眼前一亮。

江星闊好好打理了自己一番,仔仔細細的刮了胡子,麵上隻餘淡淡青色須根,少了幾分凶蠻,多了一絲俊逸。

岑開致盯著看,覺得稀罕,笑道:“今個大人自己來吃,不叫他們跑腿了?”

“月末了,他們沒錢,隻能吃公家的。”

江星闊穿著便衣,雖還是一張不好招惹的冷麵,卻也妨不住有人偷偷打量,竊竊私語。

岑開致店裏多女客,所以設了兩架屏風。

江星闊對這些窺伺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但見岑開致把自己往屏風後頭引,也沒有拒絕。

“你看著做些吧。”

岑開致不意外聽見這話,她也喜歡這樣,能依著她的喜好主見做菜,不拘束。

進了伏月,最是難捱,生意倒好了些。

人家不願在灶台前受火氣幹煸,還能出來吃。岑開致吃廚子這碗飯沒辦法,隻添了好些涼菜。既是為著食客苦夏沒胃口,也是為了自己能少在灶台前站一會。

她每日都會賣一道羹湯,今天煲的是雞架淡菜湯,又鮮又開胃,用的是雞架,也便宜,幾乎每個客人都會要一碗。

岑開致想了想,又從水缸裏撈起一漏勺圓圓的蛤蜊投進去煮了,再烹了一點黃酒,鮮上加鮮,香氣四溢。

昨日喬阿姐的夫君打了幾隻兔子,他們自家不吃,賣給岑開致了。

兔子可愛但能吃,吃光了岑開致一株嫩嫩的小菜,被她立馬下手給做了。

花椒油、香油、調和成的醬汁,又撒上蒜汁、大蔥絲、薑粒,冷鹵了一夜,兔肉又細嫩,早就入味了。

本是留著自家慢慢吃的,江星闊這一餐,總要分掉一整隻。

他胃口大,泉九單給他帶了好幾次飯,岑開致心裏有數。

這兩道菜並上一碗飯,先讓阿姥給江星闊送過去,又炒了一道蒲瓜蝦米,蒸了一個水蛋。

阿姥進來收拾鍋碗,讓岑開致出去涼快涼快。

院裏,阿囡發頂蓋著一片荷葉,正趴在井沿邊上看西瓜浮沉。

這西瓜是昨夜放進去的,阿姥允她午後才吃,這就惦記上了。

店裏的客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岑開致移開屏風,好給江星闊透透氣。

他碗裏的飯已經下去一半了,又夾了一筷子的蒲瓜,軟軟嫩嫩的,瓜類特有的清味,非常滑口。

“阿致,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弄點吧。”錢阿姥的聲音從後院傳來。

“你還沒吃?”江星闊想說一起吃點唄。

可他胃口大開,壓根省不下什麽,又擔心岑開致嫌棄這菜都是他吃殘的。

岑開致搖搖頭,她聞油煙都聞了個空飽,胃口不是很好。

“阿姥,我去對麵買碗粥,您收拾了就歇了吧。”

岑開致不做粥,也不做麵。不做麵是因為她實在趕不上北人的手藝。

不做粥是因著粥鋪離得太近,而且胡娘子的粥做確實很好,也很齊全。

甜的鹹的,肉的素的,都有。

她常替客人去買粥來佐菜,胡娘子也從她這買糟魚漬菜送粥。

兩全其美。

岑開致想喝綠豆粥,可胡娘子湊近了她小聲道:

“你身上不是才幹淨嗎?綠豆太寒了。知道你紅棗糖豆粥吃膩了,就吃牛乳粟米粥吧。”

岑開致從善如流,胡娘子給的粥很滿,她隻得用手指掐著碗沿,慢慢的走下台階。

江星闊從窗子裏見她小心翼翼走步的樣子,就出來替她端粥了。

“小心燙!”岑開致藏在他影子裏跟了進去。

江星闊輕笑一聲,他自幼習武,糙手一雙,全是繭子,根本不覺得燙,單手便端了。

胡娘子探出半個腦袋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聽見一聲折扇收攏的響動。

“結賬!”

胡娘子瞥了眼,是個書生,一月來個四五趟,總帶一把折扇遮遮掩掩,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她的生意多是別的館子遣跑堂來代客買,店裏人來人往,很是繁亂,對他也無甚印象。

此時麵對麵把他看個真切,模樣還算清秀,隻是神色陰鬱了些。

胡娘子收了他幾個銅子,見他還杵在櫃台前,盯著對麵瞧。

覺察到胡娘子狐疑的目光,這人又一抖折扇,朝對麵去了。

胡娘子還以為他會進去呢,沒想到隻是擦窗邊走過。

“古裏古怪。”胡娘子不再理會。

江星闊正說到想請岑開致幫忙去香樓查案的事情,岑開致也聽得專注,根本沒在意打窗外走過的張申。

“行。香樓的姑娘們起得晚,早午都並在一塊吃,送過去的話,巳時三刻差不離。”

“嗯,那我早些去等你。”

江星闊看她刮著碗沿吃粥,吃了大半,有些吃不下了。

岑開致見江星闊盯著粥碗,腦袋也是被天兒給熱懵了,竟問他,“想吃?”

江星闊舔了舔唇,就想應下。

不過岑開致反應過來,揉了揉額角,掩飾道:“我去隔壁給你要一碗?”

“不了。”江星闊垂著眸子,又不知道第幾次讓岑開致感慨他睫毛之濃密。

岑開致起得早睡得晚,一般都這個時辰補覺,江星闊見她雙眸好像湖麵起霧,一片迷蒙,便識趣告辭。

江星闊輕功上佳,雖然身量高大,走起路來卻十分輕巧,這是習武之人刻意提著氣的緣故。

所以直到他遮住了張申的光,張申才反應過來,不解的轉過身,見到江星闊整好以暇的睨著他,眼神輕蔑不屑。

張申下意識站起身,直勾勾的看回去,以示自己並不怕他。

可惜仰視這個姿態,本就顯得弱勢了幾分。

江星闊嗤笑一聲,“你要不要站凳子上?”

張申捏著書的右手緊了緊,道:“你想做什麽?”

“假模假樣的看什麽《歐陽文忠公集》,你的心思在上頭嗎?瞧著人模狗樣,盡做些宵小行徑。”

江星闊一把將他的書抽掉,扔給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書鋪掌櫃。

掌櫃的掀開一隻眼皮,道:“公子,雖沒看足半個時辰,但也要一個銅子。”

張申麵紅耳赤的把銅子扔給他,對江星闊怒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麽人?”

“什麽人?總歸不再是你張家人。”江星闊淡淡然道。

堵得張申啞口無言,這個凶漢竟對岑開致了解的這樣清楚!?

“她的案子是我呈上去的,你說我知不知道?”

作為男人,張申這個年紀太糟糕了,所有的欲望都冒了頭,壓不住,可偏偏還沒學會藏。

他作為張屈的弟弟,應該痛恨岑開致才是。

可江星闊很清楚地感覺到,張申那無比嫉恨的目光正死死咬著他不肯放。

以江星闊如今的性子和閱曆而言,這種敵意雖會讓他警覺,但更會讓他愉悅。

“哼。”張申愣了一會,忽然發笑,“原來她早找好了姘頭,難怪這麽有恃無恐,不惜下獄也要和離。”

江星闊冷視著他臉上詭異的笑,隻覺得這個人鐵定腦子有問題。

“等著吧。她這種女人,用完就扔,你一個雜種,她沒幾天新鮮了。”

這變態的笑容沒能擺多久,張申臉上一下變了色,紅紫一片,痛苦而扭曲,雙腿離地,無力的虛蹬著。

書鋪掌櫃的駭了一跳,徑直從躺椅上彈起來,求道:“爺,爺,您行行好,別再我這鬧出人命來。”

江星闊漫不經心的鬆開手,張申一下摔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他肯定是傷著喉嚨了,每一下呼吸都令他感到劇痛,且呼吸聲像往一個破皮囊裏吹氣,嘶啞又難聽。

江星闊看他好像在看一隻臭蟲,“不要再窺伺她,否則下一回就沒這麽輕巧了。”

張申癱在地上,看著江星闊的官靴越行越遠,忽然又費勁的笑了起來。“好,我不來。你信不信,我有法子叫她自己送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