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書吏是你伯母家的表親, 又是在府衙裏做老的人,所以那些同官府打交道的雜事,我們一應托給他幫忙的,至於那趙書吏, 好像與邱書吏同在一個院裏辦差, 說是管文書賬冊居多, 他們倆一個對內, 一個向外, 又是平級,沒個上下之分。我去見邱書吏時也見過他一二回, 一個黑瘦子沒什麽特別的,就是站在邱書吏這個白胖子身邊,瞧著有些可樂。”

船塢那一份如今到了岑開致手裏, 不必擔憂柳氏再興風作浪, 鄒世伯心情愉悅, 說著說著就哼起小曲兒來。“黑瘦子?”岑開致十分的不解,“也不知他那些巨額金銀都哪去了, 聽說連他九族都抄掉了, 也抄不出個什麽。”

“誰說不是呢?”鄒世伯道。“銀子掉進水裏還能聽個響呢。更何況是那麽多。趙書吏算是我看走眼了, 其實咱們兩家的生意, 船隻下貨入市, 記稅之事多是趙書吏來管,可他沒收過咱一個子兒,麵上看起來,遠比邱書吏更像個好官。回過頭來看看, 人家胃口大了, 看不上咱們這仨瓜倆棗的啊。”

“邱書吏白白胖胖的, 瞧著吃了不少油水的樣子,這次卻能全身而退。”岑開致道,她知道邱書吏不算全然幹淨,很佩服他的圓滑。

“他貪得不多,且絕不收受現銀。譬如咱家求他辦事,絕不會提前提了銀子去見他,都是一年中算算他為咱們辦了多少事兒,年節時叫幾個小輩帶著禮兒去瞧他,禮的寡薄自然是咱們的心意,扯起來也有個說法不是?再者麽,他那些子侄接不了他的班,有好幾個都在咱們的鋪子裏當二把手,這也是一樣回禮。”

鄒世伯說得也太實誠了,倆兒子都抹著汗看江星闊,見他正饒有興致的盯著花架上一把倭刀,就讓人取了供他賞玩。

兩人從鄒家出來,岑開致道:“鄒世伯說得真是坦白,你怎麽不接茬?”

“他這樣說了,就是為了秋後算賬,叫我手下留情,別把他也扯下去。畢竟那邱書吏,當年還幫過你麽。”江星闊合著眼,眼皮翕動,道:“待咱們回了臨安,鄒家與咱們,這樣不遠不近的正好,太近了,難免生出利用的心思,不好看。”

岑開致點點頭,至親之間尚存利用之心,鄒世伯肯把心眼明晃晃擺出來,也不算小人了。

“依著你這意思,日後還有清算邱書吏這種人的時候?”岑開致有些不解。

“主簿、主事是這些書吏的頭,已經發落了。眼瞧著就要秋收,若是將整個明州府的大官小吏都弄到牢裏去,農戶挑了米糧進城,由得誰來稱重?誰人入庫?又誰來記稅呢?”江星闊緩緩道:“隻看上頭挑個什麽樣的官來明州坐鎮,底下的人手再慢慢騰換吧。”

他雖同岑開致說著話,但岑開致總覺得他懷裏揣著事兒,就湊了過去,道:“怎麽了?在想什麽?”

江星闊腦子裏一團亂麻,線頭在哪卻找不到,聽得岑開致問他,就將心中困惑猜疑道出。

“趙書吏經手的銀子是樁懸案,沈平好似是軍中出身,更有可能是殺害趙書吏的凶手,若坐實了,就意味著趙書吏之死與軍中有關。”

江星闊說著看向岑開致,馬車搖晃,他的目光卻愈發凝重。

“你家和鄒家下貨入市的稅收都由趙書吏管著,所以你家船舶上的貨物價值幾何,他一清二楚,偏偏沒貪墨那年,船隻失事,有沒有這麽巧?”

岑開致順著江星闊的話去想,一時間忘了呼吸,半晌猛吞一口氣,哽咽道:“趙書吏的案子,當年是誰辦的?”

“倒是近在眼前。”江星闊道。

江海雲剛睡著,被人從鬆軟的被窩的請出來,也虧得他好脾氣,穿了件外衫就出來了。

“這個案子我記得牢,銀子沒找到。”關於這案子,江海雲知道的還不比江星闊,江星闊聽了半天,擺擺手叫他去睡。

看出被嫌棄,江海雲有些委屈,道:“等回了臨安,我讓手下人把卷宗找出來給你送去。”

江星闊沒把希望放在江海雲身上,見岑開致有些鬱鬱寡歡,就道:“在明州港,船是在自家船塢修繕,不過那一批貨物是去南洋,會不會是在廣州府被人做了手腳?”

岑開致凝眉想了一想,卻道:“廣州府,手能否伸得那麽長?到底在明州,自家船塢又如何,未必是鐵板一塊。”

她的話不無道理,江星闊點點頭,幹脆利落的道:“去船塢查查。”

明州的吃食離不開海鮮,到了這三麵鄰水的半島上,更是滿桌的深海之味。

“東家厚道,我們這船工大多待得久……

管事正同江星闊說著話,忽然桌上就砸下一大盆海鮮來,小蠔、扇貝、青口、墨魚,還有海蝦和花甲,全是活的,還能瞧見貝類的觸角在微微的顫動,底下有一圈炭,不放水不放鹽,切些薑絲蒜末撒上去炙烤就行了。

島上風大,擺了個炭盆在桌上,倒是不熱,各種貝類鮮得噴水,顫巍巍開了口,裝著一口嫩肉鮮汁等人品嚐,海近在眼前,而海的香氣更在舌尖。這些海鮮臨安倒也能吃到,不算十分稀奇,就是味道鮮美出奇,渾不是人工香料可以補足的滋味。

其中有幾隻烤海螺煞是少見,挑出來的肉足有一根指那麽長粗,嚼起來很是彈韌,就是有點費腮幫子。這裏的小蠔吃法也有些奇特,與一枚雞子同在蠔殼上烤,蠔肉白嫩,雞子紅潤,兩者皆是肥嘟嘟的,瞧得出是極新鮮的。

其味也是絕頂的柔嫩鮮美,江星闊擱下筷子,打算淺嚐輒止,就見眼跟前又落下一枚,岑開致眨眨眼,仿佛隻是無意,並不曉得這東西多吃上幾個,怕是要補得流鼻血。

那船工笑嘻嘻的說:“大人,這可是好東西,您得多吃些。”

“放什麽狗屁!”管事白了那粗手重腳的船工一眼,繼續道:“不過也有走人的,我就記得……

說話間,又一大海碗的龍須菜魚丸粉湯磕在了桌上,龍須菜好似黑綢,手打魚丸又似白珠,這些粗煮的海味倒也有幾分色與味。魚丸白胖胖的浮了一層,岑開致喜歡這湯菜,一連吃了幾枚,就嚐出其中有兩種口感,鯊魚丸軟綿綿的,鰻魚丸十分彈牙,咬下去有種脆裂感,鮮出一股子奶味。

管事就剩個眼白了,那船工還挺混不吝,大大咧咧的對江星闊道:“大人可喝酒?島上的有祛風寒的虎骨酒,可烈,辣口!”

江星闊還沒說話,就聽岑開致道:“我們就不喝了,你給那兩位拿一壇吧。”她指了指荀海和魯八,那船工應了,對岑開致道:“大人,娘子趁熱喝湯,可鮮。”

菜上齊了,耳根也總算落了幾分清淨。管事的歎氣,掬淚道:“跑船的性子燥,脾氣大,難管得很,說他還跟你拍桌子踹凳子呢。您別見怪。”

江星闊倒沒覺得什麽,這人顯然是一把粗嗓子,對誰都這樣,也就談不上不敬重。

管事的拿著冊子,手指蘸了蘸唾沫,看著上頭的名錄,道:“沒聽說他們走了之後發大財啊,也都還在明州呢。大多是犯了風濕,身子不行了,實在不好在島上繼續住著了,東家厚道,有些都給另派了差事。”

“張阿狗不是在這幹了倆月就滾蛋了嗎?後頭還娶婆娘呢。”那船工與荀海、魯八二人很對脾氣,正蹲在一塊碰碗喝酒,聞言嚷嚷道。

“人家哪是自己走的,不是被你打跑的嗎?”管事見江星闊勾手指,就把冊子給他看,張阿狗來的日子在船隻出海前,走的日子在船隻出事後。

“他罵我娘,還說我姐壞話,聽了不揍他,那是烏龜王八蛋!”聽這船工所言,張阿狗似乎是故意鬧事好有個借口離開。

江星闊記下幾個有嫌疑的人名遣魯八去查,魯八這些時日把府衙也摸得透徹,費不了多少工夫

岑開致正烹一盞茶時,魯八回來了,道:“大人,咱們慢了一步,那張阿狗哥倆因盜竊官糧被流放了,家裏女人也都四散改嫁了,更有怪事兒,那張阿狗和管貢院考場的皂吏是親哥倆!”

茶盞翻在炭裏,一下熄滅了炭火,騰起一股刺鼻的煙氣,岑開致回過神來,揮手示意江星闊不用相幫,拿了火鉗把茶盞撿出去,道:“你的意思是,在船塢行蹤可疑的張阿狗和張屈在貢院賄賂的皂吏是親兄弟?”

魯八點點頭,看著岑開致的目光有些發怵,又趕緊對江星闊使了個眼色。

岑開致唇邊醞釀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冷笑來,道:“若與張屈有關,他那樣的死法,豈不太痛快了些?”

“考場賄賂皂吏一事,雖要些門道,可張家如今潦倒,不覺得像是從此事中獲利的樣子,張申候補了一個翰林院差事,月錢折了米糧才得一鬥,張家的產業也就那麽多,若有私藏,瞧著也不大可能。而且曲氏的母族將張家告了,強行討回了她遺下的嫁妝,張家如今日子不大好過,年前還遣了一批下人走,因那是年關,遭了不少罵。”

這關口,江星闊居然沒有順著岑開致的意思說,魯八覺得他實在是不懂女人心,一個勁的擠眉弄眼,示意他說錯話了。

岑開致看見他臉皮一抽一抽,瞧著很不對勁,關切的問:“你怎麽了,可是方才跑得太急,叫冷風打臉了?”

魯八抹了把臉,尷尬的搖搖頭。

岑開致聽了江星闊一番話,問:“你都留意著張家呢?”

“張申畢竟入仕,以他之心性,若是爬高了,定然要對付你我,可不得留意著?”江星闊理所應當的說。

岑開致想對他笑一笑,可心裏沉甸甸的,嘴角也牽不起來,江星闊道:“無妨,現成的線索就在咱們對門住著呢,回臨安找沈平。”

明州這案子,抓貪腐要緊,尋銀子更要緊。黃侍郎攜上意逼著江星闊,使他除了分出點心思查當年岑父一案的疑處外,他幾乎都在大牢裏盤問逼供,一連幹了半月的髒活,總算將銀子的去向挖出近半,黃侍郎已是大喜過望。

黃侍郎也注意到當年趙書吏的案子,見江星闊也有興趣的樣子,頗大度的將一應的卷宗文書都交給他了。

江星闊不動聲色的接了,並未叫他知曉自己的猜測。在明州的這些日子,江星闊越是查趙書吏這個人,越是覺得他查無可查,那些消失的銀子在他身上沒留下一點痕跡。

趙書吏這人沒什麽耗銀子的愛好,花鳥魚蟲,不喜;古玩絲竹,不擅。

四時常服,不過六套,一日三餐,素菜魚蝦,起居伺候,唯一老妻。如鄒世伯所言,在衙門做書吏也是勤勤勉勉,比之邱書吏還更清廉。

如此說來,除了教子無方之外,實在沒有別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