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著, 就聽食肆外有人叫門。迎出去一看,是荊方遣人來送賀禮。他們一家子都來不了,可禮總要送到。

荊方從泉駒口中曉得了錢阿姥受傷的事情,遠遠的停了馬車在橋下, 岑開致受了禮, 帶著阿囡去跟前謝他, 荊方藏了孝衣在裏頭, 道:“我身有熱孝, 也不好去探望阿姥。”

荊方與他們往來並不算很熱絡,阿囡曉得他與自己的爹爹算是故交, 不過沒怎麽叫過叔伯一類的親近稱呼,多是叫荊大人。

荊方瘦得都叫人認不出來了,岑開致看著他深陷的顴骨, 也隻能道:“節哀順變。”

荊方一笑, 笑容很有點自哀自嘲的意思, 嘉娘懷胎未滿三月,故而外人都不知曉。

聽說錢阿姥是跌在大理寺正在挖鑿的溝渠裏, 如今癱在**, 荊方似乎沒想到會這樣的嚴重, 微微蹙眉, 輕聲道:“這實在是大意了。”

岑開致以為他指的是錢阿姥不小心, 道:“是我疏漏了。”

她已經很自責,阿囡忙寬慰,“致姨不要這樣說,院裏難道就你一人, 阿姥從前也不是沒送過, 要說疏漏, 那院裏人人都疏漏,不隻你一人。”

荊方把目光轉向阿囡,小女娘幼時像爹,長大肖母,麵容可愛,性情明朗,是個招人喜愛的。

他長久的盯著阿囡看,看得阿囡有些不自在,岑開致也不知道荊方這是怎麽了,他這人是喜也淡然,怒也平靜,悲也從容的,鮮有這種失禮之舉。

“我記得你生在初冬,生辰快到了吧?”荊方忽然道。

阿囡點點頭,就見荊方讓人抱來一個匣子,雙手托著遞給阿囡。

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整個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透明,阿囡眯起眼,荊方登上馬車離去,倒像是消失在陽光裏了。

阿囡打開匣子一看,吃驚不小,這套首飾便是出嫁所用也夠了。

“這要還回去的呀。”阿囡說著,卻見岑開致在出神,半晌才道:“先留著吧。等胡家清靜些再說吧。”

多事之秋啊。

岑開致同阿囡回到食肆,就見多日不見的胡娘子挎著一個食籃站在院裏,公孫三娘揣著手正堵著她。

難得院裏沒外人,都去了隔壁院裏張羅一道極費工的煨鴨。

這鴨是裝在瓦罐裏煨煮的,一日隻能出五十份,院裏擺了一圈的灶,同醫館後邊煎藥的情形差不多,不過滲出來不是藥氣,而是香氣。

整鴨入瓦罐,落紅棗四五粒,撒菇七八朵,若有豪客要求,還可添黨參、黃芪等藥材,細鹽少醬,老酒一淺碗,荷葉封口,粽葉撕長條縛緊。

每一罐皆要煨滿三個時辰,吃時才啟封,香氣不散,精華滿罐,鴨肉燉得軟爛,湯清不淡,十分好味滋補。

這本就是一道秋日裏進補最佳的藥膳,原是岑開致做給阿姥吃的,被文豆賣了出去。此時正煨足了三個時辰,一撥人忙著四外送去。

岑開致交代過要給阿姥留一碗,阿娣就提著瓦罐過來了,阿姥這份縛了三節紅繩,依著大夫的方子添了許多藥材的,弄混可是虧大了。

阿娣同岑開致一個從這個門進,一個從那個門進,正夾著公孫三娘和胡娘子在中間。

阿娣隱晦的知曉沈平在大理寺押著,不過連馮氏也沒提,眼下見了胡娘子,有些不知所措,隻道:“胡娘子來了。”

她麵上點了脂粉,難掩憔悴,也不是不美,更多一份楚楚可憐。

胡娘子沒理她,轉臉碰上了岑開致,頗為理直氣壯的道:“我要去送飯。”

岑開致示意阿囡和阿娣去廚房給阿姥張羅飯食湯藥,道:“大理寺送飯要提前一日去門房通告,答允了才許入內。”

岑開致從前給公孫三娘送過幾回,很是清楚,不過沈平這情況,肯定不會讓胡娘子見。

胡娘子自覺岑開致欠了自己,這又不是什麽過分的請求,不曾想還被駁了,不由得氣憤。

“你真是喪良心!”胡娘子掉著眼淚,指著岑開致道。

岑開致覷了眼阿姥的房間,有些擔心她會聽見,歎了口氣道:“我替你問一問?”

“不用了!”胡娘子怒衝衝的離去,仿佛岑開致是一個負心漢。

她曉得自己進不去,連著食籃也摔在岑開致足邊了,很家常的一些吃食,岑開致甚至能猜到胡娘子準備這些吃食時的想法。

打底先叫沈平吃一碗稠稠的菜肉粥,然後就著小酒吃點鹹香臭的芥菜墩,這可算得一頓。

牢獄裏沒油水,她又去斜街上的饅頭鋪子買了幾個白麵大饅頭,在熟食鋪子切了半隻肥鵝,醬燒的鯉魚是胡娘子自己做的,很糙的做法,用很多很多醬壓住鯉魚的土腥氣,鹹得很,配饅頭也好吃。

岑開致瞧著自己裙踞上的醬色,心裏也難過,但可難過也隻是難過而已,沈平的下場如何,皆由他過往來定論。

公孫三娘讓岑開致換衣裳去,自己忙收拾了這滿地的狼藉,倒也好辦,掃一掃,拾一拾,倒進雞圈裏就好了。

他人珍重的東西,到了別人手裏,也不過就是一摞雞食。

阿姥養的雞何曾餓過,吃食也不大積極,隻離得近的那隻慢條斯理的踱過來啄了幾口。

“那我先去隔壁院裏了。”阿娣笑著從廚房裏走出來,打院裏過,就覺得雞不大對頭,怎麽倒下了?

公孫三娘還在歸置笤帚簸箕呢,見狀忙道:“快把那些飯菜都掃出來,致娘,致娘快出來!”

她喊完也不等人,一拍大腿去粥鋪了。

岑開致一看也明白了,同阿娣忙著救雞,胡娘子是被公孫三娘扯來的,公孫三娘一撒手她就摔倒了,剛好同那隻半死不活的雞躺了個並排。

“這毒不是你自己下的吧?”公孫三娘問。

胡娘子滿眼的驚愕,顯然不是她。她也不說話,那樣子卻也不迷茫,誰要沈平的命,她心裏清楚。

“誰要殺沈平?”岑開致蹲下身問她。

胡娘子看著她,忽然伸手狠狠推搡了岑開致一把。

“你啊,不是你的好親親嗎?!好好的飯菜怎麽會有毒,你的心思倒快,設計來詐我的吧!?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曉得賣粥!有本事你叫你的好親親把我一並抓了去,抓了去!”

她跟小孩似得鬧脾氣,卻更像是在掩飾什麽。

動靜鬧得錢阿姥把阿囡也推出來看究竟,阿囡隻看見岑開致跌坐在地上,公孫三娘和阿娣都護著她,胡娘子奪門而出。

泉九得了消息,隻是略晚了些時候去找胡娘子,胡娘子卻已經不在了,粥鋪裏一應東西都齊全,仿佛主人家隻是串門子去了,可直到第二日,第三日也不見人。

日子要過得平順,總是要糊塗一些,眾人曉得她家出了不大好的事情,卻不知她失蹤,隻以為她窩在家裏不出來。

岑開致這幾日和江星闊都沒怎麽見麵,江星闊在忙些什麽,她也不大清楚,隻隱約覺得,會不會同阿姥的事情有關?

阿姥出事之後,次日並非張申當值,做些文書工作於他來說也算休息了,水部沒有單獨的官廨,與六部的小吏雜居。

住在官廨的小吏多是幹苦活沒油水的,形容自然也講究不到哪裏去,廨舍中滿是油臭之味,張申未到就寢的時辰從不回去,隻一人坐在官廨附近的河埠頭,盯著水中的月影發呆。

“江星闊大人是想就這樣把我推進水裏,造個溺亡的假象?”張申忽然笑著開口,他在水中看見了江星闊的身影。

“是你故意推阿姥入溝渠的?”

“不是。”張申絕不承認,轉臉笑看江星闊,“聽聞江大人辦案講究實證,人證皆無,物證含糊,你要如何?屈打成招,還是直接殺了我呢?”

江星闊睨著他,道:“你想誘殺阿姥,是想拖延我和致娘的婚期嗎?”

張申沒說話,唇鼓動了一下。

“可是阿姥盼著她成婚,斷然不許。”江星闊走下一階,張申不自主往後一縮,倒跌進那河裏去。

深秋的河水已經很涼,張申嗆了幾口水,他雖會水,可慌亂之下隻會狗刨幾下,反倒離岸越來越遠。

江星闊就這麽靜靜瞧著,不知是誰家用破了一隻恭桶,隨意的棄在河中飄下,此時成了張申的救命稻草。

他抱著恭桶在江星闊嘲弄的目光中爬上岸來,瑟瑟發抖的蜷在埠頭上。

“你,我要去衙門告你,告你推我下水!”

此人生性卑下齷齪,還好腦子不甚聰明,總是說些蠢話,做些蠢事!

江星闊甚至笑出了聲,道:“人證皆無,物證麽,恭桶一隻?你怎麽告我?”

江星闊並非沒法子對付張申,隻是稍見不得光了些,婚期近在眼前,不想弄些醃臢手段壞了喜氣。

眼見他走了,張申恨得咬碎一口牙,忽聽得有一道鬼魅般的聲響在他耳畔幽幽響起。

“富貴權勢又不隻在臨安,不如另覓出路?”

張申嚇得一抖,還好那隻恭桶抵了他一下,沒有再度落水。

紅漆恭桶搖搖晃晃的飄走了,在混沌的月色下,紅與黑沒有什麽分別,遠遠看去,一團的黑,倒像是孤零零的一顆人腦袋。

張申自己嚇自己,四下驚慌喊叫,“誰,是誰?”

他身前落下一個蒙麵人來,俯身對張申低語幾句,他先是驚疑不定,而後又漸漸興奮,似乎江星闊已在他緊握的雙拳中化作齏粉。

最後他倒冷靜下來,道:“若事成之後,你殺人滅口又如何?”

那人虛虛一咳,道:“你如今死不死的,還有什麽分別?與其這樣行屍走肉般過一生,倒不如一博。起碼我給了你一條登天的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