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樓裏,秦酒兒和溫嬈最喜歡岑家食肆的口味。

她們兩人都是漢人女子,出身不明,缺失的故土似乎還殘留了一點在舌頭上,岑開致的手藝總令她們覺得莫名熟悉。

姑娘們夜裏待客隻喝些酒,空著肚子睡下,起來嬌軀軟綿無力,餓過頭都不覺得胃裏難受了,隻是渾身不得勁。

岑開致今日親自來送餐點,一身窄袖的細麻粗衣,烏黑的頭絲掩藏在包巾裏,隻有那麽一兩縷掛下來,擦過粉腮玉耳。

可女人看女人眼睛最毒,這一點脂粉首飾都沒添上,還能順眼成這樣,怎麽不算是美人呢?

“這是炊圓。”

岑開致帶來了四個臉盤大的小籠屜,掀開一個,裏邊是好些個矮墩墩胖乎乎,飽滿圓潤的‘小山’,頂頭上露出一點餡,是豬肉、茭白、海米和豆腐。

炊圓還有甜口的,糖餅的餡都可以拿來做炊圓,不過岑開致自小是吃紅豆餡的,香樓的姑娘們給得出銀子,便也做紅豆餡,密密的篩上一層黃豆麵。

炊圓的皮是用糯米做的,沒有麵皮的勁道耐嚼,入口是一種滑嫩溫膩的觸感,秦酒兒和溫嬈吃得很是滿意。

岑開致似乎不是頭一回來了,一進門,溫嬈看見她時有些驚訝。

江星闊看出那意思是,你怎麽自己來了?而不是,你誰呀?

岑開致既不瑟縮,也不諂媚,落落大方,舉止自然,幾個漢人姑娘待她都很有好感。

但江星闊的處境卻有些尷尬,他一向沒什麽女人緣,可今日也不知是吹錯什麽風,偏生得了兩個蕃女的青睞。

剛擋住想要勾他下巴的一隻手,又有一條膽大包天的蜜色大腿伸了過來,想要橫在他身上。

江星闊用刀鞘一擋,那蕃女卻嬌吟一聲,就勢要用大腿根去蹭刀鞘,把江星闊最好的輕功身法都逼出來了。

姑娘們大笑,一室花枝亂顫。

江星闊何曾陷入過這般窘境,瞥見岑開致也在咬唇忍笑,肩膀顫顫巍巍的。

他心裏實在氣憤,隻好擺出官威來。“不如去大理寺的牢獄裏慢慢笑。”

眾人噤聲,那蕃女斜了岑開致一眼,扭了扭蛇一樣柔弱無骨的身段,嘟著嘴一臉不滿的說了句什麽。

泉九方才縮在角落裏,好險沒被江星闊看見他也在笑,但此時麵上還收不住,隻能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又拍了拍臉,一臉嚴肅的走上前問話。

炊圓其實在剛涼掉的時候吃,其味是最佳的。

尤其是在夏日裏,入口不粘不燙,清爽柔軟,豆麵和紅豆又綿又香又甜。

秦酒兒想學著做,要岑開致留方子,給了她現成留下的理由。

江星闊無語的看著岑開致跟幾個姑娘越說越投契,等泉九實在沒什麽東西好問了,江星闊隻得出來,在斜對麵茶館裏又等了她半盞茶的功夫。

“你早就認識那兩個姑娘?”坐進馬車裏,江星闊單刀直入的問。

“溫娘子幫過我,秦娘子今日是頭一回見。”

似乎有這麽一句解釋,對江星闊來說就足夠了,他沒有再問。

“整治張屈的時候,溫娘子出了點力,她也不求我回報什麽,說是知道了這種狗男人的下場,讓她心裏也跟著痛快一番,比什麽銀子都好。”

那時,岑開致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從張家出來,為掩人耳目來到蕃市上想買點讓人動情的藥,結果誤入了香樓。

香樓白日和夜晚完全兩個模樣,岑開致一時沒反應過來。

溫嬈以為她是哪家來興師問罪的少夫人,一通冷嘲熱諷。

豈料岑開致靜靜聽她說完這些,反說自己不是來對付女人的,而是對付兩個男人。

“這藥粉隻是助興之用,若是有心克製,還是能忍住的。”

溫嬈對岑開致要做得事情萬分有興趣,又說買賣容易留下痕跡,就送了她一包。

“一男一女,許能克製。可兩個男人麽,難了。”

岑開致這話惹得溫嬈撫掌大笑。

“確是這個理兒!男人素來愛罵女人浪又**,**又騷,其實呀,女人就是演出他們要的樣子罷了,他們才是最賤的。”

想起這事,岑開致唇邊掛著一抹耐人尋味的笑,看得江星闊喉嚨有點癢,輕咳一聲。

岑開致抬眸看他,還是清清潤潤的一雙眸子,仿佛什麽汙糟事情都不曾看見過。

“你跟泉九問話的時候我留意聽了,旁人都是些閑話,他們很謹慎,不講客人生意上的事情,不過那一位,就是……

岑開致戳了戳江星闊的刀鞘,努力收住笑弧,江星闊無奈的任由她笑話自己。

“這位,她在泉九快問完話的時候,說了一句,‘混賬東西都喜歡漢女’。”

“可是死者在香樓裏多是為談生意,這個蕃女酒量好,算是他們比較喜歡的一個了,何出此言呢?”

“我問溫娘子可有接待過那幾個死者,溫娘子說那幾個蕃商都娶了漢人女子做正室,家中有,出來玩時便不怎麽偏好漢女。而且據她所知,這幾人都是老手了,蕃商受朝廷管束又嚴,近來沒聽說生意場上有什麽不順。”

聞言,江星闊打開車門,對泉九道:“蕃商家眷的口供為何不齊全?”

“蕃長說死了人之後,有幾位不曾生養的夫人就被接回娘家了,叫她們來,人家也不放人。”

本朝對於在宋土身死的蕃商有一番規定,其財產需得由隨行而來的親屬來繼承,如果孤身前來,則是由官府收管,即便是在本朝的親屬來認領,也不給予。

這看似不公,實則對蕃商來說,何嚐不是一種保護呢?

不然的話娶個娘子再叫人一刀做了,打拚半生,全為他人做嫁衣了。

那幾位寡婦兩手空空,還守什麽?

“其餘幾個有孩子的,還在借著蕃長在同臨安府交涉,想著能不能留下一部分遺產,也無暇應付咱們。既如此,我去臨安府瞧瞧,估摸著能有些消息。”泉九道。

“娶漢女做正室,這也不奇怪,幾位死者都來宋多年,立業安家都很合乎情理。如果這樣就要殺人,總還有大半蕃商要死,為什麽偏偏是他們幾人?”

雖是個問題,但岑開致知道江星闊不是在問她,隻是在思考。

她轉而問道:“公孫三娘怎麽樣了?虧了她,我還贏了好幾錢銀子呢。為何反弄起煙花戲法來了?”

“她身上的嫌疑還未洗脫,走訪過後發現這個煙花的表演地界,很大一部分同幾個死者的喪身之處交疊。雖然不知道素攀是在死在哪的,但既然屍首是從他們的煙花裏炸出來的,想來也脫不開幹係。”

江星闊用刀鞘敲了敲車門,這是讓趕車的泉九來答下一個疑問。

“我尋了個街麵上的潑皮訪了訪,說是遭了黑三魁的黑手,右手傷了筋脈,使不上多大力氣了。”

岑開致下車時表情不是很好,江星闊挑了車簾看著她進食肆。

泉九不解,“大人,岑娘子怎麽了?”

“走吧,去趟禦街南的酒肆。”江星闊沒有回答。

“得嘞,大人您今本該休沐,偏生手上案子那麽多,這一樁又催逼得緊,害得您沒得休息,是該喝幾兩放鬆放鬆。”

江星闊倒是沒這麽閑,他走進酒肆二樓的雅間,江海雲已經坐在那裏,見他來了,也不動,像是呼吸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江星闊走近落座,他出門前已經梳洗過一番,隻是神色憔悴,眼皮浮腫,嘴唇幹裂,張口想要說話,卻隻發出了兩聲幹澀的氣音。

江海雲苦笑,對一旁的長隨道:“好了,二爺來了,能把酒壇給我了吧?”

長隨求助般看向江星闊,把藏在身後的酒壇遞了過去。

江海雲仰脖喝下一盞酒,潤了潤喉。

江星闊檢視了一下幾個空壇,道:“阿兄,怎麽不等我來就喝了這麽多?”

“你我都是海量,這點酒算什麽?”江海雲不以為然,說話卻有些醺然。

江海雲的夫人生產不順,一屍兩命,驟然成了鰥夫,大喜大悲就在這一夜光景中。

江星闊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隻是一杯杯的陪江海雲痛飲。

江海雲不出意外的醉爛成泥,江星闊把他送回去的時候,在門口碰上了大伯父江風晚。

江風晚看江星闊素來很不順眼,當初自己一手帶大的親弟拒了世家的好親,竟然執意要娶個混血女子做正室!將自己對其所有的安排和計劃都抹殺了!

命短無福,想來也是被那個妖婦裹纏的緣故!

江星闊跟他也無話好說,直接將肩上扛著的江海雲塞進江風晚懷裏,旁邊幾個伸著手的小廝接了個空。

江風晚就是壯年時也沒這把子力氣,隻差把腰閃了。

見了江風晚一麵,江星闊腦中倒是飛快的閃過一點念頭。

不過這雷暴雨之前的一陣晚風狂躁迅疾,吹得滿地飛沙走石,江星闊隻得快馬加鞭,徑直回了大理寺。

泉九從臨安府拿回了幾份文書,將江星闊托給今日當值的阿田,這才回了廨舍。

窗外白光劈裂,雷聲陣陣,頃刻間大雨嘩然而下。

阿田好險沒被淋濕,給江星闊買了湯年糕回來,道:

“大人,您先趁熱吃吧。岑娘子屋頭的瓦片有些漏水,我留了一會,晚了些。”

“雨水進去了?”江星闊這才把眼睛從口供上移開。

阿田搖搖頭,道:“就一點,我都拿油紙壓好了,等明再幫她們修一修。”

他捧著碗湯年糕吃著,拿起一張江星闊看過的文書,好奇的問:“大人,難道有人因為他們娶了漢女,所以要殺他們嗎?可娶,畢竟還禮重一些,那些納了漢女為妾室的蕃商更不在少數,倒是不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