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咱屁事。”泉九說。
刑案了結,餘下的自然不管,不過臨安府直接找了陳寺卿,還要看陳寺卿的意思。
“將手頭與此案有關的卷宗一應交去就是,找到了財物還不是歸臨安府,可有給我大理寺一個銅子?”
陳寺卿既發了話,江星闊也不再多言,手頭上雖還有幾樁案子要辦,卻不似蕃商一案這樣催逼得緊。
於是這日子仿佛閑了幾分,像夏末樹梢上疲倦的蟬,懶憊的拖長了聲,漸漸困成秋日的一個空殼。
公孫三娘在岑家食肆裏幹得很愜意,胡娘子也滿意的不得了,除了工錢照付之外,公孫三娘的早膳由粥鋪提供。
公孫三娘幹得是力氣活,胃口也大,積年累月其實也是一筆開銷。可胡娘子樂得一個清靜呐!
驟然失了胡娘子這家買賣的幫閑也不高興,想著胡娘子寡婦可欺,決定上門鬧事。
可腳還沒邁進去,就聽得有人幹咳一聲,一回首,對家食肆坐了一桌的官爺。
咳嗽的那個生得麵嫩,神色卻是個十足的老油子了。
“作甚?”泉九隻說了兩個字,幾個來找事的幫閑就閃沒影了。
他們幾個先點了菜,等菜上得差不多了,江星闊才騎馬到來。
“寺卿如今怎麽愈發囉嗦,拖了您一個時辰了吧?”
泉九殷勤的給他遞筷子,被阿姥敲了一計。
“背後說人!還說上司,前程不要了?!”
秋日下了新板栗,岑開致和胡娘子合買了一大筐。
胡娘子用來做紅棗板栗扁豆粥,板栗和扁豆在粥裏醞釀出兩種不同的粉糯口感,紅棗甜得沁人心脾。
公孫三娘早間吃過一碗,又自己掏銀子買了一缽給岑開致三人吃,的確好味。
栗子到了岑開致這,就成了板栗燒雞,知道這幾位吃飯都要痛快,所以雞也斬得大塊。
香菇本就隻比銅錢大一點點,整個丟進去燉煮,湯汁收得鮮亮濃稠,雞肉嫩軟,板栗甜糯,隻要伸了筷子,就停不下來了。
江星闊卻心不在此,捏著筷子四下找了一圈。
“致娘出去了。”錢阿姥正在給阿囡量身長,小孩子長得快,去年的冬衣一件都穿不下了。
“去哪了?”江星闊接著問。
“去張家了,張家老太太對她挺好的,好像病了,岑娘子看她去了。”泉九道,悶掉一塊雞腿肉,嚼著都舍不得咽下。
“你怎麽不跟著去?”江星闊看向泉九,有些不滿,他分明知道岑開致與張家的舊恨。
“我。”泉九叼著雞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倒是錢阿姥替他解圍,道:“三娘跟著一起去了,致娘也知道去張家不妥,可是那老太太待她親祖母一般,實在舍不下。”
公孫三娘的拳腳功夫雖還過得去,可萬一張家人真想做點什麽,她也扛不住。
想到這,江星闊有些食不下咽。
“說起來,自打這開了這食肆,張家可有來鬧過?”江星闊忽得道。
錢阿姥量好了身長,正把手邊一碗穀殼遞給阿囡,聞言也是一愣。
“還真是,都不曾有過。”這樣一想,錢阿姥也覺得稀罕,“即便是個寬厚人家,怕是也容不下。更何況聽致娘說,那家從婆母到妯娌,從仆婦到小廝,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
“該不是憋著壞吧。”阿田說了一句,被泉九狠狠的碾了碾腳趾,疼得齜牙咧嘴。
江星闊正想起身,就聽阿囡在後院一聲大叫。
泉九離得最近,登時便衝了過去,幾個小的也跟上,在窄窄的門框裏擠成一團,哪個也過不去,急得阿姥差點崴了腳。
大家趕到後院一看,見阿囡正從雞屎堆裏爬起來,頭發上臉蛋上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綠,實在叫人不忍直視。
有了公孫三娘,錢阿姥得了不少空,就養起了雞仔,種起了菜,還給阿囡也派了活計,澆水、喂雞。
雞仔喂熟了,她一到後院裏,雞就跟在她身後,小丫頭歡喜得很。
昨夜裏下了雨,沒法收拾雞糞,雞糞被泡得濕滑。
原本午後公孫三娘要清理的,攏起來還要當肥料呢,可她跟岑開致去張家,便耽誤了。
阿囡還不知愛俏,隻覺自己這一跤跌得滑稽,對泉九道:“九叔,我摔啦!摔雞屎裏了!”
泉九有些嫌棄的將阿囡拎起來,阿姥要去燒水給她洗澡,他還得看著阿囡。
幾個小的沒良心,飛快的遁走繼續吃了。
“嗯?大人呢?”阿田說著朝外張望,門外那匹玄色的駿馬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江星闊沒去過張家,不過他看過的那起舞弊案的卷宗,因為張家與陳寺卿家同在佑聖觀以東的位置,所以記得十分清楚。
張屈那樁舞弊案,說起來手段不甚高明。
他詩書才華有限,又無經世之才,應試科舉怕是難,隻得退而求其次,考得明字一科,以求能在官府內謀求一個文字訓詁之職。
但偏偏,他的字隻是尚可,便起了歪念。
臨安科舉考場管製嚴苛,張屈便冒籍去了明州,使銀兩賄賂了一個科場檢驗的胥吏,將他堂哥張作放進去替考,如此才得了個小小功名。
岑開致為求和離,把這事掀了個底掉,一查才知明州考場收賄成風,但沉屙難改,即便大理寺出手,也隻不過是抓了幾個嘍囉。
說起來張屈和張作之死也很該一查的,但江星闊那時分不出手來,案子轉給了周錦錄,他查出了些什麽,江星闊無從得知。
佑聖觀附近遊人如織,江星闊算了算,發覺是三辛日,道觀裏有法會,難怪如此熱鬧。
如此也不好再騎馬了,江星闊隻得牽著馬兒,在人潮之中緩慢前行。
張家若無壞心,岑開致好端端的去看祖母,他一個衝進去,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
可張家若設了陷阱,他又瞻前顧後的不去救她,那他來這一遭又是為何?
江星闊素來果斷,難得有如此躊躇的時候。
“看呐,蕃種。”
“長得真是怪。”
仗著能夠躲藏在人海裏不被發覺,鼠輩便開始肆意猖狂起來,若是當著江星闊的麵,隻怕連個屁都不敢放。
江星闊一刀未出鞘,精準無誤的挑了那男子的衣領子把他吊了起,譏笑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變成了驚懼。
“再說一遍。”江星闊任由旁人看著,冷聲道:“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你做什麽呀!放他下來。”花容失色的一張臉,惱恨的扯著郎君的袍子,想要把他拽下來。
隻可惜她的郎君家貧卻要裝闊氣,綢衣隻買得起單層絲織,‘嘩啦’一聲就被扯掉了半幅,露出一截黃斑點點的裏褲,甚是不雅。
“噗。”人群中有人竊笑。
“爺,爺,我錯了,我真錯了。”
方才還是個拿腔拿調的秀才老爺,翩翩書生氣,眨眼間成了個卑微乞憐的猥瑣小人。
小娘子受不住郎君形象坍塌,失了理智,“不就說了你一句蕃種嗎?怎麽,你不是嗎?”
“黃毛丫頭,你說什麽呢!”脆生生的一聲嗬,不似她平日聲音那麽溫軟。
江星闊就看見岑開致快步從人堆裏擠出來,徑直走到那小娘子跟前,瞄了眼她頭上的假髻包,道:“也幸好天涼了,不然頂著這麽厚一個發包,可不長痱子?”
江星闊心情愉悅的收回了刀鞘,那秀才摔倒在地上,恰看見他常服下的一雙官靴,顫巍巍的朝他連連叩拜。
小娘子通身上下最在意頭發疏黃這個短處,身邊的情郎又磕得像一隻啄米的雞,氣得眼圈都紅了。
“難得好天氣,一道出門遊街,你儂我儂就夠了,非得說點旁人的閑話才助興嗎?”
岑開致打飲子攤邊上就瞧見江星闊了,正想招手,就見江星闊把一個人釣魚似得挑了上來。
她知道肯定是那人挑釁,匆匆擠了過來,就聽見小娘子對江星闊的羞辱。
江星闊也許會打那個男人一頓,卻不會對這個小娘子做什麽,隻能幹吃虧,岑開致隻好替他嘴毒一番。
瞧著那小娘子哭哭啼啼撇開秀才的手不讓他碰,她又想,能早些看清愛郎的品性,也不是壞事。
“張家祖母怎麽樣?”江星闊沒事人一樣問她。
“祖母不是很好。”岑開致轉過身來,江星闊的笑意都藏在眸中,隱晦又深沉,她很不解,道:“你被罵傻了,還樂什麽?”
公孫三娘提著方才一路買的豆幹、炒栗、香桃,還有金絲銀線和蓮燈,一路費勁的追過來,看岑開致上前替江星闊出頭,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她又聽了岑開致這話,打眼一瞅,暗自嘀咕,“哪看出來在笑啊?”
江星闊讓她把東西都放到馬背上,公孫三娘照辦了,又說岑開致剛看上的那盆晚香玉還沒拿,讓他們兩人先走。
江星闊忽得很滿意公孫三娘,“雖是帶了公孫三娘,可你去張家也太莽撞了些。”
岑開致雖然走走停停,一路上雖還有閑心買這買那,但眉宇間始終有鬱色。
她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但是不能不去,祖母生病,渾渾噩噩的都不認人了,可崔阿姥竟叫放出去了。雖然身邊服侍的也還是老人,總是古怪,我連茶都沒敢沾一站。”
“可碰見其他人了?”
“碰見張申從書院回來,要理東西準備秋試了。”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秋試開科。
江星闊不動聲色,隻是觀她神色,聽她口吻,想來沒發生什麽不好的。
“說到這個,中秋時我烙些小餅,上回說你阿娘很喜吃酪點,我便做些酪餡的。”
岑開致說這話的時候,抖開了兩疊青綠薄黃的布。
秋風打錦緞,浮起千層浪,她的發絲也飄動,有那麽一兩縷黏在江星闊的唇上,癢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