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的水道繁密,食肆與假髻鋪子中間的巷道便通往一個埠頭。

錢阿姥和三娘準備祭品去了,岑開致與江星闊帶著阿囡來河邊放水燈。

岑開致夜晚偶爾也要洗菜浣衣,就在此處立了一個燈籠,此刻水裏便有兩個月亮,一個近一些,一個遠一些。

江星闊買的兩盞水燈太精美了,蓮花重瓣六十六片,細細密密,栩栩如生。

兔子燈並不如何逼真,卻十分靈動,兔尾還是個機括,一扯一眨眼。

別說阿囡不舍得讓其逐水飄零,岑開致也不舍得。

最後隻放了她買的幾盞素燈,白托紅燭,在水中星星點點,也分外好看。

“許了什麽願?”江星闊問。

“四時平安。”這便夠了。

岑開致抱著阿囡回到後院,錢阿姥和公孫三娘抬頭往她身後找人。

“這麽快回來了?”

“江大人回去了?”

岑開致不解的看著兩人,“家中還有阿娘在等他,中秋佳節,自然要回去的。”

阿囡得了新玩意,美得不行,把兔子燈擱到水缸裏,輕輕用手潑水引得燈動。

水缸裏,岑開致養了些長不大的小銀魚,又移了一株蓮根,一點點冒出了綠枝,結了花苞,竟在中秋這夜開了花,雖是小小一朵,但確是個吉兆。

阿囡手癢想摘花,被阿姥急急嗬止。

“你真是越長大越難管,合該聽你阿娘的,給你裹了腳才是。”

錢阿姥這夜也是想起馥娘了,隨口一說,驚得岑開致和公孫三娘齊齊抬頭看過來。

“阿姥,馥娘有這意思?”

岑開致點燃了一支線香,看著幽綠的香線被風吹淡,微微蹙眉,走到錢阿姥身側坐下。

“是姑爺說是裹了腳,嫁得好,娘子也同意。本就是訂了八月裏吃了粢團就要裹腳的。”

錢阿姥見她們兩個神色顯然不大讚同,聲音也低了下去。

“吃了粢團,難道真能讓腳骨變軟,裹足不受罪了?”

岑開致歎了口氣,脫了鞋襪給錢阿姥看自己的足。

她的足纖長秀美,腳趾粉嫩剔透,隻是尾趾出奇的小,像是萎縮了。

“我也裹過一日,還沒捏斷腳背,隻是折了小趾。我耐不住,夜裏爬起來用牙扯爛了裹腳布。阿娘被我氣得不行,說這是你自己鬧得,可別後悔。”

岑開致想起這事,心頭還是一緊。

“我不後悔,我很後怕,怕自己萬一被纏了足,一雙三寸腳,如何掙得銀錢養活自己?我連站都站不穩,如何從張家逃得脫?”

錢阿姥沒說話,隻看著阿囡捧著兔子燈,繞著香案蹦蹦跳跳,等著祭完了財神好祭她的五髒廟。

公孫三娘出身就不好,身邊沒人裹足,可她養母就是吃的就是裹足這碗飯。

她自幼進出宅院看養母給人裹足,那腳背被折斷的骨裂聲,女孩淒厲的慘叫聲,一條條浸染了血紅與黃膿的裹腳布,基本就她童年噩夢的全部。

岑開致是沒遇上她養母那樣的裹足婆,不然用布段將你捆得嚴嚴實實,饒是個壯漢也掙不脫,隻能生生熬著痛,等著骨頭和血肉都長到一處去。

“還,還是別給阿囡裹了吧,真,真的很疼。”公孫三娘同錢阿姥雖然相處融洽,可是非親非故,也不敢太過幹涉。

“我再想想。”錢阿姥還是遲疑。

岑開致雖是這老幼的恩人,但到底不是血親。

公孫三娘有些擔憂的看向岑開致,怕她太霸道,逼得阿姥不許給阿囡裹足。

寄人籬下,錢阿姥也許隻能答應,可等阿囡長大,談婚論嫁,為此又埋怨上岑開致,豈不是太冤枉?

不過岑開致沒有再說,也隻點了點頭。

這個中秋,雲霧朦朧,始終不得全然的圓滿。

中秋過後,岑開致又得了張家的信兒,讓她見曲氏去。

每回遞消息的都是個小廝,從不見內宅女眷身邊的仆婦,岑開致就是猜也猜得到,這幾回都是張申的授意。

能見曲氏自然是好,可又出自張申的意思,岑開致心裏便有些惴惴。

張申這人素來有些古怪,說他忤逆倒也晨昏定省,說他孝順卻總是自作主張。

總之是長輩麵上抓不住他的錯,但細細的想來,卻是一絲尊重也無,一絲敬畏也無。

自打食肆開門,張家一直都很安生,從沒來鬧過,岑開致心裏清楚是被張申壓製了。

如此這般,待他便不好太過冷言冷語的。

“說是放榜了,你家少爺考得如何?”

“已是舉人老爺了。”小廝美滋滋的道,想來是得了不少的賞賜,“少爺知道您關心他,一定高興。”

岑開致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被他說得好似自己有多麽殷切盼望。

張家門口縈繞著一股炮仗的煙火氣,卻沒有張燈結彩的,也沒有人撒銅錢和高升餅,隻有幾個討口彩的幫閑不依不饒的黏在門邊。

張申扔了把銅子給他們,神色陰沉不愉。

“怎麽了?大好的日子。”岑開致問。

見到她,張申的表情鬆了幾分,笑道:“一個舉人罷了,敲敲打打的惹人笑話。”

“這倒是,臨安城的舉人老爺滿大街。”公孫三娘順著張申的話道,“不如等中了進士再慶祝。”

張申臉頰肉莫名的跳了跳,像是強自在壓抑著什麽,依舊笑道:“不錯。我也要去見祖母,一道?”

岑開致不好拒絕,隻是與公孫三娘落在後邊,一路上說著閑話。

“午前我給鬆濤書塾的先生送飯,看見個大男人給先生打手板,說什麽朽木不可雕也,樂死我了。這人呐,咱還認得,猜一猜?”

岑開致想了半晌,道:“想不明,誰呀?”

“泉九!”

“他去書塾做什麽?還被打手板?”岑開致想不明白。

“說是江大人讓他學,想讓他考明法科,得個正經的官職。”

泉九起初隻是為了找份差事可以自理,免遭兄嫂的白眼,但越幹越是喜歡。

他又是正經的良民,可以考科舉,江星闊也是惜才,這才出言提點。

可泉九雖識字,卻不是個讀書腦袋,明法科雖比考進士容易,但也要考試七場。第一、二場試律,第三場試令,第四、五場試小經,第六場試令,第七場試律。【1】總之,不是泉九可以信手拈來的,隻好又厚著臉皮又去尋了一位先生指點文意。

先生雖讚他不恥下問,勇於上進,可板子卻一點都沒含糊,打得他手腫得像豬蹄,連刀都握不住,還叫徐方一通笑話。

泉九與科考,這兩個詞湊在一塊,岑開致覺得新奇,但想到是江星闊提議,又覺得未必沒有可能。

“你們所說的這位官爺可是有蕃邦血統的那位?”張申似乎也有興趣,問。

“不是,你說的那位是江大人,泉九隻是他的手下。”公孫三娘道。

“噢?不知那位江大人是何官職?”張申又問。

公孫三娘其實不甚清楚,隻覺得他官大得很。

“大理寺少卿。”岑開致簡短的說。

“這官位也需得像泉九這般考上去?”公孫三娘好奇的問。

“是也不是,他是進士出身,更難一些,且官拜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光考了科舉就行的。”岑開致倒沒問過江星闊,而是無意中聽泉九說起過。

張申繼續走在她們前頭,投在白牆上的影子晦暗如舊,道:“噢?看來是人不可貌相。”

曲氏聽說張申中舉,也很是開心,又埋怨朱氏沒有為張申好好打算,合該說定一門親事才對。

“若媳婦是個持家有方的,我就把賬冊和鑰匙從你娘那討要回來,你日後更能用得上,不必事事向她伸手,諸多鉗製!”

不隻是棺材本,曲氏是把心窩子都給張申掏出來了。

岑開致記得從前曲氏待張申並不十分喜歡,眼下卻手牽了手說話,一副親祖孫倆的樣子。

許是張申經了變故,曉得家中隻有他一個男丁支應門庭,所以成熟了?

還是曲氏病中無依,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張申了呢?

貿貿然去指摘張申的用心,岑開致有些說不出口。

回廊上有紫藤蔓延,花枝打落在岑開致發頂,她先是一蹙眉,仰臉時花順勢吻在她鼻尖。

岑開致驟然嗅得花香,無知無覺的彎眸一笑,擒著花枝對張申道:“你扛著壓力讓我入府探望祖母,我還未真正道謝。”

張申心口怦然,啞聲道:“我知你,你知我。”

他自以為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卻不知岑開致聽得雲裏霧裏,不解其意。

“致娘,我想扯些細布做身裏衣。”公孫三娘道。

“是了,我瞧你那幾身,磨得都要透光了。趙嬸子手藝不錯,家裏又沒有男人,我都是與她做的,你按著我議下的工錢給就是了。”

趙嬸子是近旁的街坊,一人帶大三個女兒,全靠一雙巧手裁衣縫衫。

岑開致不善針黹,如今忙碌,更沒工夫做了。

兩人說著,就往佑聖觀附近的集市走去,攤上的布匹賣得比鋪麵裏的實惠,隻是花色老舊了些,不過素白細布倒是不妨事。

公孫三娘一雙大手粗糙,摸什麽都一個感覺,貼在麵上磨蹭又恐汙了,正要扯了岑開致做個參謀,卻見她定了神,叫她也不回話。

街市尾的槐樹經了幾場秋風,枝葉早不似夏日濃密,零零落落的槐角似幹屍枯指,滿樹打晃。

錢阿姥正打這槐樹下過,老人家瘦得幹巴,像要被弄堂的穿堂陰風給生生推出來的。

“咦?那不是阿姥嗎?她,她不守店來這裏作甚?”公孫三娘也看見了,驚疑道。

賣布的小娘子隻招待她們二人,有閑,便也探頭瞧了眼,就道:“老人家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十之八九是來找文婆子問米的。”

作者有話說:

【1】《宋史.選舉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