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婆子的白翳何該是看不清看不明的,可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珠子在岑開致平靜無波的臉上頓了頓,視錢如命的她竟做出一副猶豫之態。

“這魂今日已經喊過一回,再喊隻怕他不願來。”

骨碗被銀子砸得晃**,“事關唯一在世骨肉,想來是拚著魂飛魄散也肯的,仙婆再請就是。”

文婆子想拿喬一番,激岑開致再添銀子,可沒想到岑開致竟伸手從骨碗裏撿回了銀子,頗為體貼的說:“仙婆不願勉強,那便算了,改日再來。”

“混賬!進了我這骨銷碗便沒有拿回去的道理!這是給鬼神的!沾了禍事可別怨我!”

錢阿姥嚇得連忙雙手合十四下叩拜,嘴裏碎碎替岑開致告饒,還按著岑開致也拜了兩拜。

岑開致不妨錢阿姥一個動作,踉踉蹌蹌的打翻了高腳凳上的一隻笸籮,裏邊的物什散了一地,千奇百怪,什麽都有。

爛牙齲齒,青絲枯發,荷包香囊,其中倒有一件東西格格不入,分外點眼,是一枚玉扣。

玉質雖好,做工卻是下品,而且不像是大宋製式,甚至不似漢人玉器。

小童前來收拾,還嚇唬岑開致,“這些不是死物就是禍物,你沾了少不得要用我家仙泉淨手才是。”

文婆子吐出一口煙熏火燎的濁氣,岑開致微微蹙眉,用薄荷香葉包遮擋口鼻。

她好似紆尊降貴,不予計較,道:“罷了,見你是個不懂事的小娘子,再與你引一次魂。”

於是乎又顛亂一陣,褐瞳再現,張口便是年輕男子懶洋洋的腔調,“作甚又來尋我?”

引魂之前,文婆子言明不可問枉死者死因,不然鬼魂躁動化為凶煞,占了她的身子要為禍人間的。

岑開致雖是不信文婆子的把戲,可也覺得詭異,定了定心神,道:“蕃商的貨物何在?你若知曉,快些說出來,好報了官府拿了家宅回來,還要與阿囡做嫁妝。”

“嘁,我就說你沒安幾分好心,原是記掛這個。”

“滿嘴屙糞的玩意,我去時,一院子都是臨安府的人,隻囫圇個接了阿姥和阿囡出來,又逮一隻貓兒換了銀錢,我什麽心腸,阿姥心裏明鏡一般。如今叫你為女兒打算幾分,你倒猜度起我來,陰溝裏撿食吃的鼠輩!害了我的馥娘!成鬼了還在我跟前擺什麽譜子!”

岑開致毫不客氣一通臭罵,聽得錢阿姥都愣神,回轉過來,又覺得罵得句句都對,便也訥訥地附和了幾句。

‘劉吉’翻著眼珠子,胸口起伏劇烈不似尋常活物,看得錢阿姥駭然,緊緊攥著岑開致,生怕劉吉一個暴起要傷了他。

“西北,在西北。”這幾個字語調分外不同,好似從喉嚨裏掐出來一樣,文婆子身子一軟,癱在椅上,手腳卻不停的顫。

掩在暗處偷磕瓜子的小童此時卻急急上前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撒香灰,神色中竟有幾分緊張。

“怪哉,竟靈了。”小童口中藏話,隻舌頭攪過一道,沒叫岑開致和錢阿姥聽見。

文婆子滿額虛汗,不似作偽,強撐著責令岑開致補了銀錢,也沒力氣再哄她做法事消解張屈的怨恨,眼睜睜瞧著一筆買賣要溜走,又連哄帶騙兼恐嚇的拿了她一番,盼著她過些日子再登門。

岑開致不欲生事,滿口答了,與錢阿姥走在孤零零的一彎弦月下。

幸好出了弄堂便是集市,佑聖觀晚間雖閉門謝客,但這條小街依舊熱鬧,秋風瑟瑟,羊湯店門口座無虛席,白蒙蒙的香氣漫天,好些漢子喝酒劃拳,大笑大罵,烘得一街陽氣旺盛。

錢阿姥鬆泛些許,又愁眉深鎖,道:“使了銀子竟就隻問出個西北來,西北一大撂地方,上哪尋去?”

見岑開致不答,怕是為著被父親斥了一通心中鬱結,錢阿姥便道:“改日咱們來做個法事,就好了。”

岑開致卻是被羊湯香氣誘了魂,同店家買了一缽子奶白的羊肉羊雜湯和四個芝麻燒餅,被裹腳的事橫插一杠,岑開致也沒有吃炊飯的心思。

“朝食有著落了。”她擅製南食,北食就不露怯了,饞時買來吃就是。

錢阿姥見她麵色不愉,卻又有心思買吃食,一時捉摸不透。

“阿姥莫要疑我裝相,故意說瞎話,”岑開致知她疑慮,便道:“我阿爹死在客鄉,貨船傾覆,屍骨沉海,墳頭也不過一座衣冠塚,且麵朝東海,何曾西望?旁人都道他死無全屍,可我卻知阿爹平素心境開闊,若叫他深埋底下,蟲蟻啃食,倒不如隨波逐流,長眠深海來得寧靜。”

錢阿姥再怎麽懷疑,也不可能認為岑開致拿會拿這種事情來作假。

“再者,若真是我阿爹上身,他第一句定然是,‘阿致,我夥同你幾個叔伯已將姓張那小子痛揍一頓,打得他再死一番,投個豬狗蟲蟻的胎,隻恨阿爹走得早,還叫你髒了手。’”

岑開致想象著她爹的語氣,嘴角抿著微微笑,看得錢阿姥一陣心酸。

“如此說來,仙婆並不是回回都準的。”

“豈止不是回回都準,隻說都是坑騙也不算冤枉了她。”

岑開致如此明言,錢阿姥似乎還有所保留,其實也不怨老嫗無知,文婆子那兩下的確能唬人,有那麽一瞬,岑開致也幾乎要信了她。

岑開致晚市歇得雖早,但因兼做早午,買賣還是不錯。

鬆濤書院的學生好些就住在近旁,瞿先生又嚴厲,遲到不問緣由,先吃一記手板再說。

周邊裏弄數條,常有學生斜刺衝出來,抓了一屜小籠便跑,“阿姥記我阿娘賬上!”

錢阿姥哭笑不得,喊岑開致記下,若這小郎忘了歸還籠屜,也還得記上。

食肆開門就是滿室熱鬧,街道上娘罵兒叫,岑開致忙得腳不沾地,記賬時勉強得閑,昨夜的羊湯味道確實不錯,口中咂摸還有餘香。

忙過早間這一陣,公孫三娘也送了粥桶回來,去天井裏洗了把臉,回來就壓低了聲音,道:“阿姥蒸糯米和赤豆呢。”

岑開致本就核賬核得頭疼,一時靠在櫃台前頭沒了主意。

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倒是清脆悅耳,岑開致覷了一眼,就見江星闊從馬背上俯下身來,眉頭微蹙的樣子好似馬上要提人出去殺頭。

“怎麽了,你不舒服嗎?”他卻很關切的問。

岑開致搖搖頭,笑道:“沒有,怎麽這個時辰來了?”

這幾人的宅邸散落在城中各地,早膳大多就近吃了,還有住在官廨的,大多在飯堂用稀粥饅頭打發了。

“可有飽腹的吃食?昨夜出了命案,他們幾個連夜稽查,也是餓了。”江星闊鬆鬆甩了韁繩,馬兒熟絡的走到埠頭飲水,後院有江星闊存在這的草料,公孫三娘提了一簍出來去喂馬。

“午市還沒開呢。我拿些米糕讓你們墊墊肚子,燉一盅老酒鰻魚予你們吃吧。”

江星闊從來是岑開致說吃什麽就吃什麽的,不過聽到這老酒鰻魚,忽然覺得腹下一緊,想起她那盅擾得人難以安眠的薑蒜炒腰花,有些警惕的問:“可是會太滋補了些?”

“一日秋風一日寒,眼下就是該進補的時節,你也別仗著自己一身筋肉就怠慢了口舌腸胃。”

泉九熬了一夜,自覺虛損的厲害,江星闊素來大方,今日鐵定又會做東,不吃白不吃。

“妥,妥。大人龍精虎猛,弄些鹹齏給他吃便罷。我要吃鰻魚!”

好麽,上司吃鹽巴小菜,他吃藥膳葷腥,少不得又挨了江星闊一個脆生的腦崩,借勢就暈了,倒在桌上昏睡。

阿囡有些日子沒見她的九叔了,從後院鑽出來,硬擠到他大腿上坐定吃米糕。

泉九假寐了一會,逗她,“喂你九叔吃一個。”

阿囡在吃食方麵向來小氣,從自己嘴裏摳了綠豆點大的一粒沫子喂過去,一手的口水糊糊,氣得泉九連呸幾口。

“好個沒良心的小妮子!”

老酒燉鰻,鰻要緊,酒更要緊。岑阿爹每每外出歸家,總要吃上一盅,非十年的花雕不可。所以岑開致在食肆裏輕易不賣這個,便是給江星闊幾人吃,才起了一壇她用來醉蟹的花雕,也不過五個年頭。

泉九吃米糕吃得口幹,驟然聞見一絲濃鬱的酒香鮮味,激得口涎噴薄,忙推了米糕,道:“不吃了,餓死也留著肚子吃岑娘子的好手藝。”

外頭餓鬼張口欲食,岑開致隻好快些做,熬了一鍋細碎濃鬱的肉鹵湯,遣公孫三娘去買幾根懨噠噠的老油條,絞成小塊,撒在錢阿姥蒸好的糯米飯上,吃時再澆肉鹵。

酒燉鰻魚、藕湯,連著糯米飯和肉鹵子一齊端出去。

江星闊畢竟是上官,吃罷了朝食才知曉命案,眼下腹中還飽,隻夾了一截鰻魚,濾了杞子酒湯細細品味。

泉九一幹人等皆狼吞虎咽,險些折了舌頭。

“來不及蒸飯,炊飯本是朝食,這下都混做一團吃了。”

泉九吃光一碗,又要添飯,道:“岑娘子,已然夠講究了,這個點去旁的食肆吃飯,少不得是昨日的飯,隔夜的鹵,你這,樣樣新鮮,滋補味又好,罷了!我不與你講,瞧這幾個殺才,鬣狗一般!再說沒得吃了!”

一甑糯米飯叫他們吃光,泉九捧著空甑子熟門熟路的去後廚添飯。

“阿姥怕是不疼我了,要做粢飯午後再炊一些糯米就是,眼下可不得叫我吃飽了?”

錢阿姥一把老骨頭,被他按著肩頭搖來晃去,差點沒把她搖散架,笑罵道:“成日狗癲一般,都予你了,吃個痛快吧!”

泉九得償所願,捧了甑子出來坐定,見錢阿姥出來,又問:“前些日子我見鄰家已經祀過灶了,阿姥怎麽今日才做粢飯?可是自己饞了,假借灶君之名?糯米不好克化,還是我替阿姥代勞得好。”

得了便宜還要賣乖,錢阿姥無語的搖搖頭,將阿囡從泉九身上扯下,道:“吃了粢飯,好叫阿囡裹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