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青容循聲看去,就見是個婦人。眼睛雖有些風姿,可太狐媚,失了端正,鼻頭又尖又掛,刻薄相,嘴小似雞喙,無福貌。

這張臉,瞿青容還記得,就是泉九的嫂嫂孫氏,那年她不讓泉九來上學堂,還曾來書塾討要過餘下半年的束脩。

她頭回見阿爹發那樣大的火氣,就是因著這個女人。

“三郎!”這女子又喚一聲,瞿青容能感覺到泉九正在竭力的忍耐。

岑開致此時回來,泉九強壓怒火,道:“岑掌櫃,帶不相幹的人避一避,我這嫂嫂性子琢磨不透,我一個言語不甚中聽,她是要砸了你買賣的。”

“三郎這話怎麽說的?我可是你親嫂嫂啊,你哥哥可是想煞你了,怎麽不歸家?”

瞿青容聽見自己被歸到‘不相幹的人’裏去了,卻並不生氣,她知道孫氏品性不佳,泉九是不想她在孫氏心裏掛了號,日後有個什麽牽扯。

瞿青容和阿囡聽話的隨岑開致避到了後院,錢阿姥卻還穩穩坐著,她一個老婆子,還怕孫氏掀了她?

“嫂嫂何必與我裝模作樣,我離家時又不是三四歲,我早已記事,又怎麽會不記得你待我樁樁件件的‘好’呢?”

泉九如今一身官衣,腰間佩刀,桌上未吃完的飯裏還有幾塊肥瘦相間的鹵肉,肉上齒痕分明,饞得孫氏咽了口沫子。

她雖知泉九如今在大理寺當差,但親眼見他吃好穿好,更是後悔不迭。早知如此,當初不如咬牙將他養大,反正兄弟未分家,銀錢總是捏在她這個大嫂手裏的。

好不容易得了消息,知道泉九常來這家食肆吃飯,她時不時來這裏張望,又不敢十分往大理寺方向去,今日終於叫她碰見了!

“三郎,那時家中艱難,我實在餘不出什麽好糧給你吃,可,可好歹也沒有餓到你啊。”

泉九見她眼珠子一轉,便知她心中想念,再聽她如此厚顏之語,不由得冷笑連連。

“沒餓著我?半碗石子飯,的確飽肚。”

孫氏一噎,佯裝沒聽見哀哀的哭泣起來,還扯了錢阿姥要與她分說。

眼下正是閑暇時候,街坊四鄰都假模假樣的戳在門口,嗑瓜子的嗑瓜子,拿掃把的拿掃把。

錢阿姥將胳膊一歪,叫孫氏差點栽倒在地,道:“我算是聽明白了,你啊,是摘桃子來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是難養。可你既沒養,如今又來尋他作甚?怎麽?眼瞧著如今他自立了,差事又當得好,你就想要這兄弟了?我看你不是想要兄弟,是想要銀子了。”

錢阿姥倚老賣老,可不怕孫氏的眼淚,將她好一通的說,孫氏還真是個厚顏的,這樣都不臊,反倒俯在條凳上哭,說自己從前做得不對,可也是因為泉九他哥立不住,要她個婦道人家勒著褲腰帶養家,如今也想盡一盡做長輩的心意,隻盼泉九給她這個機會。

說著,還從竹籃中拿出一件襖子來,說是自己給泉九新做的。

“真是厲害。”後院,岑開致倚在窗台邊。

瞿青容秀眉輕蹙看著她,岑開致吹了吹未幹的墨,將湯方交給她,又道:“隻聽就知道是拿捏人的一把好手。”

瞿青容擔憂之色掩不住,捏了湯方再無動作,隻側耳聽著外頭的響動。

泉九沒有伸手拿襖子,倒是錢阿姥接了過來,瞧著那衣長袖筒笑道:“唉,也不怪你做小了,臨安地兒大,叫你好些年未見小叔也正常。”

誰聽不出她是在諷刺,竊笑聲終於叫孫氏有些耐不住了。

“我,我再改改。”孫氏嚅囁道,心中將錢阿姥罵了個千百遍,天殺的哪裏跑出個這麽愛管閑事的老婆子!

“針腳鼻孔大,瞧你也不是個善女紅的料,還是罷了。我家阿九如今是官爺,不好穿得傻孬樣,叫旁人以為他好惹呢!”

錢阿姥輕飄飄的將衣裳給擲了回去,孫氏再也受不住,本要破口大罵,眼瞧著泉九一手握刀,又深深咽下,擦著眼淚道:“你心中有氣我知曉,不過多時就是爹娘忌日,你哥也很掛念你,來家吃頓飯吧。”

泉九別過臉去,沒有理會。孫氏通紅的一雙眼望著她,周圍人也瞧著,錢阿姥見她擺出死者,令泉九騎虎難下,心下不喜,卻也隻好示意泉九暫時忍下。

“再說吧。”

這話雖是敷衍,孫氏卻好像得了一個準信,歡天喜地的走了,方才滿腹酸楚皆咽下,真是十足人才。

泉九長出一口氣,攜了錢阿姥轉回屋內,隻想給她老人下跪磕一個。

瞿青容也走了出來,泉九一臉慍色,見她倒是緩和幾分,道:“讓你見笑了,我送你回去吧。”

“等等。”岑開致捧著個湯盅走了出來,道:“你們大人手上案子一多就不愛準點用膳,我燉了盅湯,你帶回去給他。”

泉九頷首,與瞿青容兩人一前一後的離開了食肆。

瞿青容在書塾門口站定,偏首對泉九道:“專心念書,不要因旁人分心。”

泉九一顆心滿是煩躁,頃刻間就平靜了下來,重重點頭,一下脫口而出兩字,“等我!”

瞿青容耳尖染緋色,幾不可見的點點頭。

泉九是蹦著回大理寺的,不過還記得岑開致的叮囑,牢牢捧著湯盅,也不知她做了什麽,一股子鮮香氣。

一進門,阿田衝他擠眉弄眼,示意有好戲。

江星闊辦差的廳堂門口,徐方抓耳撓腮站在那裏。

貞姬初步驗屍的結果出來了,雖暫時看不出她溺斃是否人為,卻查出她已非完璧,且胞宮有損,竟是剛剛落胎的新傷。

如此一來,這案子便有十分的可疑。

貞姬若是個尋常婦人,這案子隻消撇給底下的寺正細查就是,可偏偏是個館驛裏的婢女,她伺候的全是使者外賓,肚裏落掉的孩子生父說不定非富即貴,掀了出來叫人家不好看了,損得倒是一國之麵。

可直接按下這個案子當做失足論處,周錦錄且還沒那般厚顏,外頭的百姓不知道,大理寺上下的眼睛並不是都瞎了。

思來想去後悔不迭,早知就將這屍首給了江星闊,何苦來哉!

於是便有徐方替上司伸臉給江星闊打這一幕,其實江星闊一貫就事論事,認真論起來隻是脾性冷了些,並不難相與,可不巧,今日恰碰上江星闊手下的秦寺正。

秦寺正官位雖在江星闊之下,可年歲比他大了塊兩輩,又是兢兢業業,鐵麵無私的性子,很得江星闊敬重。

見徐方臊眉耷眼的想把案子推過來,他冷哼一聲,道:“你倒是好大個腚!誰不知這高麗姬的案子棘手?!周大人不是說叫我們交了案子過去嗎?呶,拿去!”

江星闊往椅背上一杯,慢悠悠吹涼一盞熱茶。

便是料定了徐方不敢接,秦寺正重重將手上卷宗摔回桌上,憤憤道:“什麽髒的臭的麻煩的都往我這推,什麽有油水的,往你那撈。我著實很佩服啊,大理寺這種清水衙門,竟也能叫你們大人榨出油來!”

“寺正慎言。”徐方知道這老爺子紮手,硬著頭皮道。

“慎言個屁,敢做還怕人講?”秦寺正一把鐵絲般的胡須,唾沫星子飛出去都似暗器。

江星闊倒是不懼那高麗姬的案子,隻是他接了案子,秦寺正少不得也要參與,見他排斥,便也不強壓。

不過秦寺正也是個以破案為先的,大罵一通泄了火氣,又施施然接了卷宗來看,越看越覺得這兩件案子時間上太巧合了些,總覺得有絲絲縷縷的關聯。

徐方想走,卻被江星闊一個抬眼釘在原地。

秦寺看得有些入神,抬眼張望不知在找誰,見徐方還站著妨礙,又把他一把揮開。

徐方好大個人叫他推到門框上,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江星闊跟前教訓這老頭,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沒地方撒。

泉九正樂得直拍大腿,就見秦寺正對著自己招手,忙跑了過來。

“文婆子家的那個叫文豆的小童呢?”秦寺正收攏卷宗,照樣扔回給徐方。

“你!”徐方氣得噎住。

泉九忍笑,將湯盅奉給江星闊,又道:“寺正稍等等,我這就去找。”

“寺正大人,您這是怎麽話說?”徐方氣結。

秦寺正從鼻孔裏輕蔑的噴氣,吹得胡須一抖,道:“行了,燙手山芋擱下吧。老頭子半截入土的人了,江大人一身鋼筋鐵骨,便是撞撞南牆也無妨,倒是你家大人身嬌肉貴,捧一會就燙得哆嗦,可別給燙出泡了。”

徐方灰頭土臉的走了,迎麵還碰上泉九將文豆提回來,都沒好意思瞥他。

泉九的速度倒快,江星闊看了文豆一眼,這孩子眼珠子烏溜溜的,一水機靈勁兒,隻是神色有些委頓。

秦寺正請了筆錄在旁,又問細細詢問文豆,關於貞姬那日去的詳情。

文豆翻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江星闊對泉九一勾手指,泉九附耳過去。

“你在哪找到他的。”

“就在飯堂前頭大樹上,阿山說他都沒挪過地方。”

江星闊想了一想,忽道:“那就這樣吧。”

下首老的少的,還有身邊這個傻的都不解的看著他。

江星闊看著文豆的眸子,神色平靜,口吻隨意的道:“你可以走了。”

偏偏是這麽一句放他自由的話,叫惶恐一下浸染了文豆的瞳孔。